第 14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1 17:24      字数:4926
  送礼,这许多麻烦事,就算是走运当上了长官,却还得受那宾客睡门的寒暄之苦。
  所以有人从大除夕就往牌桌上坐,因为过年理当是可以赌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说有
  涯之年?他这一年,是在方城间混过去的,也有人一过年就往国外跑,说得好,是度假,又
  表示自己经济的水平高,实在心里窃喜的是,可以藉题不去拜年,说得露骨些:不是过年,
  而是避难!
  只是不知老人过年的心态如何,倒记得老母六十五岁那年,突然宣布从此不再出去拜
  年,言下之意,是年岁大了,不再需要出动哈腰,只等诸晚辈来拜,坐在太师椅上散红包。
  实在应该说,因为她再少有求人之处,既然少了须要拜托之事,所以也就免了拜年之苦。
  年是用“拜”的,这话一点没错,君不见,过年拜佛烧香拜祖先,拜望亲友、长辈,至
  于同一辈则互拜,这拜的意思,是拜谢以前的照顾、拜托以后继续爱护,也是难得见面的朋
  友,藉机互相拜访。
  但是就在这“拜”上,便也见出许多学问。年高德劭者,前去拜年的人多,这是“拜
  望”。财大位高的,宾客络绎于途,这是“拜托”至于那门前车马稀的人家,是大可不去拜
  年的,因为你去拜,也八成要扑空,他早给别人拜年去了,偏偏那人多半不是你。
  小时候,虽然苹果贵,我却最不爱。很简单,因为吃到的苹果,都空空干干像是脱水
  的。尤其是年节之后,在那一篮子渡海个把月,又串了千门万户,张太太、李太大提进提出
  无数遍,总算忍无可忍,被分发下来享用的时刻,早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蜡果。直到
  来美国之后,吃到了新鲜的苹果,反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不过,穷蹇时过年,当然是要比现在这种富足时,来得印象鲜明的。以前听母亲说,她
  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肉,大学时到兰屿,听孩子在国小里唱歌,不知是不是自己改了词:
  “新年好!新年好!新年的孩子个个吃得饱。”才发觉那里的孩子一天常只能吃一顿,所谓
  的营养午餐,也不过是一个馒头加碗野菜汤。
  甚至今年到北平探亲,堂哥请我到家里晚餐,硬是把一盘腥得令人有些作呕的白带鱼往
  我面前推,还一边得意地说:“这白带鱼可真难得,只去年才见到一次!”
  如此说来,他们那年就真有些意思,也无怪在美国的年显得平淡了。
  去岁除夕,正是我从台北赶回纽约的第三天,时差没过来,却带了新年的消息回家,我
  对老婆说:“我特别赶回来过年!”太太一笑:“噢,可是我那天要开会开到很晚!”我又
  转脸对儿子说:”不错吧!老子特别赶回来陪你们过年!”岂料儿子一怔:“什么过年?”
  惹了一鼻子灰,总得找个台阶下,想过年前理当大扫除,便兀自从厨房最上面的柜子打
  扫起来!将那过期的食物、不必要的瓶罐全扔在大垃圾袋里,却见老母怒气冲冲地跑来:
  “那是我留的,怎么全扔了。”
  “要过年了,这是除旧布新!”我赶紧解说。
  “什么过不过年的!你除旧,敢情把我这老的也除掉好了!”
  您说,过年容易吗?所以,请别问我在美国怎么过年!
  故乡,不一定是地方,而是一种感觉!有时你回到儿时生长之地,却发现它不是你
  心中的故乡。
  站在那儿,你觉得自己成了异乡人!
  童年的故乡
  在台北举行八年来首度个展,七十多幅画,只剩下几张,妙的是:那几张画上描绘的多
  半是现代城市风景。
  有一天开画廊的朋友到画室来,我指着墙上一幅纽约中央公园雨景,不解地问她:“这
  么好的画,为什么反而没得到收藏家的青睐呢?”
  “很简单!因为这画上没有他们童年的经验,在这个高楼林立,城市里再难看到田园景
  像的环境中,那些赚足了钱的收藏家,心理真正渴望的,是他们几时的竹林、草原和小溪,
  也只有那种画面,能引起他们心灵的共鸣,而你画的现代风景,虽然美,毕竟不是收藏家记
  忆中的故乡啊!”
  故乡!这是一个多么熟悉,却又遥远的名字,她可以指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
  地,更能专指我们童年记忆中那片充满蝉鸣与鸟语的地方。也可以说,今天我们脚下踩的,
  虽然是儿时跑跳的同一条街,却因为过度膨胀的现代建筑与喧哗、污染,而不再是记忆中的
  故乡!
  确实,每当我画那竹林、小溪时,都不期然地回到我的儿时,那溪流很浅,但其中有悠
  游的小鱼,水滨开满姜花;那竹林很野,但野得飘逸,更野得安全;其间的农夫村妇很拙,
  但拙得朴实、可爱。自然间,我画的已不再是一片景色,而是一种孺慕的爱恋!
  于是我想,我们自己又留给孩子怎样的故乡呢?
  在他们未来的记忆中,故乡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是不是在怀念自己几时的田园时,也该为下一代创造一片干净土?
  一个没有喧闹、污染与暴力,让他们在成年争逐之后,能够将心灵隐居的“童年的故
  乡”!
  第五章 深情
  你可能固恨而停止
  但绝对固爱而漂泊
  即使人不漂泊
  心也将随着你的爱
  漂泊
  漂泊
  漂泊
  漂泊
  我疑惑那是面对生,抑或面对死的挣扎?
  是为了自己的继续生存,而求生?
  还是为了下一代的不死,而拼死?
  愿每个漂泊者都不孤独
  1989,我四十岁的那年,生命突然有了极大的转变——在儿子已经将进大学的时候,又
  添了个女儿。
  妻临盆前,许多朋友都警告我:“虽然医院准许丈夫进入产房,但是为你自己好,也为
  了对太太保有一分神秘感,你千万别去!”
  但我还是去了。在听见妻子哀号时,忍不住抢过一件消毒衣穿上,冲迸产房。
  于是,我经历了终生难忘的一幕,看见妻子颤抖着、扭曲着,咬着牙,深深地吸气,再
  用那口气把脸孔挤成一团猪肝色。抓着她抖动而冰冷的双手,在她每次换气深深地叹息中,
  我慌乱失措了,有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我疑惑那是面对生,抑或面对死的挣扎?是为了自
  己的继续生存,而求生?还是为了下一代的不死,而拼死?
  产钳左比不对,右比也摇头,剪一刀不够,再剪第二刀,血流成盆,泪流如雨,妻的脸
  色突然转为苍白,就在此刻,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啼器——我一生听过最动人的声音。
  我把血淋淋的孩子接过,送到旁边的小台子上,帮着护士挤眼药膏,眼皮滑溜溜地,拨
  不开,护士大喊:“用力拨!伤不着的!你看头都挤成尖的,过几天也就会恢复正常!生命
  如果不坚韧,怎么有资格来到这个世界!?
  搂着那紫红色的小东西,看她不停地嚎哭、挣扎,我突然对生命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
  动:
  “上帝创造的最伟大的东西,不是万物、不是宇宙,而是爱!我十分不合逻辑,甚至执
  着地认为,上帝在创造一切之间,先创造了母爱,上帝本身就是爱,这世界也就是由爱所凝
  结!?
  确实的,随着小女儿的成长,随着自己不断付出爱,身体里好象有一个荒废已久的爱的
  “水龙头”,愈使用、愈通畅,源源不绝地倾泻而出。
  我的画风变了!在过去的凄冷荒寒中,加入明亮的调子:洗衣服来的女孩、雨中垂钓的
  少年、遍地的黄花、满池的新绿,都成为描绘的题材。
  我的文风也变了,从过去的唯美派、田园派,发展出一种温馨的笔触。对社会的关怀提
  升了,对亲情的体察敏锐了,感情则变得更为脆弱。过去对小孩不太注意的我,现在居然会
  去关怀每个见到的孩子,觉得他们个个可爱,哪个孩子不是在母亲和他自己一番生死的挣扎
  之后,来到这个世界呢?
  他们的额上都写着爱!
  我甚至对小小的种子,都怀有一分虔敬与尊重,它们不都代表着生命吗?不也都是花朵
  们爱的结晶吗?把它栽下去,它就代表着未来的元限——无限爱的绵延!
  对父母的爱、子女的爱、植物的爱、昆虫的爱、石头的爱、山水的爱、故园的爱、全人
  类的爱,忽然之间,全被唤起。直到我秋天返台前整理旧稿,才惊讶居然在不自觉的情况
  下,完成了这许多爱的篇章。
  书名“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可以有多重的解释。从被爱所创造,到这个世界来
  漂泊,乃至为心爱的事业,心爱的人,而不断追寻。
  有多少父母年轻时为了爱子女,希望他们能进入好学校、交到好朋友、吸到好空气,而
  不停迁移?年老时又为了舍不得子女,千里迢迢漂泊到地球的另一边!
  生命是什么?
  生命是爱,爱就注定了漂泊!
  爱是绝对的,没有尊卑大小和品质之分,即使小动物的爱,也当被尊重;即使最平凡的
  人,也能拥有伟大而无私的爱的胸怀,如同那位躺在路边的浪人所呼喊的:
  “你们爱自己的家,你们睡在家里面!
  我爱这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爱你们!?
  愿我们的爱,都能如此无私地扩大、延伸下去!
  愿每个漂泊者都不孤独!
  深情八帖
  于是:
  我们乘着爱的船
  渡过忘川之水
  漂泊到这个世界
  漂泊过爱的一生
  又载满舍不下的爱
  漂泊到来世……
  渡过忘川
  婴儿为什么总是喜欢被摇呢?
  美国的玩具店里,有电动的婴儿摇篮;爱斯基摩人的冰洞里,有毛皮缝制的摇床;连去
  九族文化村,都在山胞的房子里,看见藤子编成的摇篮。
  是在母亲的腹中孕育时,浮游于羊水,像是在水中摇荡,所以出生之后,‘摇’能唤起
  胎儿的记忆?
  抑或在我们的前生结束之后,必要渡过‘生之川流’,饮过‘忘川之水’,才能进入今
  生,所以那摇,能唤起川流的回忆?
  那么,当我们祝每一位孕妇顺产时,也蹲下身,对那腹中的小宝宝,说声‘一帆风顺’
  吧!
  每一次,摇宝宝入睡,我都这么幽幽地想……。
  生之港
  婴儿人睡前,为什么总爱哭呢?
  她哭着、喊着,甚至又踢又的,难道在那餐梦中会有恶魔出现吗?
  抑或她怕跌回浑浑渺渺的忘川,又被注生娘娘带走了呢?
  她必是有着以前的梦魇吧?!所以不愿入睡,在疲困的边缘挣扎着,直到撑不下去。
  然后,她就笑了!
  再不然,先咧咧嘴,作个哭的表情,又嘴角一扬,笑了出来。
  于是我猜,必是在忘川的边缘,知道自己已经安抵‘生之港’,不会再被遣送出境,而
  破啼为笑吧?
  第一次,看宝宝入睡,我都这么幽幽地想……。
  向你流去呵,向你流去!
  以这一湾清浅蓝蓝的夜空向你流去!
  今夜我是鸥、我是雁
  我是来自南国的一条
  小小的船!
  载着椰子涛、榴莲香
  还有一舷
  海水的蓝!
  向你流去呵!
  向你流去!
  上到我的小小的船
  载你去一个梦幻的城……
  小小的船
  收拾东西,找到一首学生时代写的情诗,其中的‘你’,该是个可爱的少女,而我则是
  那小小的船。
  多么罗曼蒂克,少男的情诗啊!
  可是如今望着怀中的娃娃,又多么地迷惑,觉得二十多年前的那首诗,竞是为这初生的
  女儿写的!
  于是我的双臂,变为那只小小的船,而女儿则成了小船的乘客。
  每一次哄娃娃入睡,我都唱自己少年时写的这首情诗,觉得很贴切、很温馨……。
  孩子多高了?
  亲戚打电话来,问我小女儿的身高,想了又想,我说:“我不知道也!离开纽约三个
  月,小娃娃长得快,心里没个准了!”
  挂上电话,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落寞。倒不全为了想女儿,而是又回到初抵美国的那一
  年。
  一个中国餐馆的大厨,送来整桌的菜,鞠躬又鞠躬地,勉强坐下来:
  “对不起,早该来看您了。只为住在医院里,出不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