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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铲除不公 更新:2021-02-21 17:12 字数:4730
如寄眼睛盯着岳好手上的花儿,注目良久,后来伸出细瘦修长的手把这白色小花接过来轻声道:“这是雪绒花。”
岳好不懂,见如寄神情专注,心奇道:“雪绒花?这名字真好听——”
“嗯,这花本长于高山奇寒地带,在人迹罕至的孤崖峰顶,只有雄鹰才能落脚的地方,雪绒花喜欢在那样的地方盛开,不与百花争春,只有高高的天和雄鹰才配作它的伙伴。所以在西方,这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勇敢者。”说到这里,如寄把雪绒花凑到鼻端,轻嗅它的气息。
岳好听得入神,问道:“想不到在我们这样的穷山沟里,随手一朵不起眼的小花竟然这么了不起?”
如寄听了,转过头来看着岳好,他薄薄的嘴唇微笑了一下,对她道:“雪绒花就是雪绒花,西方人把它奉为尊贵的国花也好,东方的牧民嫌弃它有味道牲畜不吃也好,它仍是它,不会因为别人对它的崇拜还是瞧不起而改了天性。”
岳好点点头,觉得如寄说的话大有深意,自己心中微有所动,俯首沉思。
如寄续道:“微小,洁白,像一朵夏日的雪花,晶莹又纯洁,不争妍,不斗艳,在那高山崖上,与雄鹰为伴……”轻轻地说完,看着身旁的岳好,见她低着头静静地一动不动,纯净的只属于少女的眼睛,在专注地看着雪绒花,心型的脸蛋因为嘴角微微抿起,显得下颏更为秀气。
“关于雪绒花还有一个传说,有些国家坠入爱河的男子,会不畏风险攀上悬崖,摘一朵雪绒花放在心上人的窗前,表达心意,心上人掀窗看见洁白的雪绒花,就会爱上这位勇敢的男子;但是若是这男子采摘雪绒花的时候,把雪绒花连根□,那么他就会受到诅咒,摔入悬崖而死。”
岳好嗯了一声答道:“不能动了它的根?”
如寄手指轻轻转动雪绒花,末了把花儿递给岳好道:“这不过是传说罢了,想来采摘雪绒花太过危险,很多人遇上了凶险,所以人们就附会一番。你刚才说我会变成这朵小花么,我想我不会吧,我长到如今十八岁了,还真的——真的——”如寄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似乎费了他很大力气,好半天才续上道:“我长到如今十八岁,还真的从未勇敢过。”
“你怎么这么说?”岳好听了他的失落,心里自发为他不平,肯定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我或许读过许多书,对生,还有死或许考虑的多些,但是我真的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如果我是,那我该早早地结束生命,再也不用受这样的煎熬。”
岳好看到他的哀伤,一时激动,伸出手拉住如寄的手道:“你别这么说。你说的许多道理我不懂,可我常听我奶奶讲,人活一辈子,没有谁是容易的,一死了之比活下来容易多了,只有没用的人才会碰到一点儿难处就想到死——你看我一个人从小就照顾爷爷奶奶,上学的钱也没有,买衣服鞋子的钱也没有,到处受人欺负,被同班的单丽丽她们看不起,那我不也好好活着呢么?”
如寄听她说着话,微凉的手反过来用力,轻轻握住岳好粗糙的小手,薄薄的嘴唇微笑着对她说:“所以你比我勇敢,我或许可以面对别人的怜悯,但是我不确定我能受得了别人鄙视的目光。”说到这里,把岳好手上拿着的雪绒花拿起,抬手向上,把花簪在岳好枯黄无光的头发上,满是病容的脸毫无血色,说话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山风里:“你才是一朵雪绒花。”
岳好听了,眼眶竟然有些湿,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看着眼前静静地出神的如寄,从他白色的毛衣看到他被风掀起的柔发,他清亮的目光那样悠然世外地看着远方,就在这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就那样失落了。
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爱上一个人,可她这么望着眼前轮椅上的少年,她就知道自己是爱如寄的。
爱他,她唯一的朋友,让她为之骄傲的少年。
“你生于尘土,将归于尘土——最近我常常想这句话,可惜当初我年纪太小,若不是最近感到自己随时可能死,可能还不会理解这句话的妙处……”如寄的声音悠悠地道,用的仍是闲聊的语气,说着她完全不懂的话。
“怎么会呢,你那么聪明?”岳好看着他,实心实意地反驳。
如寄嘴角淡淡一笑,他伸手撸起白毛衣的袖子,只见苍白瘦削的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几道割痕,如寄口气静静地道:“我说我不够勇敢,是因为我曾经自杀过几次,用刀,沿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不想再这样窝囊地活着,可惜我没用,割得不够深,被我父亲和继母救了过来,他们担不起这样的名声,并不是不希望摆脱我这样的麻烦的。我从小就需要人抱着洗澡,抱着进出,上下床,甚至大小便……我想如果一死了之,对我,对人,都是一件解脱。可是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去年春天天气一暖,他们就立即把我送到这里,我记得那时到处果树花开,我本受不了花粉,但是来了这里,竟再也不想离开。这些时日我跟这片果林仿佛密友一般,我常常想,在我死后,有一天这片林子也终究会消失,一切存在的莫不从尘土中来,再过美好,也终究会消失。那今天我父亲继母对我的轻忽,别人对我的歧视,甚至我自己对这具躯体的憎恨,又都算得了什么呢?好好地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看这世界,则生或死,又何必强求?”
岳好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盯着如寄胳膊上的伤口,心里满是难过,为了如寄,也是为了自己,十五年来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委屈,这时低声道:“我刚才说我奶奶说的那些话,也是因为我跳进河里好几次,可是都没死成。本来——本来我打算等爷爷奶奶死了我就跟着死了算了,可是——可是……”她没有说完,自己怀孕了,又即将结婚这件事,真的不愿意多在如寄这样的人面前提起。
爷爷
从被林岩欺辱之后,她就只觉得自己脏,尤其在清瘦出尘的如寄面前,更是自惭形秽,若非心中对如寄彻底钦服,她恐怕早就躲他远远地,再也不敢跟他说话。
“你不可以轻生。”如寄转过头来,静静的眼睛如午后舒缓流淌的河水一样,有让她安心的力量。“我想过了,死亡随时会来,人活一百岁,跟人活了一岁,在死亡面前不过是前后之分。既然终究一死,何不活着?在这中间,你可以好好体味活着到底是什么样?”
“可是——有时候——活着真累——。”岳好声音很低地叹息。
如寄听了,没有答她,他的头微微仰着,看着果树林上蓝蓝的天,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显然在默默地出神。
岳好看着如寄,靠在果树的根部,她小小的身子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舒适,连她懵懂的心也第一次体味到了焦躁、自卑、自伤之外的宁和。
脚步声在两个人身后响起来,如寄的贴身看护张强,一个附近镇子上雇来的男人,过来找如寄了。
岳好起身,面对陌生人,她总是很慌乱,这时候还没等张强走到跟前,就对如寄匆匆告辞道:“我得走了,我爷我奶可能得吃饭了。”
如寄点头道:“那你快去吧。”
岳好嗯了一声,快步出林而去。到了林子拐弯处,她回过头来,看见张强已经走到了如寄身边,清瘦的如寄在高大魁梧的张强身边,显得那么虚弱无助,岳好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丝不安,最近因为爷爷的身体太差,奶奶的腿有时候疼得浑身打颤,她这种不安的感觉时时泛起,此时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如寄被张强推到了果林深处,她才匆匆离开,向家里走去。
进了家门,走到炉灶处掀开木头做的锅盖,把熬的稀粥盛出三碗,拿了咸菜,端了进屋。
屋子里只有爷爷躺在炕上,岳好把粥碗放在爷爷旁边,对爷爷道:“爷啊,你吃饭了。我奶呢?上厕所了?”
岳爷爷咳嗽了一下道:“没有。她去市场,给你买衣服去了。你后天就嫁人了,总得穿件新衣裳。”
岳好哦了一声,伸手把咸菜拌进热粥,吹了几口喂给爷爷,一边伺候爷爷吃饭,一边小声问:“我奶从哪儿弄的钱给我买衣衫啊?”
“那你别担心,只要你能嫁出去,我和你奶就算没有棺材睡,心里也高兴。”岳爷爷心眼实在,从不会撒谎,跟他说话,总是三句就能把实情给套出来。
岳好听了,一直搅动粥碗的手停了,她听着爷爷喘息时胸腔发出的呼噜呼噜声,盯着自己身上穿着的从民政局发下来的人家捐献的二手衣服,嗓子被堵了一般地说不出话来。
她从小就想穿一件新的衣服,想不到平生第一次穿上新衣服,竟然会是自己嫁人的那天。
而且还用的是爷爷奶奶的棺材本儿。
“他——他们家不是说给我钱么?爷爷?你们用那个买衣服就行了——”岳好不解地轻声问。
“那些钱得等到明天人家送来,就要给你存到银行去,后天一大早你就过门,来不及了。”
岳好怔怔地听着,搅动粥碗的手慢慢动起来,搅着搅着,一滴眼泪掉了下来,后来扑簌簌地止不住,掉在她的手背上、粥碗里,还有爷爷放在身边的枯瘦的胳膊上。
爷爷立即急了,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说:“小好,你哭啥啊?结婚是好事,你还能嫁进林家那么好的地方,这事多好啊?那可是我们迈都迈不进去的高门槛——”
“爷,我不想嫁人,尤其是——”心中实在太难过,虽然长到十五岁,她每天的日子除了操劳与卑弱,没有多少时刻值得兴奋欣喜,可如此刻这般伤心绝望和恐慌,还是不多的。不停地啜泣,把心头对生活、对苦难、对自卑的自己的难过,都哭了出来。
“别说傻话了,小好。我和你奶不会害你,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能看见你有了钱,有了孩子,有了家,我现在闭眼也心安。”
岳好仍是不停地哭着,手里的粥碗拿不住,放在炕沿上,捂着脸,脑海里如寄穿着白色毛衣坐在果林中,抬头望着蓝天的样子闪在自己眼前,心口如同被谁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暗暗而执拗地想:“嫁了人,就真的再也没有资格去看他了!”
她有多恨林岩啊!
如果不是他对自己做了坏事,自己就不会嫁给他的弟弟,也就会一直守在爷爷奶奶身边,还有如寄……
林岩
那天她跟往常一样到河滩边上打柴。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是岳奶奶得了严重风湿的老寒腿睡不得凉炕,她每天放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门砍一捆柴禾。
青渠镇现在打柴的人很少,以往奶奶说即使是夏天,刚长出来的野草也要被人砍倒,谁先砍倒了的草就是谁家的柴禾,所以大家争先恐后地把刚长出来的绿地砍空了,那时候岳家人总是柴禾最少的,不得不睡了很多年的凉炕。
现在镇里到处都是工厂,年轻人出去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家家户户都有液化气和煤,沙滩上的野草这些年可以散漫地生长,比人还高。她每天割倒一片灌木,半个月的工夫太阳就把它们晒干了,扛回家烧火,火柴一撩就可以点着。
她拿着绳子和镰刀,走在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的沙滩上,几步开外的清河水在阳光底下静静地流淌,波光跳跃,水面铺满了钻石一般地耀眼。
她钻进河边灌木里,用力砍了半天,弄得浑身是汗,手心没有结硬茧的地方又磨出了一个水泡,她对此习以为常,等水泡破了,用点锅灰洒在上面,很快就会结痂出茧,那时候就不用再怕磨破了。
等她砍完了柴,捆了一捆干柴准备回家,伸手拍着身上的灰的时候,眼前闪着光的清河突然在她眼前跃动起来。她从小就在这河里洗澡,此时也没多想,看看左近无人,脱下外衣和裤子,跳到水里去洗掉浑身的泥污和汗水。
等她上来的时候,劈面相逢的就是林岩。
他高大强壮,一双让人目眩的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跳动,□的胸膛上湿漉漉的,肩膀上随便搭着黑色的T恤,一头长发散在脖子上,像一个阳光下迷路的神祗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浑身的酒气氤氲在周遭热腾腾的空气中。
后来的几个月她总是回忆起当初的这场觑面相逢,很静的夜里,她渐渐地琢磨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当初如果她表现得稍有不同的话,那么后来发生的那件坏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她那样盯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前男子俊美狂野的外表,和那双亮极了的眼睛,让她双脚钉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了魔法,连把眼睛从他目光中扯离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就那样跟他目光相对,完全忘了时间空间和自己。
后来发生了的事她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了,她就有去死的冲动。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