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浮游云中      更新:2021-02-21 17:08      字数:4762
  我前不久的二十岁就在那里。在还没有买那双雨靴的前个把月。那是冬天最 冷的日子。我把一双胳膊袖进袖笼里,靠在洪湖县县委招待所的大门口,看大街 上纷纷跌跤的人们。结着厚厚冰凌的柏油路在这里有一个优美的坡度,骑自行车 的人们有百分之九十在这里落马。更好笑的是洪湖的人民似乎都很蔑视冰凌,他 们一个个满不在乎地骑过来。当他们淬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时候,满不在乎 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从他们的脸上逃遁,紧接着,他们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就 是使二十岁的我被紧紧吸引在县委招待所门口的唯一原因,也就是惹得我不时地 开心大笑的唯一原因。二十岁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原因。就是这样,我认识了大毛。 大毛也是知青,也是在县委招待所住着,等候招生学校来接人,我们先’天就具 备了相同的血缘。
  大毛也是来看人跌跤的。他比我高出一个头,站在我的身后不断大笑。他一 笑,我的头顶上就刮过一阵风。在那滴水成冰的季节,我的头顶冷得就像要被刀 子刮掉。于是,我就不得不回过了头,并且,朝着他,把自己的脸蛋慢慢地扬了 起来。
  我说:喂喂,请你把你的嘴巴拿开好不好?
  大毛说:你说什么?
  我摘下朋友从医院里搞出来送给我的大口罩,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大毛的眼睛像电压正常了的灯泡一样的慢慢地明亮起来。顽皮的笑容含在他 的眼角,他故意地说:请问,我的嘴巴应该拿到哪里去?
  大毛露出了他整齐的白牙齿。
  我的二十岁非常简单幼稚,坚信具有整齐雪白牙齿的男青年就是清洁的,聪 明的,有理想的好青年。后来,我在知青住宿登记簿上看到了大毛的学名,他叫 共党生。他的学名更加支持了我的信念:共产党生的哪有坏人?
  奇怪的是,从认识大毛的那一天起直到后来的许多年,我就从来没有叫过他 的学名。
  二
  那天下的油凌是江汉平原上罕见的油凌。据县委招待所门房的老伯说,这种 油凌大约十几二十年下一次,他还记得上一次是在1956年下的。1956年,那是一 个我无法感觉的时间,因为我还没有出生。老伯却说得很兴奋,一副对罕见的事 物记忆犹新的样子。可见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一个人骄傲的资本,只要你善于骄 傲。老伯对我们说话的时候,口鼻处和火车头一样突突喷着蒸汽。他很有经验地 把草绳绑在鞋子上,给我们示范怎样走路才不会滑跤。
  他的腰间也紧紧地系了多重的草绳,他介绍说这样扎住棉袄,人就暖和多了。 大毛也拿过一根草绳,紧紧地扎住了他自己的腰,然后挺起胸脯拍了拍腰眼.说: 哦,真的是暖和多了。我嗤嗤笑着扭身走开。我是二十岁的姑娘。二十岁的姑娘 就是冻死也绝对不会往腰间扎草绳。
  油凌就是指这种冷得要命,滑得要命的冰凌。
  我对下油凌的说法并不陌生。在老人们的讲古当中,我无数次地听说过。没 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遇上了一次,并且在这罕见的天气里,我认识了大毛。
  本来,在我的生命中,油凌对于我也许只是一种天气。认识了大毛,油凌的 性质就起了变化。
  那天的油凌是突如其来的。在这之前的几天里,天阴着,偶尔飘一点小雪, 小雪落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我是穿着一件毛线衣和一件棉袄,坐手扶拖拉机 来到县里的。当然头上严实地包裹了围巾,脸上戴了大口罩。在大半天的路途中, 我并没有感觉到承受不了的寒冷。昨天下午开始,寒冷的感觉明显加剧。雪完全 停了。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紧,还从树梢上和墙缝中发出鬼一般的厉叫。我棉袄里 的棉花好像在渐渐地被抽掉。我袖着手在院子里闲逛,发现了腊梅非同寻常的姿 态,它们在枝头勃然怒放,纤细的花蕊每一根都如钢针般挺立,而平日里那淡淡 的清香此刻是那么浓郁地直接扑上了人的脸。
  待我回过神来,天空已经灰里透黄,缓缓下压,梧桐树顶端的乌鸦“刮氨一 声逃向远方。我把手从袖笼里抽了出来,手就顿时像被谁咬了一口。今天的清晨, 我是被冻醒的。我的被子里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脚趾头冻得生生地疼。使我诧异 万分一骨碌就坐了起来的还不是这冷;是我的头发,我披散在枕头上面的发丝, 有几缕在我的呼吸的气息边缘,它们结了冰!头发在我睡觉的枕头上结了冰,这 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奇事。我连忙打开箱子,拿出了棉裤,棉背心,把自己穿 得鼓鼓囊囊,连胳膊肘弯过来都要费很大的劲。穿好衣服,我出门一看:我的天! 整个世界完全被晶莹的冰凌所包裹,无比地洁净,无比地光滑,每一根线条都是 那么圆润!天哪,美极了!我的眼睛眩晕了。我眯缝着眼睛顽强地欣赏着眼前的 美景。没有了,由于连日的小雪造成的泥泞肮脏的地面;没有了,台阶上残破的 缺口;没有了,路边那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的断肢。不,一切都还在,熟悉的环 境并没有离我远去,可一切都变得是那么完整与美丽。这不就是玉宇琼楼吗!这 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让我喘不过气来,心中油然而生的是无限的崇拜和折服。这 美丽之巨大之磅碍之精致之神奇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准备。我惊呆了,心里有小 鸟的翅膀在欢快地扑腾。接着我又把自己滑了出去,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用我 们在田野里干活时候呼唤伙伴的声音撒野地叫道:你们快出来呀——他们,许多 知青,纷纷地跑了出来,一个个都疯了似的欢叫起来!
  如果不是大毛的出现,我将继续沉浸在单纯的诗意的快乐之中。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毛表情极其严肃,他不胜遗憾和不胜感慨地发 表评论说:湖北,湖北这个地方,过去我知道的就是:它是一个美丽的鱼米之乡。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它的气候是如此的恶劣,冬天是这么这么的冷!
  我说:你们北方的冬天不是更冷吗?
  大毛说:那是外面。房子里面是不冷的。房子里面有暖气,穿一件毛衣就够 了。哪有冷得睡不着觉的道理!
  我发誓,在我二十岁的人生经历里,我是第一次确凿地听人说北方的冬天不 冷,在房间里可以穿毛衣。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说:你吹牛。
  大毛说:这还值得我吹牛吗?我们北方就是这样的。我在来到你们湖北插队 之前,就没有冻坏过手和脚。不信我可以带你到我们长春去看看。我们的大雪可 以厚厚地覆盖整个城市,我们在玻璃窗里看雪景,漂亮极了。并且我们的夏天也 没有湖北这么热。
  大毛的话在我面前全都变幻成了童话般的形象。它们激起了我强烈的羡慕和 嫉妒,还有更阴沉的一种内心隐痛。我生在湖北长在湖北,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湖 北的气候如此恶劣。我在没有意识到它恶劣的感觉中度过了二十个春秋,度过得 坦然而自在。夏天有蒲扇与竹床,蚊虫与疟疾。冬天的早晨,洗脸的当然是结着 冰的毛巾。寒夜里,奶奶会把那只把手上雕了花饰的紫铜烘炉塞进被窝。后来, 妈妈从上海买回来了热水袋。下了农村之后,乡下的猫狗可以暖脚。每年的仲春 时节,用生姜水泡洗冻疮的项目是我生活的必然内容之一,在暖融融金灿灿的阳 光下伸出冻伤的手、脚和脸,鼻子充满了太阳的香气。这也就是在我的内心深处 理解和崇拜太阳的理由之一。对太阳的理解和崇拜又是我把握其他很多事物的参 照标准。举例说吧: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共产党,像太阳,照 到哪里哪里亮。这些歌在我二十岁之前,我一唱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激动落泪。
  却原来世界上还有人根本就不会生冻疮!
  这是一种残酷的觉醒。我听见我的骨头在绽裂。在我二十岁的那年冬天,在 洪湖县委招待所的食堂里,我忘了往口里扒饭。我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大毛, 悲愤而又忧伤地想,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大毛好像有点明白他对我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就转换了话题。他转换话题之 后说了一些什么,现在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大毛为了让我彻底地忘却 根本就不应该记忆的记忆,他提议我们也去坡上骑自行车。他打赌说他肯定不会 跌跤,因为他车技非凡。我说我才不会跌跋呢。我谈不上什么车技,但是我熟悉 湖北的油凌和地形。打了赌之后,很快,大毛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了一辆自行车。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都跌跤了。大毛仅仅是跌跤了而已。
  我却扭伤了脚踝。大毛把我扶到县委招待所医务室,鼻尖上挂着清鼻涕的医 生心不在焉地给我擦了一些松节油。我的脚踝在当天晚上肿得像发面馒头。大毛 只好不停地为我用松节油按摩。我们开始担心明天招生学校会来接人。
  大毛用知识面很宽的神态安慰我说:这种油凌的天气,路面根本不能行车。 只有等油凌化了汽车才会来。到时候你的脚早就好了。
  可是,第二天上午,来接我们的大卡车咯吱咯吱开进了县委招待所的院子。 卡车的轮胎上挂着防滑铁链。
  三
  武汉这个城市我太熟悉了。我在汉口同济医院出生的那天,这个城市正在下 着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当时我的父亲正在省里开会。下午散了会之后,大雪已 经封锁了交通。他向省委所在地水果湖附近的农民借了一头毛驴。他骑着毛驴从 水果湖出发。由于崭新的长江大桥被各种停滞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我父亲就牵 着毛驴坐轮渡过了江。然后又骑上毛驴穿过从前英国租界哥特风格的建筑,来到 同济医院看我。仅仅也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生活片断,我就对这个城 市没有了生疏感。我走在长江大桥上十分自然和贴切。我在武汉市芜杂如迷宫般 的大街小巷里也不会迷路。关键时刻屏息静气地嗅嗅长江水的气息,听听轮船的 汽笛声,我就可以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大概方位;我父亲骑着毛驴的身影,温 顺的毛驴在碎石子马路上那踏踏的脚步声,便是我与这个城市永远的无形交流和 无形联系。
  大毛对武汉市的印象非常混乱,甚至有一点儿厌恶。他认为一个城市有三大 城区,而且互相之间都隔着大江大河,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不方便哪!
  我问:什么东西多不方便?
  大毛想了想,也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大毛总是弄不清楚汉口、武昌和汉阳 的位置。他经常指鹿为马。人在汉阳,说这是武昌吧?人在汉口,说这是汉阳吧。 同学们经常笑话他,这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男人的自尊心就和小孩 子一样,经常表现在很不关键的地方,比如他们就是需要装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其实谁能够什么都知道呢。
  武汉市的街道不分东南西北,随着长江的流向分上上下下。这是大毛与武汉 市达不成谅解的巨大矛盾之一。大毛说:我们的城市,中国的许多城市都是方正 的,道路都是有东南西北的。你看看北京,人家是首都,天安门城楼正南正北朝 向,谁都好辨别。
  大毛气愤得唾沫飞溅的时候,我还没有去过北京。几年之后,我去了北京, 站在天安门城楼前,看着长安街,重温大毛的话,觉得大毛的气愤是很有道理的。 北京的道路就是非常地中规中矩。然而,我总在北京迷路。有一次去朋友家,我 迷了路,路上的行人告诉我:你朝东直走,出了胡同再向北,走十来米远再往东。 这明确的指向使我越听越糊涂,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哪儿是东哪儿是北?我们在 北京行路需要太阳的指引,可北京经常没有太阳。那天就是一个阴天,我就没有 及时地吃上朋友为我准备的好饭莱。而近一些年的迷路是因为空气污染太严重, 现在北京的天空经常被铅灰色云气遮天蔽日。
  在北京遇上迷路而产生的感想我总是希望有机会告诉大毛。可是我和大毛总 是在没有约定的情形下见面。这种见面总是突然得使你做不了任何有准备的事和 说不了任何有准备的话。
  多年之后,我经常有机会短暂地享受北方城市的冬天,主要是在北京这个城 市。北京的冬天的确是像大毛描绘的那样可以在房间穿毛衣,其实还可以穿衬衣 和裙子。享受的结果是一再地加深着武汉冬天的痛苦和经常患感冒。可是在我们 的生活中,除了希望在严冬的房间里暖暖和和,还有许多别的内容。在前面我说 过我站在天安门广场,东张西望长安街,想告诉大毛说北京的道路的确是很有规 矩,尤其是和武汉相比。我的容易迷路我想责任在我,主要是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