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节
作者:淘气      更新:2021-02-17 05:08      字数:4744
  师父看我的目光渐渐变了,不惟欣慰,更是惊喜。那场瘟疫之后,他带我们回家,路上山明水秀,师父抚着我的头对我说,“少阳,以后别唤我先生了,唤我师父吧。”
  我望着水童脸上极其明显的惊愕与妒忌,一时并不了解唤先生与唤师父到底有什么区别,师父看我怔愣,微笑着问,“少阳不愿意吗?”
  他当下连忙点头说愿意,在我心里,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师父于是笑嗔道,“那还不快点行拜师礼。”
  我忙着一骨碌翻下,三跪九叩行了拜师礼,然后愕然看见水童极为不情愿地,向我行礼唤师兄。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名满天下,想入其门的人数不胜数,但因其对门人资质品行要求极严,只收药童,却从未正式收过弟子。我,是他唯一的弟子。
  回到竹林的时候,师父把我抱下车,亲昵地牵着我的手上山。当时竹林叠翠,野芳竞发,清风拂面,鸟语盈耳,光斑在石阶上闪烁,师父领着我,对我说,“少阳,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你以后要在家好好钻研医道。”
  我既欢欣,又紧张,更渴慕。我竟也是真的有一个家了,还这么美得好像世外桃源的家。我死死抓着师父的手,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可置信的,生怕是自己在做梦。
  师父带我穿过药庐,来来往往的药童皆行礼唤先生。我看着那么大的药庐,数不清的药材,大得怕人的药柜,忙忙碌碌却井然有序的人手,一时眼花缭乱。有数不清的质疑打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让我无来由有点心虚,那些药童年纪都比我大,跟随师父比我早,凭什么要唤我师兄。
  穿过药庐,是一座不小的庭院,师父向我指点,客厅,书房,客房,然后领着我进了后院。师娘当时正拿着花枝,在宽敞的长竹椅上,逗呦呦玩。
  上午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目光清澄而柔美,笑容清透得像沁着花蜜的白莲一样,我怔怔地望着她,心底像是有暖阳缓缓地铺展开,几乎就痴了。
  呦呦穿着一身粉红的花衣服,脸粉嘟嘟胖乎乎的,一双眼睛好像黑葡萄般,清亮得闪着快活的光,她伸着白藕般的小胳膊,欢叫道,“爹爹!爹爹!”
  师娘侧首,看见师父,怔了一下,转而温婉地笑了。呦呦哧溜下了竹椅,展开双臂唤着“爹爹”,奔向师父。
  师父笑着一把抱起来,亲吻着宝贝女儿。师娘笑盈盈地走过来,朝师父浅浅一躬身,说道,“相公要回来,也不早点捎个信儿,妾身也好做做准备。”
  师父晏然笑道,“还需要什么准备的,家里什么时候,都比外面好。”
  师娘微笑着,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呆愣愣地忘了行礼,师父抚着我的头道,“这是我在外面收的徒弟,心地端正,资质又特别聪敏。少阳,快见过你师娘。”
  我如梦初醒,跪在地上叩头。师娘忙扶我起来,牵着我的手,抚着我的头,动作平凡却带着母性的温柔爱抚,让我瞬间以为母亲又回来了。
  师父放下呦呦,抚着她的头蹲在我们身边道,“呦呦,唤师兄啊。”
  那小女孩非常甜美地笑了,口吐莲花一般,张臂道,“师兄,抱抱呦呦。”
  师父师娘都笑,我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抱起她,她搂着我的脖子,新奇地盯着我的脸,开心地在我脸边直蹭。
  我一抱就舍不得松开了,心顿时被那个小人儿占得满满的,呦呦有着极其可人甜美的气息,在我的怀里一拱一拱的,嗨嗨笑着,一双小手十分亲昵却又极具攻击地捏我的脸。
  师娘把她分开,训斥她道,“不许打师兄,听见了没?”转而向我道,“小孩子和人亲昵,分不出轻重,少阳被她弄疼了吧。”
  我忙摇头,呦呦从师娘怀里扭过身子复又向我张着双臂道,“师兄抱抱。”
  师父在一旁笑道,“还是小孩子喜欢小孩子,看呦呦和她师兄一见面,就欢喜个不停。”
  师娘去屋里捧茶,还为我拿了一包琥珀桃仁出来,师父将呦呦放在膝头上喝茶,师娘便牵过我,抓桃仁给我,我惶恐地推让,并不敢吃,师娘搂着我在肩侧,对我笑道,“少阳,这里以后便是你的家了,你不要客气,这是师娘昨天刚炒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师娘说完伸手喂在我嘴里,我几乎是腼腆而羞涩地,轻轻一嚼,顿觉得满口酥脆香甜。师娘俯头问我,“好吃吗?”
  我点头说好吃。以前别说吃,我就是想也想不出来,这世上竟有那么好吃的东西,所以我几乎舍不得咽,等真的咽下去了,却舍不得再吃,忙把手里的桃仁往呦呦嘴里喂。
  师父对我的课业要求甚严,他认为我资质出众,和药童一起上课是浪费时间,但他自己又应诊繁忙,没有充裕的时间单独教我,故而很多基本的东西,识字,背书,认药,都是师娘手把手教我的。
  整整三年,我在后院的小书房里,由师娘授业解惑,师娘为我授课的时候,把呦呦交给奶娘带出去玩,她的声音不急不缓,每每透着种难以言传的智慧与沉稳。师娘博闻强记,各种药典,她信手拈来,纵横比较,去伪存真,而且她仿佛有读心术,她留神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总是能及时捕捉到我心中的疑惑,给我以时间思考,并适时点拨。
  师娘对我,除却良师,还是慈母。我幼时瘦弱,师娘做得一手好菜,便从日常饮食入手,汤汤水水,荤素搭配调剂得十分周到。她像照顾呦呦一样,为我洗头,梳发,缝衣服,做鞋子。
  犹记得那日中午,呦呦在一旁追着蝴蝶玩,师娘打好热水,将毛巾围在我的脖子上为我洗发,她的手温暖而轻柔,指肚均匀地轻按我的头皮,在太阳穴逗留半刻,然后捋住发,一点点揉出泡沫。呦呦淘气,一会儿抱着她的腿唤娘,一会儿拍着我的背唤师兄,师娘当时只笑着,让她去一旁采些山竹花来,说一会儿给她编小花篮。
  谁知那小丫头很快跑回来,还把一把的山竹花扔进一旁温热的清水里,然后拍着水玩,溅得一身湿。
  师娘呵斥她,拧干我的头发,弯腰把水里的花拣出来。把自己弄得半脸都是水的小呦呦,挨了娘的呵斥,很无辜委屈地,抬头望着我。
  我拎着湿淋淋的头发对她做了个鬼脸,谁知道那小家伙跑到我身边和我对着做鬼脸。师娘为我换了水,我刚低下头洗了几把,也不晓得那小家伙怎么回事,就一屁股坐在一旁盛着清水的盆里,然后“哇”一声哭了。
  我连忙抬头看,师娘正把她拉起来,小家伙浑身都是水,哇哇大哭。师娘在一旁笑了,说,“呦呦就干脆也洗个澡吧!”
  那日响晴的日光照着师娘的笑容,明眸,皓齿,一大丛刺玫花正开在她身侧开放,上面正晃悠悠落着一只小蝴蝶。
  呦呦止了哭,大概也看见了那只蝴蝶,隔着师娘的臂弯,伸着小手指着,抽泣着娇声道,“娘,蝴蝶。”
  我在旁边擦着头发便笑了,呦呦回头着急地对我道,“师兄,蝴蝶。”
  我连忙道,“好好,等着师兄给你逮来。”
  我湿乱着头发,为呦呦捉了蝴蝶来,呦呦用手捏住,兴高采烈地在师娘面前挥舞。师娘柔声笑道,“呦呦,蝴蝶是用来采花的,不是用来让你玩的。你看一会儿,就让蝴蝶飞吧,好不好?”
  呦呦说好,那天师娘给她简单地洗了个澡,抱进屋里换了衣裳出来,在小板凳上给她擦头发。当时我的头发梳了一半,呦呦便伸着手跟我撒娇,要我抱,赖着我给她梳头发,我自然是顺着她,将她放在膝上拎着她的头发慢慢梳,师娘于是笑着,为我继续梳另一半头发。
  安静的中午,明净的日影,我用一生都忘不掉,有慈母,有幼妹,我曾经,是多么的幸福。
  呦呦三岁多的时候便也开始识字念书了,师娘上午教我,下午教呦呦,她教呦呦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练字读书。呦呦贪玩,师娘遂拿着我的字教育她,“看师兄写得多好,呦呦看看你写的,东倒西歪的。”
  呦呦那时候很调皮,听师娘批评,常常嘟着嘴,用拿笔的手抹脸,于是弄得满袖子都是墨汁,脸上便也成了一只小花猫,我笑着伸手去拧她的鼻头,她便仰着头给我拧,还好像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咧嘴呵呵地笑出声来。每当这时候,师娘就笑着看我们玩闹,也不责备我们。
  我早上带着呦呦跑步,活动身体,每到黄昏日暮的时候,师娘都准我们玩一个时辰,我们在山上追逐逗闹,炊烟升起的时候,我便领着呦呦回家。
  师父和我们吃晚饭,有了闲暇,便围坐在紫藤架下,吃一点水果,一家人说说话。呦呦在师父身边跑来跑去,师父师娘谈论的不是药典便是病例,我在一旁听着,也是受益匪浅。
  多年后我总是一个人在内心里回味,那是多么美好幸福的场景。师父,师娘,我,和呦呦。呦呦还那么小,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地围着父母跑,一说话便笑,不说话也笑。可是这种幸福,被那一场大火,打破了。
  我十一岁那年五月初二,我像往常一样随师父出诊回来,迎来的却是一片浓烟狼籍,还有一片喊着夫人的哭声。
  我的心一紧,师娘出事了吗?
  师娘是出事了。那天中午,师娘趁着大家休息,在药庐里教呦呦认药,突然整个药庐四面火起,药童们拼命救火,师娘拼死护着呦呦被人接应出来,却只剩下一口气。
  师父整整救治了一天一夜才勉强把人救活过来,但师娘那美好的容颜,却是尽数被毁掉了。
  我这些年,从药童们口中隐约得知,师娘先天心脏有病,生呦呦已经是九死一生,师父再也不敢冒险让师娘生育,故而他们虽然十分恩爱,却只有呦呦这一个孩子。药童们都说,师父师娘是把我当儿子养,将来由我继承师父衣钵的。
  师母心脏不好,这次被火烧,被烟炝,虽是由师父亲自照料了一个月,命被抢回来了,人却是一下子垮了。
  她很是虚弱,戴着面纱,却仍然是好性子,安安静静和我们说话。师父在外面却很是消沉,他托江湖的朋友查找纵火的凶手,最后也只是找到被灭口的小喽啰。
  韦芳如就是在那个时候来了,她是师父的同门的师妹,先是对师娘嘘寒问暖亲热关心,然后跟师父说,她讨了个残方,可以医治烧伤,恢复师娘的面容。
  我一开始还很高兴,和师娘说了,呦呦在一旁忙拉着我的手仰头道,“师兄,是真的吗?真的能治好娘吗?”
  我便说能,师娘望着我们,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每年夏天师母都要做一大坛刺玫糖,往年,都是我抱着呦呦剪花,和她一起把花洗净风干,师父师娘把花瓣捣破,与红糖均匀拌在一起,然后封在瓷坛里,放上一个月,打开来吃。每年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开开心心嘻嘻哈哈的,呦呦爱美,还把花往头上插,留一朵在手里,使劲往花间嗅,小鼻子都埋进花心里。
  可那年夏天,刺玫又含苞盛放了,师父正开始如醉如痴研制恢复容颜的药,没来和我们做刺玫糖。呦呦要去唤,师娘言笑着,柔声阻止,“呦呦,你爹爹正忙,我们不要去打扰他,娘也在一边瞧着,这次
  74、第七十四章 番外之 陆健青篇(一) 。。。
  啊,就你和你师兄两个人来做,等做好了,请爹爹和娘来吃好不好?”
  呦呦欣然同意了,师娘笑微微地看着我们剪花,洗净,一起捣花,弄糖。整整忙了一个下午,等瓷坛封了口,斜阳半落,师娘牵着我和呦呦的手,说,我们去竹林里看夕阳。
  师母的身体很弱,但精神似乎很好。太阳暖的时候,她就出来晒太阳,看花,到小书房看我教呦呦读书,还会和我们说笑。师母不再进厨房做菜了,她却爱上了缝衣服,我和呦呦的衣服,一年四季的,各缝两套,有一次她唤我试衣服,长大了很多,她却笑着说,“这两件,少阳留着以后长高了再穿。”
  我心下悲酸,眼圈就红了,劝师母不要多想,别太劳累了,她会好起来的。师母依旧言笑着,说她闲来无事做做活计反舒缓心情。
  我却是什么都明白,师母提前为我们做衣服,这是为她不久人世做打算了。出了屋我心里难受,躲在角落里偷偷大哭了一场。
  十一岁的我虽然尚懵懂,但也察觉出是师父师娘不对劲了,我在心里觉得,是师父对不起师娘,冷落了师娘。他和韦芳如日夜在一起研制那个残方,好像忘了师娘和呦呦,我甚至觉得愤怒,师娘毁了容颜,身体极为不好,与其整天鼓捣那个恢复容颜的药,不如多花点心思医治师娘的心病更好些。
  我不敢当面顶撞师父,可那年秋天师娘又染了肺病,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