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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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1-02-21 16:47 字数:5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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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跟父亲关系不好,他十二岁离开家。头两年还时不时回家看望母亲,以后就慢慢断了联系。他露宿街头,靠干各种苦活维生,但一直坚持上学。他常常泡在图书馆。在惠特曼的指引下,他开始写诗。十八岁那年他决定去当兵,这是继续受教育改变命运的惟一出路。
作为医务护理员,G先在利比亚的美军基地待了一年半。一九六九年三月,他被转到越南的野战医院。刚一到他就对那场血腥的战争充满厌恶,在每天的死亡面前,国家的谎言是多么苍白无力。这厌恶很快转变成行动:从秘密张贴反战标语开始,到拒绝每天早上的出操。一九七○年年初,他被送上军事法庭。
“自一八九八年美国出兵跨过自己国界,这战争从来就没停止过,从媒体到政治家谋略,模式相似,但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残酷。”G感叹道。
他在军事法庭上赢了。退伍后,他回美国上大学,最终拿到文学硕士,他搬到旧金山。他热爱东方文化,从中国古诗词到日本俳句,又从日本俳句转向武术。一九七八年,他去日本京都拜师习武一年,靠教英文为生。后来日本一家基金会请他去做访问学者,又是一年。
除了写诗教书办文学刊物,他还从事一项庞大的计划,即把诗歌贴在全美十六个城市的十四万辆公共汽车上。我就参与过这种集体阅读活动。由于车厢拥挤一旦你被卡在某个角度,那非读不可。
六年前,G在一个诗歌活动上遇见D,堕入情网,使两个传奇故事连在一起。
D出生在马那瓜(Managua)的一个文化世家,其家族成员几乎个个对尼加拉瓜的政治文化都有影响。她是在天主教学校那保守刻板的气氛中长大的,十七岁刚上大学她就卷入政治旋涡。在反对索摩查(Somoza)独裁统治的革命期间,作为民族解放阵线的战士,她一直从事地下斗争,最后成为流亡的山第诺电台(Redio Sandino)的播音员。 革命胜利后,她进入尼加拉瓜新政府,做了文化部副部长。“那时我们的内阁成员大都二十多岁,每次出国开会都让人眼睛一亮。”她骄傲地对我说。
她在任期间,和当时的文化部长、著名诗人卡丹泰尔(Ernesto Cardental)密切合作。她主要负责的是拯救尼加拉瓜艺术,开展全国性的识字运动。他们组织各种诗歌工作坊,甚至连拳击手都在学写诗。这一传统持续至今。
他们告辞了,平行的车灯在黑暗中摸索。此后都忙,除了寄书写信发电子邮件,一直无缘见面,直到前不久,我们在爱尔兰的诗歌节上重逢。我朗诵诗,由G介绍我并读我的诗的英文翻译。我们一起泡酒吧,在喧嚣中干杯。
我路上正好带着D的英译本诗集《凶猛的泡沫》(The Violent Foam),这书是他俩合译的。G在序言中这样写道:“D和我在本书互相转换,几乎可以说融化在一起,以至于她的童年成了我的童年,她的家庭成了我的家庭,反之亦然,在我们相遇之前,我们已有交融艺术理想的特殊经验。当我们相遇,诗歌成为我们双方生命的基础动力……”
他乡的天空(6)
十五
去年春天,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Berdkeley)分校教了一个学期的课,用中文教中国当代诗歌。三十来个学生多是华人子女,仅四五个美国人,都是学中文的研究生。据说伯克利分校亚裔已超过一半,而华人又占亚裔中的大多数。我这些年一直在英文的旋涡中挣扎;这回改用母语教书,踏实多了,像在浴缸泡澡。
我每周开车去伯克利两趟,课集中在周二、周四,去时顺,回来因高峰时间堵车。倦意袭来,我掐大腿拧耳朵都无济于事,只好高唱革命歌曲。
伯克利校园西门总是热闹非凡。一路排开各种摊位,从环保宣传到反战呼吁,从学生会竞选到同性恋团体摇旗呐喊。大门外临街处,每天都有个瘦小枯干的中国人,像个北京七十年代的上访者。他站在凳子上,搂着个糊满莫名其妙的中文字的木头支架,声嘶力竭地用英文重复叫喊:“Happy O Happy!”细听下去,让他如此幸福的是中国加入联合国主办奥运会,故伯克利理应多用中文授课。常有个美国流浪汉跟着凑热闹,指鼻子破口大骂。但“上访者”骂不还口,继续为幸福呼喊。要说这类怪人多了,都集中在那一带,以上岁数的白人为主,或演讲或唱歌或自说自话。在我们办公楼前的草坪上,几乎每天有两个老头,用类似智力游戏的圈套把旁观者卷进去,乐此不疲。我估摸,这是六十年代造反的后果,那些在新时代找不着北的人无所适从,最后疯了。
美国政治主流总体来说是温和保守的,但也另有一种激进的传统,六十年代伯克利的学生运动即证明。六十年代是美国历史的重要转折。美国随着战后国家秩序的重建而进一步体制化,使年轻人在物化世界的压力下寻找内心资源。而大学生的成份也发生了变化。五十年代末,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取代了免费上学的二战老兵,他们有更多的精力与时间从事课外活动,关注社会与政治,内心骚动开始向外寻找出路。矛头最先指向的是工作歧视,示威者们冲击旧金山的大百货公司,和警方发生冲突。一场波及全美国的人权运动开始了。
一九六四年秋,不顾校方严禁政治结社的规定,一个名叫言论自由运动的组织(SFM)在伯克利分校成立了。十月一日,一个原伯克利学生杰克·温伯格(Jack Weinberg),拒绝从学校行政大楼前的一张桌子上离开,被校警逮捕。于是上百名学生包围了警车,双方僵持到第二天晚上,温伯格被困在警车里长达三十二个小时,最后校方和SFM的谈判代表达成了协议,主修哲学的学生马瑞奥·萨维欧(Mario Savio)作为SFM的发言人,站在警车顶上让示威者“平静地站起来,有尊严地回家”。
不久,由于校方勒令SFM的领袖停课而导致新的冲突。十二月二日,在SFM的号召下,上千名学生涌进行政大楼静坐。第二天下午加州州长命令清场,六百名警察把学生一一抬出来。接着SFM号召罢课。十二月七日,校长在全校和解大会的讲话后,学生领袖萨维欧冲向讲台要求发言时被校警拦住并架走。第二天,校方放弃了严禁集会结社的禁令,SFM赢了这一仗。
造反运动开始从校园转向社会。作为电视时代的第一代人,他们懂得如何用这种媒体。比如他们的集会通过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深入人心,而杰克·温伯格那句名言“绝不信任三十岁以上的人”(Never trust anyone over thirty),也是通过电视广播而家喻户晓的。
一九六五年,约翰逊总统决定出兵越南。反战把伯克利的学生运动推向高潮。示威者们涌向奥克兰(Oakland)军事基地,要给那些即将上前线的官兵上课。与此同时,黑人运动从南方农村向全国大城市蔓延。一九六六年,“黑豹党”(Black Panther Party)在伯克利附近成立,提出暴力革命的主张。
与政治对抗相伴随的是文化及生活方式的反叛。有些年轻人提出用“性、大麻和摇滚乐”代替革命,由此形成的嬉皮运动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这无疑与诗歌的影响有关。自五十年代起,旧金山就成了“垮掉的一代”的大本营,包括金斯堡、斯耐德、邓肯和克卢雅克等人。金斯堡和斯耐德还是在伯克利相识的,那时盖瑞·斯耐德是伯克利东亚系日本文学研究生。
由学生积极分子、露宿街头的嬉皮士和黑豹党成员共享的领地中,最著名的是人民公园,这块属于加州大学的空地,临时用作停车场。一九六九年春,一份当地最有影响的学生报纸,号召把它建成西方世界的文化政治的另类中心。五月十五日凌晨,人民公园四周被拦了起来。响应学生领袖的号召,大家出发去占领公园。冲突中,一个围观者被警察开枪打死,上百人受伤。当时的州长里根宣布在伯克利戒严。五月三十日,大约两万五千人参加了盛大的和平集会。那更像狂欢节,大家唱歌跳舞抽大麻,把鲜花插在士兵的枪口上。我在一部记录片中,看见蓄着大胡子的金斯堡在那游行队伍中。
那年夏天,一些理想主义者创建了一系列免费服务项目,造福于社区。其中最重要的是免费诊所(Free Clinic),一直持续至今。人民公园一案多年悬而未决,如今成了流浪汉的栖息之地。
进入七十年代,造反运动开始退潮。大多数学生积极分子毕业后成家立业,重新加入美国中产阶级行列。“性、大麻和摇滚乐”所代表的是一种在资产阶级内部的波西米亚式的反抗,对整个西方世界的影响是深远的,其后的西方主流文化都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包括多元文化等。以至于今天新一代的资产阶级形象,都带有六十年代经历的痕迹,融合了波西米亚人生活的风格与品味。这种只有六十年代形式而缺乏六十年代精神的整合,骨子里是相当保守的。当钟摆朝激进一方摆动时,它将会成为未来反叛的目标。
十六
早九点我和D开车出发,沿八十号州际公路转四十九号公路,过幽巴河(Yuba River)穿聂华达城(Nevada City),在山里绕来绕去再上土路。按他事先传来的手绘地图和指示,还是迷了路。里程表显示为一百零五英里,即使刨去弯路,也超出了原定的范围。但盖瑞·斯耐德是例外,他生活在常人的想象以外。
盖瑞身穿牛仔裤棉坎肩,正在扫地。他夫人出远门看女儿去了。这是栋木质结构的日本式房子,周围是附属性建筑,诸如劈柴棚、工具间、洗衣房和厕所。近有池塘,远有谷仓改建的书房。他说他有一百顷林地。“那么谁来照管呢?”我不禁问。“自然本身。”他说,再用中文重复,“自——然——”。
他把我们让进屋,以茶待客。老式火炉烧着木柴,噼啪作响。室内高大宽敞,房顶呈圆形,是用红松圆木搭建而成的,光从天窗漏进来。D是建筑商,对其结构叹为观止。这房子是一九七○年夏天他和几个朋友亲手建的,当时他们住帐篷生篝火做饭。五年前这房子翻修扩建,加出两间卧室和现代化浴室厕所。盖瑞领我们参观。卡柔患癌症多年,她的书桌上悬挂着各种颜色的纸鹤,共一千只,是她的亲戚们叠的,祝愿她早日康复。几幅唐卡十分醒目,主卧室挂的是药师王。他对唐卡中的每个人物及细节都了如指掌。
出门,细雨润无声。一种石兰科灌木含苞欲放,是最早的信号。穿过树林,我们来到一栋日本式的禅堂。脱鞋入内,宽敞明亮,可容百余人打坐。多是本地人,也有远道来的。这禅堂二十年前由大家义务劳动建成。
盖瑞走到香案前,燃香,双手合十,盘坐,击磬摇铃敲龟壳,念念有词。他用日文背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完毕起身,再用英文解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form is exactly emptiness/emptiness exactly form/sensation; thought; impulse; cosciousness are also like this)
我们来到由谷仓改建的书房,摆满书架。他的书桌井然有序,中间是笔记本电脑。盖瑞有五本书的计划,把我吓了一跳。他说每本书几乎都是靠长期不间断地写笔记完成的,前两年出版的长诗《无尽的山河》(Moutains and Rivers Without End)先后花了四十年工夫。
我们参观了金斯堡当年盖的房子。和盖瑞的相比,简直像个小土地庙。八十年代初,这小庙刚盖好后艾伦还常来小住。后来他从师于一位喇嘛,每年夏天改去克罗拉多州包德尔(Border)修行,于是连房子带地转卖给盖瑞。现在他儿子D总问起他为什么会当年选中这块地方。一九六六年春,他、金斯堡和另一朋友开车上山,到这里转了一个钟头,当场决定由他们三个人共同买下这块地,每公顷仅二百五十美元。
回到家中他准备午饭。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吃火腿三明治外加朝鲜辣白菜,喝我带来的德国啤酒。说到即将来临的战争,他那饱经风霜的脸蒙上层阴影。他写了反战的诗,参加了东京的反战游行。但显得多少有些无奈,这毕竟不是六十年代了。我提到女儿对美国病的诊断,他完全赞同。
谈到美国诗歌,他认为有两个传统,即理性的幻想(rational fancy)和诗意的想象(poetical imagination)。前者倾向于智力游戏,较抽象,使用文雅的书面语,从T。S。艾略特到纽约诗派;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