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1-02-21 16:47      字数:4864
  尽头/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再也感觉不到你的温柔/告诉我星空在哪头/那里是否有尽头/就像流星许个心愿/让你知道我爱你。”
  九
  O马上要搬回上海了,临走前我下厨掌勺为他饯行,另请了几位朋友作陪。席间我打开瓶“五粮液”,他滴酒不沾,今晚破例,让我斟上小半杯。他抿了一口,叹息人生短促,老之将至。说到此,在那风吹日晒的黝黑脸膛闪过一丝无奈的自嘲。
  他原是上海造船厂的工程师。九六年搬到萨克瑞门托,和表妹表妹夫合开了一家生物切片公司,但生意不好,他们只好各干各的,凑钱纳足美国的苛捐杂税,以营造公司正常运转假像,为了合法居留,盼着有一天能拿到绿卡。表妹夫无一计之长,去餐馆打工;表妹学过中医,在一家中国人的诊所扎针灸;O则是能工巧匠,又身强力壮,从铺草地到粉刷墙到修汽车跑单帮,从上房揭瓦刨地三尺到自动化发明精密仪器设计,他无所不能。
  我们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在美国买房子置家产负债累累且不说,维护它比治国还难。单安装椅子就把我治了,那说明书看似简单,越琢磨越糊涂,颠来倒去,不是螺丝拧歪了,就是腿装反了……O成了我们家的上帝,几乎所有比安装椅子更复杂的活儿全都包了,只见他挥手之间,万物各就其位。
  可每回结账都闹得面红耳赤:讨价还价是反向的——我坚持多付他非得少要。三年前,他买房子时有两个月无处住,我正好出门,请他和表妹来看家。此后收费就更难了,有时只好自己动手,对付对付算了。
  他虽脑力劳动出身,却是那种毫不惜力的人:早出晚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休息。九年来他只歇了三天,在朋友裹挟下去了趟迪斯尼乐园。我估摸,那疯狂过山车让他对美国的印象更加晕眩。留在国内的妻子和女儿都以为他在公司上班,衣冠楚楚,哪儿想到他整天日晒雨淋苦力地干活。他和家人分开了九年,这离愁别绪会平添多少白发。幸好这世上有电话且美国电话费便宜,他们彼此越洋呼叫,甚至连女儿做算术题都要由他指点。
  女儿是我俩生活的共同主题之一:我跟我女儿分开了六年,他跟女儿分开了九年。每回他笑谈起他女儿,我的心都会紧缩。他表面上是个乐观的人,总笑呵呵的,恐怕内心苦不堪言。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信,无论何方神圣。
  劳累之余,他纵身投入股票市场,把钱压在电子股上。在股市上扬的好年景,他日进斗金,每天出门干活前打开电脑,暗喜。谁能知道其凶险深不可测。转眼间美国泡沫经济衰微,首先始于电子股,只见他买的股票直线下跌。其中一家让他热血沸腾的公司,从六十多美元一股的高峰先跌了一半,喘了口气,再一路下滑到每股五十美分的谷底,最后索性倒闭,血本无归。那阵子他每回上网都两眼发黑,一身冷汗。有时一天损失五千美元,干活挣得那点儿钱连零头都够不上。碰到抠门压价的,他干脆说今天义务劳动,分文不取,让人家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后来他不敢轻易上网了,偶尔为之,要先服镇定剂,打坐运气祈祷,免得犯心脏病。
  再就是美国移民局和律师的“合谋”。移民局明知道这类小公司的困境,却照收苛捐杂税。他为了办绿卡,不得不请号称成功率百分之百的名律师,但费用昂贵,每小时二百五十,连打电话咨询都掐着表。终于熬到和移民官员面谈那一天,律师坐商务仓住高级宾馆好吃好喝好招待,费用计算精确,连打喷嚏在内,那一趟总共花了近万美元。最后移民官员摇摇头,让他回家等信。这一等就是半年多,税照缴不误,律师费一分不少。最后律师出主意,让他再花五千美元向最高法院上诉,诉个公道。三个月后被驳回,他只好卷铺盖回家。
  那天在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我们相对无言,像两台旧蒸汽机对着叹气。美国是许愿的土地,但对多数受苦受难的人来说却不肯兑现。当马丁·路德说“我有一个梦想时”,他内心充满了绝望。O也有一个梦,就是在美国合法留下来。我想所谓命运,都是一种对失败者结局的合法化解释,其中包含强权的意志。O是个真正的发明家。由他设计的家庭自动音乐喷泉很受欢迎,完全应申请专利;他边干活边通过电话指点在美国造船厂的上海老同事,帮他解决难题……关键是他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处于地下状态。他告诉我,这些年他在美国损失了五十万美元,那都是按钟点挣来的血汗钱,如今两手空空,无颜面对父老乡亲。
  酒酣耳热,他说临走前会把我家草地的喷水系统修好,另外他有个聚宝瓶传给我,叮嘱我多扔些硬币进去会带来财运。临近启程的日子,我多次打电话,只有他怪声怪调的英文录音:“这是某某生物切片公司,我暂时不在……”
  那天我回家,一个聚宝瓶立在我家门口。
  他乡的天空(4)
  十
  戴维斯的历史有很多疑点。比如,一八五○年,当J。C。戴维斯娶了J。B。查尔斯上校的小女儿玛丽(Mary),有多大成份是政治与经济的联姻。从照片上看,玛丽可以说相当丑。来自俄亥俄州的戴维斯,仅十来年的工夫已成了本地首富之一。除了上万公顷的农场,他开了本县第一家乳酪厂,又和查尔斯上校等人经营过河的缆绳摆渡,仅此一项,他每个月所得近万美元。缆绳摆渡使他跨越了阶级界限,成了查尔斯上校的座上客,转而娶了比他小十二岁的玛丽。但不幸接踵而至。他们的独生女三岁早夭;连年的干旱和病虫害,加上内战后的高税收,逼他陆续把地卖掉,搬到萨克瑞门托,晚年当了个小芝麻官,郁郁而终。
  戴维斯有一种农民的纯朴和狡猾,这两者在某些关键时刻相得益彰。但可悲的是,他即使爬到他家后院那棵最高的树上,也无法看见地平线以外——干旱病虫害南北内战,还有老年的孤寂。
  我在市中心溜达,琢磨一个人和一个城镇的关系。自J。C。戴维斯在这儿定居已有一百五十多年了。由于铁路,戴维斯从一个人成为村落;二十世纪初,由于教育(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农场变成农学院),戴维斯从村落成为小镇;从五十年代至今,由于美国战后经济的繁荣,戴维斯从小镇成为城市。而戴维斯本人早就被遗忘,在人口急速而盲目的流动中,历史正被消解。
  写到这儿,我上网打开邮箱,有一封来自阿姆斯特丹的姆伯基(Mbeki)先生的电子邮件,标明为商业机密。最近我交了财运。电子邮箱尽是非洲来信,有前总统的侄子,流亡将军的寡妇,被迫害的民主斗士的女儿。在悲惨故事的结局都有笔巨款,要通过我过户转到美国来,提成比例高达四分之一。晕旋之余,我也有些含糊。眼前这位发信人是津巴布韦黑人农民的长子。由于慕加贝(Robert Mugabe)总统推行的土改政策,很多富裕农民被杀害,他父亲也在其列。不知怎么回事,姆伯基先生现在跑到荷兰政治避难。他告诉我,死前父亲带他去约翰内斯堡,在一家私人保安公司存入毕生的血汗钱,折合为两百三十万美元,这笔钱将用来在瑞士购置农场。看来只要我点头配合,就能发笔横财。
  这封信就这样进入我的写作——一个被谋杀的黑人农民试图取代我的J。C。戴维斯。而连接两者的是历史的虚构性:一个是美国西部开发时代的老掉牙的传说,一个是非洲动荡政局外加金钱诱惑的电子版演义。若戴维斯当年收到这封来自非洲同行的信的话,他肯定会上当受骗的。有意思的是,电脑这个虚拟空间让J。C。戴维斯和我,外加个身分不明的国际骗子聚首,而戴维斯的版图也因而扩展到非洲和欧洲,而政治避难国际资金流动正改变土地这传统话题。
  我因分神而苦恼,也为某种共时性的幻觉而激动。可能的话,我想给戴维斯本人写信,问问他娶查尔斯上校的小女儿的动机。
  十一
  盖瑞·斯耐德(Gery Snyder)在我们小镇的索嗄斯(Soga’s)餐馆门口等我们。他刚从日本开会回来,坐了十几个钟头的飞机,却毫无倦意。待坐定,女招待旋来转去,展示她那美好的身材。盖瑞先声明今晚由他请客,他在日本挣了一大笔日元。他知道,中国人会为争抢付账恨不得打起来。我说了声“好吧”。
  当年在北京的旅馆房间头一次见到他和金斯堡,屈指一算快二十年了。记得他们行色匆匆,一个小时后要去机场。谈话是通过我的英译者杜伯妮(Bonnie S。McDougall)进行的。翻译是过滤,使对话变得像纯净水般单调乏味。他和艾伦有一种互补关系:艾伦好奇多动,像水银;盖瑞沉静自恃,像水银容器。
  没想到自九五年起,我竟和盖瑞成了同事——在同一所大学教书。我们可算得君子之交,打电话写信寄书致意,偶尔见见面。当我九七年夏天丢了饭碗,他拍案而起,联合其他英文系的教授上书给校长,未果。
  他多次约我到他家做客,却一直未能如愿,首先是山高路远我没方向感不认地图;再就是我们俩都是世界旅行者,很难找到重合的时间;接着他夫人得重病,不便打扰。这七年前发出的邀请至今有效。
  盖瑞从这次的日本之行讲到《论语》,说到他最近重读时的感受。他说他年轻时就迷上了《论语》,其影响甚至超过了佛教道教。“那是一部伟大的书。”他感叹说。他是在西雅图祖父的奶牛场长大的,每天除了挤奶,就是面对单调的风景线。他对东方宗教感兴趣完全是偶然事件。十二岁那年,由他亲自喂养的小母牛生病死了,他悲痛欲绝。去教堂问牧师,小母牛能不能上天堂?牧师摇头说,动物是不能上天堂的。他很生气,既然小母牛不能上天堂,他也不想去了。而听说佛教强调众生平等,于是他转向东方。他自幼喜欢爬山。当看到几幅中国古代山水画时,他大为震惊:中国人画的山水才是最真实的——大概是由于西雅图的山和中国的山相似。
  他大学毕业后,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人类学和日文。在那儿结识了艾伦。一九五六年春,他在“垮掉一代”运动趋向高潮时急流勇退,告别了女友,东渡日本,在京都削发为僧,一待就是十二年。他本想去中国,但中国当时不开放,后听说日本仍有辩经的传统,这一点深深吸引了他。杰克·克卢亚克(Jack Kerouac)以他为原型写了本小说《佛法游荡者》(Dhama Bums)。
  女招待出现了,问是否可以收走盘子。她面无表情,涂红的嘴唇像冰雕一般。若她读过《佛法游荡者》不知会有何感想。
  说起那些穷欢乐的日子,他眯缝的眼睛亮了。去日本前不久,他和艾伦一路搭车从伯克利向北。到了西雅图,他们走进华盛顿大学英文系,向在场的教授说:“我们是诗人,想为你们免费朗诵。”幸好那教授听说过他。朗诵会来了三百多人,艾伦朗诵了他的《嚎叫》。那时候除了年轻,他们什么都没有——身无分文。朗诵全都是免费的,好歹学校管饭,有热心人安排住处。第二年春天,他和艾伦又去印度朝圣。他从日本乘客船,艾伦从埃及搭汽艇,在庞培汇合后他们一起前往尼泊尔等地……
  问他为什么不再当和尚。他神秘一笑,说:“我太喜欢女人了。”他在京都和一个日本女人结婚还俗,师傅为他取名“听风居士”。搬回美国,他们在聂华达山上自己盖房子建禅堂,生活多年后离异。前妻和他的好友结为连理,就住附近,一直还有来往。他和一个美国女人的婚姻没维持多久。在禅堂打坐时他认识了卡柔(Carole)——美国出生的日本女人,终成眷属。卡柔不仅信佛,且喜欢爬山,可谓志同道合。他俩经常打背包上山数日,餐风饮露,听八面来风。
  问起他是否有出世入世的困惑。他摇头否认说:“这是中国文人的问题。”看来“远来的和尚好念经”这话是有道理的,他不会受限于经文与社会传统之间纠葛不清的互文关系。他是本地反砍伐林木运动的倡导者,经常开会演讲谈判,把那些私人木材商送上法庭;同时他也是国际环保组织的发言人之一。在他看来,环保是个全球性的问题。“全球化不仅破坏每个角落的生态平衡,也在消灭所有的区域性文化和弱势文化。”他警告说。他从日本给我带来礼物,是一块长方形的布,上面印满带鸟字部首的汉字。“天空鸟飞绝”,我想其中很多鸟已绝种了,这是篇悼文。
  女招待闪现出来,问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