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1-02-21 16:47      字数:4860
  从一九八三年七月四日即美国独立日那天起,他和一个美国女艺术家林达(Linda)用根八英尺长的绳子互绑在腰间一年,双方身体不能接触。洗澡上厕所在一起,出门遛狗接受采访会见各自朋友也得在一起。一旦吵起架来比较麻烦。有一回他正洗澡,林达发脾气要冲出去,差点把他光屁股拖出门外。和平共处时,他们俩一起打工挣钱,一起去教书,一起坐飞机到别的城市演讲。由于完全没有隐私,在八四年独立日分手时,两人几乎到了彼此憎恨的地步。
  从八五年到八六年,他坚持不做艺术、不看艺术、不谈艺术一年。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三十一号他的生日起,到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整整十三年期间,他虽然做艺术,但不发表。在我看,这后两个声明是多余的:将军退休了,就不必再言战事。他结了两次婚,又都分了手。他告诉我,他现在忙着装修他在布鲁克林的房子,准备请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来免费居住创作。
  十二
  每星期三中午我坐九号地铁到宾夕法尼亚火车站(Penn Station),先买一份《纽约时报》,然后搭乘十二点十五分开往长岛的郊区火车。在车上我把报纸翻过来掉过去,被另一种语言所遮蔽的事件弄得昏昏欲睡,直到播音器吱吱嘎嘎响,我戴着花镜冲出车门,一片茫然,再随众人涌上另一辆日本造的双层火车,爬到二层,把报纸扔在一边,看窗外风景。离开纽约,空气越来越新鲜,到处是树林、坡地、溪流和一闪而过的白房子。下午两点五分到达石溪(Stony Brook)。
  搬到纽约不久,经朋友介绍,我稀里糊涂找份工作——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Stony Brook)分校英文系教一个学期的诗歌创作课。由于交通不便,课都集中在星期三。我就这英文水平,若让我反过来当学生肯定不够格。我心想,在美国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再说诗歌本来就说不清,用另一种说不清的语言也许更好。头一天上课,我真有点儿上刑场的感觉,头皮发麻,身上冷飕飕的。
  我的课从四点到六点,外加三个钟头的辅导课,说得我理屈词穷,累得我灵魂出窍。在美国大学,老师比学生更怕性骚扰:办公室永远敞着,相隔一米,还得尽量提高嗓门儿。送走最后一个学生,锁上门,我裹紧大衣,哆哆嗦嗦穿过楼群和停车场,好歹赶上八点四十开往纽约的火车。除了换车时买包土豆片充饥,我真恨不得睡到世界末日。
  我的学生多是本地人,没有纽约人的那种精明和神经质。要说也怪了,这儿离纽约不到一百英里,不仅地貌甚至连人种都变了。迈克(Michael)赤红脸膛,满脸络腮胡子,头发蓬乱,潦草得像一张未完成的肖像速写。他嗓门大,一会儿叫我“教授”,一会儿叫我“船长”。每回课间休息,他高喊着“热狗的时间到了”,冲出门去买热狗。他告诉我,他刚跟女朋友吹了,现在有两个候选人。听那口气他本人就是白宫,看哪位候选人有资格进来。他每周在报亭打工三十个小时,比美国总统对世界的局势还了如指掌。他既信天主教又渴望革命,跟他的诗一样混乱。
  安娜(Anna)是个白净的女孩子,一说话就脸红,在课堂上总是静悄悄的。她起先成绩平平,到后来竟写出一些惊人的句子,让我这个当老师的颇有些沾沾自喜。克里斯蒂娜(Chistina)是个五十多岁的职业妇女,是这儿艺术系某教授的夫人。她来上课,纯粹是因为热爱写作。她无疑是全班最勤奋的学生,一首诗往往改上十几遍,可进步不大。她是那种富于幻想的女人,诗歌正好帮她飞翔,飞向美国中产阶级那单调刻板的生活以外。我们之间似乎没有性骚扰的问题,可以关起门来无话不谈。
  冬去春来,通往火车站的小路从积雪中显露出来,被阳光晒干。我理直气壮走着,迎风用手机满世界打电话。
  十三
  纽约人的内心其实是极孤独的,只要看看他们眼神就知道了。一般来说,除了神经有毛病的,他们从不直视别人,在人口密度这么高的地方,也真难为了。比如在地铁车上,为了躲避目光碰撞,他们要不看书看报,要不闭目养神,要不干脆把目光悬浮在空中,梦游一般。这本事,恐怕得花好多年工夫才能练就出来。当然要有个把绝色美女出现,男人们会醒过来,混浊的目光像雾中的灯一闪。但绝不像我这样的乡下老鼠直眉瞪眼,而是用余光悄悄跟踪,漫不经心,甚至有点儿倦怠。好像在说,那又怎么样?别烦我。
  曼哈顿的单身贵族特别多。这道理很简单,单身是保持了孤独的最佳方式,没配偶没孩子,省得罗嗦。除了访亲会友,他们会多半在家一个人吃晚饭。打个电话到附近中国餐厅订外卖,一份咕老肉外加酸辣汤;要不干脆对付对付,就着干酪,啃着昨天的干面包。目光像苍蝇在四壁游荡,一不留神落进墙角的蜘蛛网里。偶尔也说说话,跟自己。据说在纽约吃抗忧郁药的比例特别高,这也难怪。
  若两个孤独加在一起,必有新的麻烦。有一回从甘乃迪机场飞巴黎。一上飞机,我就发现自己的尴尬处境:正好坐在一对纽约夫妇中间,女的邻通道,男的靠窗口。我马上提出换座位,人家不干。起初我还以为感情有问题,拿我作挡箭牌。没有的事儿,老两口亲热得很,一口一个“亲爱的,我的甜心,我的宝贝儿”,让我直起鸡皮疙瘩。男的给女的找出拖鞋和小说,嘘寒问暖;女的藏起一小瓶免费红酒,留给男的在巴黎受用。更让我不解的是,两口子竟隔着我侃起来,从纽约的天气到巴黎的旅馆,从亲戚间的纠纷到股票投资。我再次提出换位子,遭到一致反对。我这才明白,这位子是人家事先挑选好的,让我为孤独作证。
  其实孤独并非与寂静对应,它有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在纽约则被无限放大了。首先是那些警车救护车救火车,为引起足够的注意,不断提高音量,高入云霄。而那些单元里快憋疯了的狗,好不容易放到街上,为了向另一只狗致敬,非得用整个腹腔吼叫。轮到纽约人,要想再表达点什么,得多不屈不挠才行——他们扯直嗓门,说到一半被警笛打断,张着嘴,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纽约变奏(4)
  十四
  W大姐在纽约中国文化圈是个中心人物,那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人打破脑袋撒遍钱,名片印十八个头衔也没用。文化圈既有形又无形,不存在权力结构,故也不认一般意义上的权力。没有头头,只有中心人物。
  曾几何时,纽约人才济济。一九八八年我头一次来纽约,赶上个聚会。有唱茶花女的、跳黑天鹅的、反弹琵琶的、话剧演正角的;还有红卫兵大款、文化掮客、舌头打结的侨领和半老半疯的业余女作者,外加身分不明者——如我。要说谁谁都面生,但全认识W大姐。她性情中人,好热闹,揽天下闲事,会八方来客;她办文学社,为诗歌刊物撑腰,组织朗诵会,收容流浪文人,穿针引线于撕碎的纸片之间。
  她自打年轻时就写诗,又是个美人,台湾诗人群起追之。尘土飞扬中,被一个不言不语的台湾留学生得手,成婚,众人傻了眼。
  糊涂可算得她优秀品质中的一部分了,对化解大都市的勾心斗角和人生的千古忧愁,百利而无一害。在美国留学,她稀里糊涂卷入美丽岛事件,上了国民党黑名单,流亡了二十年;她稀里糊涂当上北美某中文报纸文艺版主编,招揽天下长反骨的,这报纸后被切断财源,不得不停刊;好不容易歇两天吧,她又稀里糊涂被我裹挟进《今天》,当牛做马。
  她大事糊涂,小事更糊涂。给外州读书的儿子寄隐形眼镜,到了邮局,顺手把刚买的汉堡包塞进纸盒。回家路上猛醒,赶紧给儿子打电话,再三叮嘱,千万别吃那个会变质的汉堡包。有一回,她满心欢喜到旧金山看朋友,下了飞机没人接,给谁打电话都不通。问警察,才知道自己坐错了飞机,飞到洛杉矶,离目的地差四百英里。她早上永远睡不醒,到曼哈顿时上班基本上处于梦游状态。若有熟人招呼声,她会大声警告说:“我还没醒,现在认不出你是谁!”
  W大姐的微笑特别,在表达对人世间无奈的同时,又展示了某种宽慰,像护士在照料垂危的病人。和她在一起,不说什么,心里也会踏实多了。在某种意义上,作家都是病人,正需要这样的护士。
  他们两口子当年在苏活(Soho)买了一层旧厂房(Loft),数年后翻了好几番,卖掉以轻心,搬到纽约上州。这一离开曼哈顿,想回来可就不容易喽。每回她都得掰着指头掐着表赶郊区火车。当年仗着年轻倒不怕,晚就晚一趟。如今大家兴致正高,她起身告辞,谁拦也拦不住。眼见着纽约中国人的文化圈衰败了,肯定和这郊区火车的班次太少有关。
  十五
  在纽约一住半年多,没有老A的消息,听说他回国做生意去了,他那些故事倒常有人提起,那是纽约传说的一部分。老A上辈子肯定是个说书的,其杜撰演绎绘声绘色的天赋,无人出其右。若在太平年代,故事就是故事,说书的和故事保持足够的距离,台上台下共享叙述的快感。而他投胎于乱世,故事和自身经历搅在一起,说书的和听众兼于一身,忙得他上窜下跳,顾此失彼。
  我是九七年认识他的。那时我刚调进一家杂志社,跟他同事。他十三岁那年在天津被打成反革命,跳河自杀未果,跟父亲一起被发配到新疆,又成反革命,到处流浪。在西安要饭时,结识了公安局长的千金。据他说,每天都从那官邸后窗递出一张张热腾腾的烙饼,有一天突然变成火筷子,劈头盖脸——原来是局长大人发现了。
  我认识他没多久,他的舌头得罪人了,遭到暗算,左眼被打得半瞎。自八十年代初起,他是我家常客。他的故事每回都有新发展,跌宕起伏,关键处他大笑,一抹嘴,戛然而止,起身——且听下回分解。我们请他帮个女孩找对象,先让他过过目。经不住当天下午一阵神侃,那女孩成了他老婆。
  他有种处变不惊的本事。大年初一,他跟老婆闹别扭,只身到我家。我们刚买了只烧鸡准备过年,端出来招待客人。只见他一边诉苦,痛不欲生,一边抓住烧鸡麻利地啃着,津津有味。我们眼睁睁的——烧鸡不见了,在悲惨世界的终点剩下一堆鸡骨头。
  那年我在纽约见到他,他都长横了,油光满脸,半瞎的左眼球鼓出来。但在表面的亢奋状态中,我发现他其实有某种焦虑:在那些顾客中他只是个说书的。钱倒是挣到了,但既没参与感,故事也没新高潮。总之,纽约缺了他也行。
  这一面很快就翻过去。我有一天在《世界日报》看到一篇台海局势分析文章,署名是军事评论家A。接着又在电视的中文频道看见他,正在一个两岸军事专题讨论会上慷慨陈辞。他告诉我,中南海和五角大楼都跟他秘密接触过,暗示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否能避免,就看他了。
  从风水先生到军事专家,其实不仅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鸿沟,对我来说,甚至是顺理成章的,从古到今,先礼后兵:从八卦图到导弹封锁,和为贵。说书的不耐烦了,直接进入故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十六
  纽约有个和高层建筑相对应的地下世界,如同影子之于巨人,黑夜之于白天。我想起首流行歌曲的题目“白天不懂夜的黑”,原不以为然,再细想其实很有道理。若对纽约进行精神分析的话,这地下世界无疑是个关键。
  和地面混乱不堪的交通相比,地铁代表了秩序,那是纽约极其坚韧的神经系统。只有下去走一遭,你才会明白,这个国际大都市为什么没发疯。在曼哈顿,其实地铁只有两方向:上城或下城,按道理连傻瓜都不该迷路。在城面再糊涂,到地下就全都门儿清了。这有点儿像美国的两党制:民主党——下城,共和党——上城。大多数美国人的思维方式是单向度的,目标明确,黑白分明。有时候想跟美国人说清楚中国是怎么回事,可真把我难坏了。你说得越认真,他脸上越困惑,冷不丁问一句,能把你鼻子气歪了。没辙,“白天不懂夜的黑”。
  纽约第一条真正的地铁建于一八七○年,是发明家比奇(Beach)先生设计的。他异想天开,用风作动力——大风扇照着封闭的管道狂吹。模型先在一个博览会展出,引起轰动。再把模型变成真正的交通工具可就难了,除了技术问题,更大障碍是人,是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