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
翱翔1981 更新:2021-02-21 16:46 字数:4748
“还不给我滚开!”
在老师们的质问声中,刘俊卿禁不住倒退出几步,便衣们一时没了主心骨。袁吉六、费尔廉、饶伯斯一马当先,其他老师纷纷跟着,拥出校门。
“外头不有城防营吗?出了门就是他们的事。都傻站着干嘛?跟我上学生寝室!”刘俊卿眼睛一瞪,拼命提高嗓门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便衣们跟着他匆匆向校园内走去。
校门外,是林立的刺刀,老师们各自挟着包,从刺刀丛里走过。落在后面的黄澍涛紧张得满头冷汗,眼前的阵势令他连头也不敢稍抬一下,只有拼命保持着镇定,但挟着包的手臂却还是止不住在微微发抖。就在这时,一匹战马突然嘶鸣了一声,黄澍涛吓得一抖,臂弯间的包失手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包裂开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滑出了包,正落在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
黄澍涛整个人都僵住了,身边的老师们也目瞪口呆。空气紧张得似乎要凝固了,张自忠却慢慢弯下腰,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地上的包和书,微笑着将包递给黄澍涛:“这位先生,您的东西。”
黄澍涛赶紧接过,连声说着谢谢。
张自忠又翻了翻手里的书:“哟,这是什么书啊?”
“是……教材,是教材。”
“哦,这人不识字还真麻烦啊,这么好的教材,我这大老粗偏偏连个书名都不认识。”张自忠将书递向黄澍涛,扫了眼还站在原处的老师们,又说,“教书呢,就得教给学生这样的好书,可千万别教什么逆书、反书啊。各位先生,都别站在这儿了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了,请吧请吧。”
老师们这才松了口气,大家纷纷离去。走出几步,黄澍涛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很书生气地说:“这位长官,谢谢您了。”
“不客气。好走了您。”张自忠转过身,又慢条斯理地踱起了步子。这位张自忠,后任国民政府天津、北平市长,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等职,抗战爆发后,率部浴血奋战,屡挫日寇,参加了台儿庄大捷等一系列重大战役。1940年5月,在枣宜战役中,因率部阻击数十倍于己的日寇,壮烈牺牲于抗日战场,被国民政府追授为陆军一级上将。
四
汤芗铭办公室,副官和刘俊卿正排着队向汤芗铭汇报请示事情。香烟袅袅,跳动的烛光映得汤芗铭脸上阴晴不定,他正一颗一颗、聚精会神地穿那串散了的玉手串。
“大帅,前线急报,护国军程潜部已攻占湘西,逼近常德府。”
“大帅,广东将军龙济光,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浙江将军朱瑞,长江巡阅使张勋五将军通电全国,反对帝制。”
“大帅,日本国公使宣布,日本国不再支持中国实行帝制。”
“大帅,四川将军陈宦刚刚发来通电,敦促洪宪皇帝退位。”
“大帅,衡阳急电,我军防线已被谭延辏Р炕骼#凡咳寺碚岂缪簟!?br />
汤芗铭似乎没有听到副官的报告,只是专心穿着珠子,脸上全无半分表情。
房间里好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丝线从珠子中间穿过去的声音。刘俊卿看了副官一眼,怯生生地说:“大帅,卑职在第一师范未能搜查到逆书,估计是被毛泽东他们藏起来了,卑职建议,马上把他们抓起来,严加审讯,一定能问出逆书的下落……”
轻轻地,汤芗铭打断了他的报告:“滚。”
刘俊卿一愣。
猛然间,汤芗铭站起,转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滚!”
旁边副官被吓得浑身一抖。刘俊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撒腿便往外跑。
汤芗铭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死死撑着桌沿,仿佛一只斗败的公鸡:“通电全国,湖南布政使、督办湖南军务将军汤芗铭宣布支持护国,反对帝制,声讨逆贼袁世凯。要快!”他的拳头气急败坏地砸在桌上。那串尚未穿好的玉手串又一次四散而飞。
1916年3月的黄历一天一天翻过,长沙街头卖报的小童每天手里的报纸上都有爆炸性的新闻:《护国浪潮席卷全国 袁逆世凯穷途末路》、《北洋将领全线倒戈 窃国大盗众叛亲离》、《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 恢复共和》、《袁逆心腹汤芗铭仓皇逃离湖南》、《湘军元老谭延辏г俣榷较妗贰?br />
第二十二章 文明其精神 野蛮其体魄
一
自古秋后都是处决犯人的季节。赵一贞看过很多话本、看过很多故事书,却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比现在更让她害怕其中的那句“秋后问斩”。夏天不过刚刚过去,她走在街上还穿着单衫的行人中间,却感到了说不出的凉意。头顶的树叶绿中已经泛了黄、路边的小草青中已经带了焦,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情感,似乎都已经走过了它最旺盛的季节,正在渐渐地枯萎。但赵一贞不甘心,她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枯萎。走在去监狱的路上,她有满腔的不甘心,但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但却愈发地不甘心。
袁世凯被推翻了、汤芗铭被赶跑了,新一轮的清算又开始了。长沙城里每天都有汤党余逆被抓,曾经威风八面的侦缉队队长,怎么可能漏网呢?自刘俊卿被抓以后,一贞就疯狂地四处打听刘俊卿的下落:刘俊卿被关到了哪座监狱、刘俊卿会被怎么处罚、刘俊卿已经知道错了吗……终于打听到了刘俊卿的确切消息,她又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买通了狱警,只想着无论如何要见刘俊卿一面。
隔着粗大的铁栏杆,一贞看到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目光呆滞、浑身上下满是伤痕的人蜷缩在破草席上,她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俊卿!”
似乎已经被打傻了的刘俊卿没有想到还有人会来这里看望自己,更没有想到一贞会来这里看望自己,他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抬头望着、望着……突然扑了过来,死死地抓住栏杆,砰砰有声地用头撞着,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贞,一贞,我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为什么不听你的啊?我怎么那么蠢,那么蠢啊!”
看着眼前这个人,一贞的心疼着,心疼得甚至让她忘记了恐惧:这就是那个头发一丝不乱、一袭月白长衫、皮鞋锃亮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给她翻译“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发誓要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让她过上快乐日子的刘俊卿吗?是的,是的,这就是那个刘俊卿,是她的刘俊卿。尽管他面目全非,尽管在世人的眼里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以第六名的成绩考进一师的学生,但他在一贞的眼里和心里,却永远不会改变。一贞抓住刘俊卿的手,紧紧地抓着,急促地说:“俊卿,不要这样,你会没事的,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
“没用的,一贞,我完了,我没指望了。你知道吗?这儿天天都在杀人,天天在杀,杀汤党余逆,拖出去就是一枪,就是一枪……”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俊卿的恐惧,走廊的尽头猝然响起一阵惊恐万状的狂叫声:“不,不要,我不是汤党,我不是汤党,我支持民国,民国万岁,民国万岁,我支持民国啊……”绝望的呼号迅速远去,紧接着,随着枪声,那个声音戛然而止!枪声中,一贞感觉到刘俊卿的手松了、随着他如烂泥一样的身体滑落下去,落到了血迹斑斑的枯草上。
“一贞,以前,我答应过你许多事,答应过到你家提亲,答应过给你一个幸福的将来,这一切,我都做不到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刘俊卿,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望着刘俊卿,听着他绝望的声音,一贞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调对刘俊卿说:“不,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等着。”
刘俊卿看着一贞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不相信她真的能救自己:一个无钱也无势的纤弱女子,她能有什么办法来搭救一个几乎是判了死刑的人呢?
是的,一贞是一个无钱也无势的纤弱女子,她现在唯一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有她的生命。
从监狱回来后,一贞突然说她同意嫁给老六了,这让赵老板喜出望外,他相信女儿也是想过富足日子的、相信女儿已经对那个没有出息的刘俊卿死心了。望着满桌子的绸缎、光洋和那封大红的婚书,他殷勤地给坐在一旁的老六递着烟:“这孩子吧,就是糊涂,你说要真跟了那个刘俊卿,这会儿受罪的还不是自己?现在好了,她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还是跟着六哥好。”
一贞呆呆地坐在一旁,看到老六一直嘿嘿傻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她木然地说:“六哥,这门亲事我有个条件。”
“你说你说,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我要是办不到,还有我马大哥,有他在,长沙城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那就好。”
老六同意了她的条件之后,一贞回学校去默默地收拾着东西:课本、笔记、作业、心爱的小饰物、周南女中的校徽……所有的书都已收拾好了,一贞最后拿起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书的扉页中,夹的是刘俊卿译得工工整整的那首卷首诗。一贞看着,眼泪忍不住滑出了眼眶,她悄悄擦了擦,将这本书单独收了起来。离开学校,一贞直接乘人力车来到王子鹏家,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转给了秀秀。
几天后,刘俊卿突然被释放了。
一步迈进久违的阳光中,刘俊卿被刺得直眯眼睛。好一阵,他终于适应了光线,却看到秀秀和子鹏就站在前面不远处。
回到他们虽然简陋但却还能遮风挡雨的家里,刘俊卿换下那身肮脏的破衣裳,吃着妹妹给他煮的面条。子鹏把一叠银元放在了刘俊卿面前,说:“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俊卿,这些钱你拿着,找个事做也好,做点小生意也行……”
刘俊卿把钱推了回来:“我不要。”
“那你还想干什么?你还想去折腾?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结果又怎么样……”
“阿秀!”子鹏示意秀秀别再往下说,回过头来说,“俊卿,我们只是不想看着你像原来那样过下去,经过这么多事,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一个人,就得老老实实过日子,踏踏实实做人。只要你想清楚了,现在重新开始,也不算晚,你说是吗?”
刘俊卿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能重新开始?”
秀秀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递到了他面前,刘俊卿呆了一呆,猛地一把抢过书:“这是哪来的?阿秀,你快说,这是哪来的?”
“是一位赵小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她跟你还说了什么?她还说了什么?你快说呀!”
“她只说了一句,希望你出来以后,把她忘了,重新开始。”
死死地握着书,刘俊卿一时还不曾反应过来。
“哥,我听说,那位赵小姐今天出嫁。”
刘俊卿惊得目瞪口呆!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的鞭炮声,他放下碗筷,撒腿就往外跑。
那条他和一贞曾经手拉手走过的街道上,正鞭炮齐鸣,彩纸纷飞,唢呐、喇叭滴滴答答,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派喜庆热闹。老六披红挂彩,骑在打头的马上,笑得嘴都合不拢。八抬大花轿旁,陈四姑屁颠屁颠地跟着。喧天鼓乐中,纷飞的彩纸飘飘洒洒,落在花轿上。轿帘偶尔掀动,但没有人注意到红彤彤的轿内,新娘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嫁衣,头上盖着同样鲜红的盖头。轻轻拉掉了盖头,露出的却是一张苍白绝望的脸。喜庆的鼓乐声中,新娘的手悄悄从怀里抽出,手里,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刀挥动之后,一滴滴眼泪无声地滑过了她的面颊,一滴滴鲜血无声地浸透了她的大红嫁衣,落在花轿经过的路面上……
但没有人留意。
吹鼓手鼓着腮帮子,卖力地吹着喇叭;老六露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一路抱拳,嘿嘿傻笑;纷纷扬扬的彩纸在空中没有目的地飞扬、飞扬、落下来,落在了殷红的鲜血上,让人分不清那红色到底是纸的颜色还是鲜血的颜色。
花轿已经远去了,飞奔而来的刘俊卿突然失足,摔倒在地,手里的书也脱了手。
“一贞!一贞!”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祥,他捡起书,书上,竟沾满了鲜血。他这才发现,地上是一路鲜血和带血的杂乱脚印!
“一贞!”
风卷着花花绿绿的纸屑,和着刘俊卿声嘶力竭的狂呼久久地在小街上空回旋。
拖着麻木的双脚回到家,刘俊卿坐在火盆前,机械地撕扯着手里的书。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刘俊卿呆若木鸡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泪光,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火光熊熊,吞噬着一本本他珍藏的课本、书籍,仿佛也正吞噬着他久久珍藏的理想与梦幻。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