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
翱翔1981 更新:2021-02-21 16:46 字数:4746
那一刻,孔昭绶与方维夏的心头,不禁全是疑云。
四
那天夜里,孔昭绶约了方维夏,按照刘俊卿学籍单上的家庭住址,一起去做家访,却在刘家门外的小巷里,正好遇上了也来探望刘三爹的王子鹏。
师生三人一同寻到刘家门口时,刘三爹也正倚在床头,苦口婆心劝儿子:“俊卿,算我求你,去认个错吧。我看你们校长是个好人,不会不给你机会的。俊卿,去求求他,明天就去,好不好?”
刘俊卿背冲着父亲,却是死不开口。
“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刘三爹咳得喘不过气来,秀秀赶紧拼命地抚着他的后背,尽量帮他顺气:“爸,您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家里现在这个情形,不读一师,俊卿还能上哪儿去读啊?”刘三爹心一急,牵动了病情,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好歹也读了两年了,总不能白读了不是?”
秀秀一边帮父亲捶背顺气一边心疼地说:“爸,歇歇好吧,为了哥,您都熬成什么样了?”
“我不怕,我怎么都熬得住,我只要俊卿有出息。”
“可我心疼!我也想哥有出息,可出息也要自己把得住,不能拿您的命来换啊!”
“够了!”刘俊卿听着父亲和妹妹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像刀扎在心口上一样,“你们说够了没有,啊?说够了没有?是,我没出息,我自找的,我混蛋!可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不想好好读书?我也想!我也想出人头地,我也想光宗耀祖!我也梦想有一天,自己有大好前程,到那个时候,爸不用再卖臭豆腐,你也不用再给人当丫头,咱们刘家都能过上好日子,都能挺直腰杆做人!可做梦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刘三爹和秀秀都被吓呆了,秀秀扶着父亲,看着刘俊卿踢翻凳子,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些什么,想要与虚空中的命运拼命,但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刘俊卿越说越癫狂:“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卖臭豆腐的儿子就是卖臭豆腐的儿子,我不是你那个王少爷,天生的好命,要什么有什么,我只是个穷卖臭豆腐的儿子,穷买臭豆腐的儿子!没有人看得起我,没有人会给我机会,哪怕是给了,老天也抢走它——老天爷也知道,我就是个穷卖臭豆腐的儿子,我没有别的选择啊……”
说到这里,刘俊卿已经撑不住了,颓然坐在地上,全身犹如散了架一样,什么也没有了,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正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声响,刘俊卿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孔昭绶、方维夏,还有王子鹏正站在门前!
三人打量着整个房间,除了破败还是破败,唯一与这破败格格不入的,是刘俊卿脚上那双蹭亮的皮鞋。
孔昭绶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从刘家回来后,孔校长一直在想该如何处理刘俊卿作弊、如何帮助刘三爹度过目前的难关。刘三爹自从生病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不能风里雨里外出摆摊了,但他如果不做事情,家里的生活就无以为继。经黎锦熙提议,孔校长决定请刘三爹来学校做校役,这样从吃到穿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刘三爹对孔校长又给他送医药费,又给他安排事做感念不已。当然最让他感动的,还是孔校长能让刘俊卿继续回学校读书。
“学校嘛,也只是不想随便放弃一个学生,希望能给每一个年轻人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而已。刘俊卿,经过这次的事,我希望你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辜负学校,特别是不辜负你这位含辛茹苦的老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要明白,要不是为了他这番苦心,学校是绝不会给你这次机会的。”
孔校长的这番话刘俊卿是完全听明白了的,他在接受了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处分后,被安排回到了本科八班。
一个星期后,刘俊卿重返校园,只见校园内外装饰一新,“第一师范讲习进修班毕业典礼”的横幅,高高悬挂在礼堂正中。通往礼堂的路上,八班的同学们身穿整齐的校服,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些什么。刘俊卿忙迎上前去,在脸上堆出笑容打算跟他们打个招呼,才走了不过两三步,同学们看到他,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纷纷加快脚步,远远绕开他。
刘俊卿不得不停下脚步,远远地站在一边,在那群人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终于,他看到了王子鹏,很显然,王子鹏也看到了他。
刘俊卿欣喜若狂,踮起脚,挥起右手,刚要喊王子鹏的名字。就在此时,王子鹏一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抢在他开口之前叫道:“周世钊。”挽住周世钊的肩,很快融入人群。
刘俊卿木然地继续走着,今天的毕业典礼,所有老师也来了,纪墨鸿走在最前头,满脸是笑。刘俊卿精神一振:“老师……”他才吐出这两个字,纪墨鸿却扭过了头,仿佛眼中没看见这个人,又仿佛从不认识他刘俊卿,迈着方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进到礼堂,刘俊卿悄然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讲习科的毕业生们都坐在第一排正中,老师们反而坐在了两旁。偌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掌声如雷,毕业生正按孔昭绶读出的名字,次第走上讲台,领取毕业证。
“……讲习科第二名毕业生:何叔衡!”掌声中,何叔衡上台,向孔昭绶鞠躬,接过毕业证,转身向台下师生鞠躬,最后面向校旗九十度鞠躬。
孔昭绶拿起最后一份毕业证:“讲习科第一名毕业生:萧子升!”
刘俊卿猛然抬头,主席台上,萧子升正从孔昭绶手里接过毕业证书,台下,杨昌济,徐特立,袁吉六,还有毛泽东,蔡和森,都在鼓掌。刘俊卿暗暗咬了咬嘴唇,低头悄然离开了礼堂。
刘俊卿一个人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他知道他现在只有忍,但他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失落和恨意,礼堂内的掌声还在一阵接一阵,仿佛像一把刀,在一点一点的刺他的心,一种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全身。他握紧了拳头,一拳击在一棵老槐树上。
这时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刘俊卿回过头,远远见何叔衡、萧子升、蔡和森和毛泽东四人一面说笑,向这边走来。他立时向树后一闪,只听毛泽东笑说:“我们同学终于有人有收入了,子升进了楚怡小学,叔翁你呢?”
“修业小学。”何叔衡答道。
“好好,都离长沙不远,以后没饭吃,就去吃你们的大户。” 毛泽东大笑说。
“还是那句话,有我萧子升一口,就有你毛泽东一口。” 萧子升肃然说。
蔡和森在一边沉吟一时,说:“虽然叔翁和子升兄毕业了,可我们读书会的活动还得继续,叔翁和子升兄,仍然是我们读书会的一员,每次活动,没有特别理由不得缺席。”
何叔衡忙说:“求之不得。”
四个人一路说话,全没有在意到刘俊卿,直走了过去,远远只听萧子升问,“润之兄,马上就放暑假了,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跟张昆弟约好了,这个暑假留在长沙读书,至于住宿问题嘛——”毛泽东嘿嘿一笑,“当然是去蔡和森家打秋风啰。”
刘俊卿从树后走了出来,他冷冷地看了四人的背影一眼,握紧了双拳。
第十四章 纳于大麓 烈风骤雨弗迷
一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天,陶斯咏满20周岁。因为是整生日,中国又素来有男做单女做双的规矩,陶会长决定为女儿大肆操办一番。
多方打听之后,得知德国洋行那里新来了一个做西餐的西洋厨师,会做很精巧的叫什么生日蛋糕的西式点心。陶会长亲自把这人请到家里,忙碌好几天,做了一个一米多高的九层大蛋糕,每一层除了雕花奶油之外,还装饰了各式时令水果。陶斯咏和向警予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生日蛋糕,看了好半天之后,斯咏才说道:“爸,其实也就是个生日,用得着那么讲究吗?”
陶会长呵呵笑着说:“我的女儿满20,怎么能不讲究呢?再说,你姨父姨母和你表哥也要来给你过生日,总还要给他们面子嘛!”
“我过生日,关他们什么事?”
“你以后总归是他王家的人嘛……”陶会长看见斯咏拉下了脸,赶紧收口,“不说了不说了,反正啊,这个生日,得给你过热闹了。”
斯咏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爸,我能不能另外请几个朋友来参加?”
陶会长笑着说:“那有什么不行?人多热闹嘛!”
“这可是你说的。”
“只要你愿意,有多少请多少。你就是把全校同学都请来,我也给你开流水席。”
“哪有那么夸张!就……”陶斯咏看看站在一旁的向警予,“就两个。”
“是哪家的小姐?我这就叫人送帖子去。”
“不用了,这两个人,我跟警予亲自去请。”
陶斯咏拉了向警予就走,陶会长追在后面喊:“记得早点回来,晚上等你开席呢。”
出了陶家大门口,警予问斯咏:“哎,你到底要请谁呀?”
斯咏冲她一挤眼睛,悄悄说:“蔡和森和毛泽东。”
“你疯了,你陶大小姐过生日,请两个外校男生到府,就算你爸不说,你那未来的公公、婆婆会怎么想啊?”
“我偏要请,管他们怎么想。”
“好,你请你请,可想请也得找得到人啊,现在都放暑假了,这么大个长沙,你上哪儿去找一个毛泽东?”
斯咏却是一笑:“这我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个暑假,毛泽东住在刘家台子蔡和森家读书。”
二
毛泽东的确是和张昆弟早已约好了暑假留在长沙读书,两个人都没有租房的钱,只能相约借宿蔡和森家。可当萧三清早帮张昆弟送行李到蔡家,才知道蔡家已经连饭都没得吃了,原来租的三间房,也退掉了两间,连蔡和森自己都没地方住。萧三和张昆弟拿着行李,只得回到子升任教的楚怡小学。
子升听他们解释了半天之后,问:“润之呢?”
张昆弟说:“他说他下午动身,现在估计快到蔡家了吧?”
子升沉吟了一下:“昆弟,你就先在我这儿住下。咱们分头出发,多找几个朋友,尽量凑点钱,到蔡家去。”
这边子升在忙着想办法,那边毛泽东却还蒙在鼓里。在学校吃过午饭,他兴致勃勃地过了湘江,来到溁湾镇,找到了镇子最南边的蔡家。
进门看时,却见蔡家正在搬家,狭小的房间里,中间搁了一张床,四周被家具书本杂物堆得满满当当,几乎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葛健豪和蔡畅正在里面收拾。毛泽东连忙放下行李卷,一边帮着做搬运之类的重活,一边问道,“伯母,蔡和森呢?”葛健豪犹豫的工夫,蔡畅已经代为回答了,“我哥搬到爱晚亭去了。”毛泽东当即明白了,也不说话,只搬着东西。
毛泽东帮完忙时间已近黄昏,他扛着行李卷,直奔岳麓山而来,沿石径而上。天气极是闷热,空中云层越积越厚,直从远处绵延的山峦之间纷涌过来,山道上蜻蜓四处乱飞,毛泽东忖度着要下大雨,不由加快了脚步。
爱晚亭内,一座旧草席铺在正中地面上,亭栏上一竹篮子的书,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简单衣物。两根亭柱间拉着一条麻绳,蔡和森正在将刚刚洗过的一师校服晾上绳子。大概是熟悉了的缘故,几只胆大的小鸟叽叽喳喳,在他不远处自在地觅食。毛泽东童心忽起,身子猛然向前一冲,鸟儿们拍起翅膀,扑啦啦飞上半空,他这才大声说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蔡隐士,好个首阳遗韵,夷齐之风啊!”
两个人不禁相视一笑。
山风之中,蔡和森帮着毛泽东铺开了行李:“让润之兄陪着我露宿山野,对不住了。”
“天当房,地当床,清风伴我好乘凉。好得很嘛!”毛泽东往铺盖上一躺,双手往脑袋后面一背,“不到这山野中露宿一番,哪里享受得到这夏夜清凉,体会得到这天人一体的境界?”
“你还别说,昨天在这儿住了一晚,仰头苍茫无尽,低头群山巍巍,着实是大开心胸啊。就是有一点不好。”
他话音未落,两个人的肚子里咕噜噜响起一阵饥肠之声。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骤然划破长空,紧接着轰然一声,惊雷骤起,大雨不期而至,天色也刹那间暗了下来。顿时莽莽岳麓笼罩在一片倾盆大雨之中,雨水如帘,从亭檐直垂下来,被风一吹,一扫酷热烦闷。
蔡和森手忙脚乱收拾着衣物书籍,毛泽东将双手伸在雨中,感受那份雨水冲刷的凉爽和快意,还是觉得不过瘾,遂回头叫道,“唉,老蔡,想不想去爬山?”
“爬山?”
“对啊,趁着这满山夜色归你我所独享,烈风骤雨中,凌其绝顶,一览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