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吻火      更新:2021-02-21 16:39      字数:4923
  节,其实比的就是气势,谁的气焰高谁就得胜。那伙人更嗫嚅了起来,想找台阶退
  下去的意思。来人还是不放过,一定要问个究竟。这一回,邻弄的那伙可吃了苦头,
  打头的那一个,因为最年长,其时就更狼狈相,只得讨饶,直讨到来人满意了,才
  放他们回去。这伙人灰溜溜地走出弄堂,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家长于可是扬眉吐
  气了,过后还往左邻右舍送了一些铅印的战斗队刊物。看起来,他也是在为革命很
  忙碌的样子。可是,弄堂里那些年长的住户却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说,他家要吃
  苦头了。这都是我们城市的老市民,经历过数次革命,深知谁是革命的真正力量。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接着,老医生医院的造反派上门了。他们来
  寻找老医生。人们这才发现,老医生夫妇俩已有一段时间不看见了。这天,他家在
  场的是二子,三子,大媳妇,还有二子的刚显出身孕的妻子,共同抵挡着这一局面。
  造反派追问着老医生的下落,子媳们咬定一个不知道。从中午到晚上,人们已吃过
  晚饭,他们这里还没完。大门敞着,房间里,楼梯上,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邻弄的那伙也赶来了,积极为造反派出主意。然后,一个决定便形成了,并且立即
  付诸行动。那就是,在隔壁中学的操场上,批斗这家四个子媳。中学的操场很快就
  布好了灯光,拉起了横幅,人们刹那间拥进了操场,革命实在像是大众的节日,但
  充满了血腥气。一切就绪,这家的子媳们终于在押送下走出家门。壅塞在弄堂里的
  人们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走过去。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
  表。高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身孕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
  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美丽的大媳妇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
  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老医生在何处藏身。
  我们弄堂里的老住户们,纷纷庆幸老大没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们
  说。这晚上,邻弄的那伙耀武扬威地在批斗会上张罗着,挥舞着皮带。他们是医院
  造反派所发动和依靠的基本群众。人们还担心,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可是,那孩子却奇迹地留存下来,并且健康活泼。我母亲在这晚上,对这家子媳做
  出的评价,很简单,她说:他们有气节。
  这家人家从此后就走上了霉运,房屋被没收,强行迁进几户人家,都是来自城
  市边缘地区的贫困者,天生怀有对有产者的强烈仇恨。他们极尽欺侮之能事,都是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崇高名义之下。多次打到弄堂里来,不得已到派出所讲道理,没
  道理的总是这一家。接着,长子单位又来逼迫他去往三线工作,他执意不去,逼迫
  得急了,他绝望地吼道:不去!半条弄堂都听见了。然后心脏病发作,送去医院,
  才算结束了这场动员。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职,养家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妻子肩上,看
  她忙碌地进出弄堂,四处寻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们听壁脚,听见这对年
  轻夫妇吵嘴。就为了里委动员妻子去代课教书,而她却不乐意。吵到后来,她竟哭
  了起来,似乎有着万般的难处。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担起了家庭的生计。
  这,就是上海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美丽的女人身
  上,体现得尤为鲜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福同享,
  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1998年8月9日
  1998年8月23日
  王安忆·妹头
  寻找上海
  我曾经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
  的地方的历史。”其实,要追究也很难,这样的地方与现实联系得过于紧密,它的
  性格融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它对于我们太过真实了,因此,所有的理论性质
  的概念就都显得虚无了。我真的难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
  和杂芜的个人生活掺和在一起,就这样,它就几乎是带有隐私的意味。
  不过, 在十多年前, 我还意识不到这些,或者说,还没有碰过壁。在当时的
  “寻根”热潮的鼓动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图要寻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寻根朋
  友们骑着自行车沿黄河而下,听年逾古稀的老人讲述村庄的历史和传说。还有些寻
  根者似乎是更早在插队落户的时期,就已被民间的习俗吸引,如今再回过头去发掘
  出其中的涵义。更有的是学习考古的专业,得先天之便利,首先进入了发源的地域。
  与他们相比,我的寻根,就显得不够宏伟。第一,是所溯根源的浅近,当这城市初
  具雏形的时候,已到了近代,它没有一点“古”意,而是非常的现世;二,我的寻
  找缺乏浪漫气息,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阅读资料,因为它的短暂,还不及留下遗迹,
  即便有遗迹,也即刻淹没在新的建设之中。这个诞生于现代资本的聚敛之上的弹丸
  之地,它的考古层在推土机下,碾得粉碎。我只有,阅读资料。
  可我没有方法。我从一位杂揽掌故,索引,地方志,图书馆学的老先生那里开
  来一张书单。书单上有:《同治上海县志》(四本),《报国上海县志》(三本),
  《上海市大观》,《上海轮廓》,《上海通志馆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资料
  汇编》(二本),《上海旧话》(二本),《上海闲话》,还有收藏于徐家汇藏书
  楼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业远还没有注意到这城市的旧
  闻旧录,这些书完全是被遗忘的神情,破旧,纸张黄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
  并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册被人借阅了,便再没有第二册可提供了。阅览室
  严禁携带墨水笔,防止墨水洇染了书页。所阅书籍闭馆前全交到管理员手中,第二
  日去时再提出来。在这样专业化的管理之下,坐在这一堆书前面,我却不知该从何
  入手。打开每一本书,都觉得不是我要的东西,而我要的东西,则又变得迷茫起来。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着,并且抄写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建筑,古迹,民情民风和轶
  闻。可这些东西没有使我了解这城市,反而将我与它隔远了。阅读“志”,也使我
  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如何才能与上海这城市联系起来。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围的人,
  他们也对我生出困惑来。有一位老者见我在勤勤恳恳地抄写上海俚语,就问我是不
  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问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只能羞愧地摇摇头。对
  这城市的感性被隔离在故纸堆以外,于是,便彻底地丧失了认识。
  有一段关于上海地质形成的概述倒还与我的寻根思想呼应,  是这样写道的:
  “在漫长的地质时期,上海曾经历过多次海陆变迁。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
  上三叠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七千万年前的中生代后期,岩浆沿着
  今松江县西北部一条东北一西南走向的断裂线涌出地面,经过风化侵蚀,形成后来
  人们称成为‘云间九峰’的山丘,新生代第四纪以来的二百万年中,上海地壳总趋
  势是脉动式地下降,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
  相互重叠的古三角洲。冰期过后,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
  地复被海水所浸没。今上海中部偏西,一条西北一东南走向的岗身地带,是远古上
  海的海岸遗迹。”这一段有些像诗,它给上海增添了史诗的色彩,使这个城市有了
  一个远古的神话时期。
  现实的日常生活却是如此的绵密,甚至是纠缠的,它渗透了我们的感官。感性
  接纳了大量的散漫的细节,使人无法下手去整理,组织,归纳,得出结论,这就是
  生活得太近的障碍。听凭外乡人评论上海,也觉得不对,却不知不对在哪里。它对
  于我们实在是太具体了,具体到有时候只是一种脸型,一种口音,一种气味。
  有一种脸型,它很奇怪地唤起我对某一条街道的回忆。这也是同个人经历有关
  的,我在那条街上长大。自从我能够独立地出门,就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用我的
  有限的零用钱,在沿街的小烟纸店里买些零食。这些零食放在一个个玻璃瓶里,包
  成小小的三角包。那些零食,无论是萝卜条,还是橄揽,或者桃板,芒果干,一无
  例外地都沾着甘草,甘草带着咳嗽药水的甜味。我实在吃不出有什么好的,可是我
  还是要去买来吃。这好像是这条街上的女孩子的生活方式,她们勾肩搭背地,走到
  街上,买零食吃。很多年以后,我又来到这条街,街上的景象已经大变了,可是迎
  面走来了一个女人,她长着那种鼓鼓的椭圆脸型,眼睛略有些暴突,下眼睑挂着囊
  袋,嘴是有些外翻的厚嘴唇,这种脸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但也不会十分地苍老,
  它看起来总是中年偏上的样子。这脸带着些凶相,不是威严,而是凶。这在某种程
  度上,表明着她的身份。她不是职业妇女,却也是谋生计的女人。她不是像家庭妇
  女那么贤淑的气质,也不像那些上班的女性,态度郑重和矜持。她是,怎么说呢?
  她是见过世面,但有着偏见,涉足社会,又守着陈规。她最最合适的营生,就是街
  面上的小烟纸店的女店主。这类小烟纸店,是将自家的街面房子破出墙来开的张。
  这条街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豪华的商店间着民居,在商家背后,就连着深长的入口
  庞杂的弄堂。这些小烟纸店挤在繁华的街市里,却一点不显得寒谗,相反,它们很
  坦然。店堂后面,往往是店家的灶间,夹了一架木扶梯,可上二楼。二楼很可能只
  是个阁楼,便是他们的居家。他们常常在店堂里开饭,这种脸相的女人就端了饭碗
  来做生意。
  这种脸相有时还会呈现在男性身上,就是某一条弄堂口的,出租小书摊的老板。
  他很精明地将他的小人书,一本拆成两本,甚至三本。因为借回家看要比当场看贵,
  所以在他的木头打的书架底下,两排矮凳上,便坐满了看书的人,大多是些孩子和
  年轻的保姆奶妈。他的形象还要粗鲁一些,带着些北风,穿着就好像一个拳师的行
  头。黑色对襟的褂子,勉裆裤,圆口鞋。他的眼囊还要臃肿一些,嘴唇也更厚,推
  着平头,一看就知道出自路边剃头挑子之手。他斤斤计较,决不允许你在书架上挑
  拣过久,要就租,要就不租,要想在挑拣时偷偷看完一本,没门!收摊的时间一到,
  他便飞快地从人手里抽走小书,不管你看完还是没看完,想再看,要就借回家,要
  就明天再来。他清点小人书的样子,就像一个水果贩子在清点他的桃子或者梨。他
  有时甚至会为了一本借阅过久的小人书追到小孩子的课堂上。他的口音里带着鲁音,
  但他决不属上海那些来自山东的南下干部,风范大异。说起来,和那开烟纸店的妇
  女也是大异,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是一路的脸相,一种小私营者的脸相。
  另有一种脸相,是较为劳苦的。这是瘦型的,越人的脸相。眉棱较高,眼窝略
  深,颧骨突出,嘴唇薄而宽,下唇有些往里吸,下巴则向前翘,俗话叫做“抄下巴”,
  它大多是长在老年男性的脸上,带着焦愁的表情。带着这样的脸相和表情,忽匆匆
  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上身前倾,双臂便自然而然地伸向后方。这也是这条街上的一
  个名人, 小学生们刻薄地称他作“全身运动” ,因他走路的姿态颇似广播体操中
  “全身运动”的那一节。他总是在街上奔走,为了不让人挡道,他就在人行道底下,
  又正是逆行的方向,于是便在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边上危险地走着。这情景带着一股
  忧伤,而这条街,真的,真的有着一股忧伤。他操的也是弄口生涯,是一眼老虎灶,
  正式的名称为“热水站”。老虎灶烧的是烟煤,于是弄口便被熏得漆黑,好像是一
  个黑洞,弄堂里的生活也显得得没有希望了。冬天的季节,暖和的星期天的午后,
  就有人来喊水,他挑一担热水跟了送去。热水盛在木桶里,从盖口和桶缝里漏了出
  来,滴滴答答地一路过去。浴室一般是在二楼,甚至三楼,他就担着水走上楼梯,
  将水倒进已经擦洗干净的白磁浴盆里,这种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