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
吻火 更新:2021-02-21 16:39 字数:4910
诺斯艾利斯。
1999年5月20日一稿
1999年6月15日二稿 上海
王安忆·妹头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在我睁开眼睛看这城市的时候,这城市正处于一个交替的时节。一些旧篇章行
将结束,另一些新篇章则将起首。这虽是一个戏剧性的时节,可由于年幼无知,也
由于没有根基,是领会不到其中过节之处的微妙,不免粗心地略过了许多情节。只
有当剧情直指核心处,也就是说到了高潮的时分,才回过头去,追究原委。而一旦
回头,却发现早已经事过境迁,人物两非,那原那委就不知该往哪里去寻了。城市
的生活又带有相当程度的隐秘性,因都是些不相识不相知的人,聚集在一起,谁也
信不过谁,怀着防范心,生怕被窥见了根底,就更看不清了。其实,有谁能一帆风
顺地来到这地场呢?这地场多少带有些搏击场、生死场的意思,来到这里,谁都带
着几分争取的任务,有着几分不甘心。所以就攒下了阅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故事。
等我们赶来这城市了,这故事差不多已经收场,只剩下一些尾声,蛛丝马迹的。
说是交替的时节,旧篇章和新篇章,是因为这两种故事的完全不相同。它们看
上去几乎毫不相干,除了时间上的连续性,情节、细节、人物都是中断的,终止以
后再另起。它们呈现出孤立发展的趋向。或许所谓历史的转折就是这样,带有激变
的形态。所以,当我睁开眼睛,这城市的人和事扑面而来,都是第一幕的性质。序
幕呢,也已经在半知半觉中过去了,现在开始的是正剧。
时间大约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光景。我家所在的弄堂前面,这个城市
中著名的街道:淮海中路,梧桐树冠覆顶,尤其在夏天,浓荫遍地。一些细碎的阳
光从叶间均匀地遗漏下来,落到一半便化作了满地的蝉鸣。我家弄堂口是一条街心
花园,人们都叫它做小花园。花园后头是一排红砖楼房。样式是洋房,又不完全西
式,在楼房的背面,连接有类似内地四合院格式的内天井,环着一周矮楼,顶上覆
黑瓦,开有后门。前门的门厅十分阔大,座在高台阶上,说是底层,其实已是半层
上了、我就读的小学校舍就分散在这排民居之中。其时,有许多小学校都是这样,
和民居间杂在一起。但在我印象中,这排楼房里的居民都是深居简出,我们很少看
见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日常生活紧闭在一扇扇阔大而厚重的门扉后头,莫测高深。
以我们那种自我中心的心理来看,这些人的生活只是我们轰轰烈烈的小学生活的附
属,是谈不上有什么意义的。这些木质沉重的门窗,隔音良好的墙壁,幽暗的走廊,
顶楼,墙角,以及寂静无声,使他们很像一种幽居的动物:鼹鼠。我始终没有走近
过那里生活的任何人。其实,这是和所有这城市的居民们一样的生活,可因为隔膜,
他们就留给了我暗淡和没落的印象。我想,这个印象的名字叫做道民。这种印象还
在其他一些时间和地点产生过,比如,在“文化革命”开始后的一九六九年。
这一年,我们本来是下乡参加三秋劳动,却因林彪的一级战备命令滞留乡间,
一直到了这年的深秋。我在学校宣传队拉手风琴,因想家情绪低落,老师便派了我
一个差,回上海修理手风琴。独自一人回家,路途显得有些艰巨,要经历多次转车
转船,可我就像得了救似地上了路。到家已是傍晚,家中只有老保姆和弟弟。父母
都在“五七干校”,姐姐在安徽插队,境况是有些凄凉,而我却安了心,多日的抑
郁消解了许多。吃过晚饭,我便出门去给同学家里送信。因为划地段进的中学,所
以我的同学们都是沿这条淮海路居住。我是自下乡以后第一个回上海的,就有许多
同学托我捎信,包括一些平时并不亲密的同学。在这一个夜晚,我敲开了淮海路街
面或弄堂里的许多门扇,这是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其时,马路变得十分冷清。霓虹灯是早没了,橱窗也暗了灯光,只剩一些路灯,
照射着行人寥寥的街面。是因为战备疏散了一些人,还因为没有心境,人和车都很
少。沿街的窗户,贴了米字条,说是为防空袭的措施。这样的话,窗玻璃不至因为
破碎而四溅开来,也不会发出裂响。这城市真是显得荒凉了,再加上秋风瑟瑟,梧
桐落叶一卷卷地扫着地面。相比较而言,那聚集了我们班级和宣传队的老师同学的
乡间,倒显得人气旺盛,颇勾人想念。但心情是平静的,我走在街上,才不过七点,
就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样子。我挨家敲着门。这些门都不很容易敲开,半天才有人应
声,半掩着人影,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他们大都只让我送进信去,然后就关上
门。我只得走开,去下一家同学家。有一些地址是不那么好寻的,号码是跳开的,
待到找见,却发现是一个店铺,已经打烊。再绕去后门,则又迷失了号码。当我又
一次兜进兜出地找着号码,结果是无望地干脆大叫起这同学的父母的名字。头顶上
忽传来一阵子清脆可喜的小姑娘的声音,七嘴八舌问道是什么人找。抬头一看,是
一个木阳台,面临着这一条窄小的横马路,也没有灯。阳台上挤着几个小姑娘,是
比我们更小的一伙,大约刚上小学不久,其中有我同学的妹妹。虽然看不清她们眉
眼,但她们灵巧活泼的身影依稀可见。她们是这个宵禁似的暗夜里,惟有的一点活
跃,也是我这一夜的沿街寻找的惟有的一点光明。她们还很快活,轻松,无忧无虑,
不像我们,已经初尝人世。
离开她们,再去下一家。那是在一幢大楼里。楼道没有一点光,黑得可怕。我
扶着墙壁上了楼,摸到了这家的门。门,应声而开,伸出一张脸。因是背光,脸是
模糊的,但轮廓是一个老妇。她听我说是她女儿的同学,立即让我进了门。这是一
个狭小却完整的套间,我们所在的是一个呈等边三角形的门厅,倚墙放一张旧方桌,
一面墙上是我方才进来的门,另一面墙上也是一扇门,门的上方镶了两块毛玻璃,
透出灯光,好像里面有人,却始终未见走出。厅里还有一个老妇,是她家的亲友?
她们一同把我让到桌边坐下,然后同我说话。她们不知为什么一律都把声音压得很
低,还向我凑得很近。这样,她们的脸就在我眼睛里放得很大,并且走形,就有些
类似铜勺凸起的一面上映出的人脸,两头尖,中间鼓。她们说的多是她家女儿的身
体状况,如何不适宜在乡间生活。因这时节流传着谣言,说我们这一批中学生再不
会回城,很快就要迁走户口。她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怖,那一扇亮着灯光的玻璃
门也有些可怖。再有,房间里壅塞着一种气味,像是洇透了烟火油酱的木器的气味,
来自我身椅的木桌,另一边的碗橱,还有橱隔档里的砧板什么的。温热的,熟腻的,
也叫人丧气。我心跳着,盼着早点走出这套间。可她们将身子倾向我,说个没完。
她们看上去非常渴望与我交谈。她们的口腔和身上、发上,也散发着那种烟火、油
酱与木器混合的气味。那扇玻璃门后头的灯光一直照耀着,却没有一点动静。这间
套间也给我鼹鼠的巢穴的印象,里面居住着旧朝代的遗民。他们的生活没有希望可
言。尽管,其时,我们苦闷,前途莫测,可我们有希望。
就是这样,我们觉得,只有我们的生活是光明的。在我们快乐的小学生活之外,
都是些离群索居的人们,他们的历史,已经隐入晦暗之中。
直对着我家弄堂口,是叫做思南路的小街。街身细长。于是,两边的梧桐树就
连接得更紧了,树阴更浓密,蝉鸣也更稠厚了。这是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少有店
铺,多是住宅,有一些精致的洋房,街面看上去比较清洁,和繁闹的淮海路形成对
照。它是比较摩登的,也比较明朗,可它依然是,离群索群。它的摩登带着没落的
寂寞表情。这是我家弄堂前的淮海路上,特有的情景,所有的摩登一应都带有落后
的腐朽的征兆。这是一种亮丽的腐朽征兆,它显得既新又旧。这些亮丽的男女,走
过淮海路,似乎是去赶赴上个世纪的约。他们穿着很“飞”,这是人们对摩登的俗
称,还是对颓废的俗称。他们出人的场所均是昂贵的,华丽的,风雅的,比如西餐
社。弄前的淮海路上有着一些著名的西餐社,“宝大”,“复兴园”。复兴园在夏
季有露天餐厅,在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桌上点着蜡烛。记不得有什么花木了,但
从街前映过来的夜灯却有旖旎的效果。它有一道菜,名叫虾仁杯,杯中的虾仁色拉
吃完后,那杯子也可入口,香而且脆。那时的色拉盘就像奶油蛋糕样,可应顾客要
求,在上面用沙司裱出“生日快乐”等庆祝的字样。“老大昌”是西点店,楼下卖
蛋糕、面包,楼上是堂座,有红茶咖啡、芝士烙面。在六○年的困难时期,这城市
里的西餐社前所未有的生意兴隆,从下午四时许,门厅里就坐满了排队等座的顾客。
虽然粮票是有限制的,但餐馆用餐则凭另一种,叫做就餐券的,专门购买糕饼的票
证。而在那年头,许多贫困的家庭均是将就餐券放弃的。所以,它表示着粮食,却
并不紧张。西餐社里排队等座的总是一些富裕而有闲的人们,那样的摩登的男女就
在其中。他们穿扮得很讲究,头上抹着发蜡,皮鞋锃亮,裤缝笔直,女的化着鲜艳
的晚妆,风度优雅。可这决不妨碍他们坐在西餐社的门厅里,耐心地等待着此一轮
餐桌空出来,然后坐上彼一轮的,大快朵颐。有时候,餐桌实在周转不过来,不得
不和完全陌生的人们拼桌。彼此的汤菜几乎混在一起,稍不留心就会伸错刀叉。倘
若正好都在低头喝汤,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一个亲密的大家庭在融洽地进餐。
而他们并不在意,毫不影响他们的食欲。好在,在此时进入西餐社的,大抵是一些
相同阶层的人,经济水准也旗鼓相当。而我们虽然是新来这城市的居民,但因为父
母是解放军南下的干部,父亲虽已贬职,但两人的薪水还比较可观。再加上少子女,
没负担,这使我们生活优裕。母亲有时候,会对我嘲笑那些小姐们的吃相,她们带
着文雅的敷衍的神情,然后冷不防地,张大嘴,送进一叉肉,再闭上,不动声色地
咀嚼着。这城市的淑女们,胃口真是很好的。
那段日子,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去“老大昌”二楼堂座吃
点心。为能容纳更多的顾客,楼面上均是长条的大统桌,人们像开会似地排排坐着。
喝咖啡不同于吃饭,是一种比较从容、悠闲的活动。一般来说,它的意义不在于吃。
虽然在这非常时节,吃的意义变得很重要。可人们还是保持了它的消遣的优雅的性
质。大家矜持地坐着,不太去动面前的西点,只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和加奶的红茶。
当热腾腾的烙面上来的时候,人们也是漫不经心地用叉子轻轻凿着烤焦的边缘,好
像是迫不得已才去动它的。由于是和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也不方便谈话,所以大
家就只是干坐着,看上去不免是有些无聊的。只有我们三个是目的明确的,那就是
吃。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奶油蛋糕,爸爸妈妈则欣赏着。吃完一块,他们便说:第一
幕结束。然后,第二幕开始。我的不加掩饰的好胃口,也引起了周围人的惊羡,他
们会对我父母说:这个小孩真能吃啊!其实那时节,谁不能吃?我想,他们惊羡的
只是一个孩子能够如此坦然地表达出旺盛的食欲。
我觉得他们也是没有希望的。他们的享乐与摩登里,总是含着一股心灰意懒。
他们倒不像隐居的鼹鼠,而是像后来我们课文中学过的一种寒号鸟,它老是唱着:
得啰啰,得啰啰,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他们得过且过,今日有酒今日醉。他
们的华丽是末世的华丽,只是过眼的烟云。“文化革命”初潮时期,在这个城市首
先受到冲击的,是摩登男女的尖头皮鞋和窄裤腿。这显得粗暴而且低级,却并不出
人意外,而是,很自然。这种不合时宜的华丽,终会招来祸事,只是个时间的早晚
问题。但真到了看着这些趾高气扬的男女们赤着足,狼狈地在街上疾走,心里竟也
是黯然的,好像临头的不仅是他们的末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