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栎伸出手，手掌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她此刻变成了一个看客，只能目睹“自己”和光团的对话。
  机械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空间里：“【AA00001号批次试验体确认存活个体：1，‘猎杀者驱逐’试验结束。】”
  那个“自己”木然地抬头，最后抖着唇开口：“为什么……不让她杀掉我……”
  “【高级执行员AA003号，次元传送是随机事件，并不参杂‘系统’主观因素。】”
  “……你说谎，你明明说过，要等我把所有的穿越者都驱逐之后，成为‘裁决者’赠与一次我时空跳跃的权利的……”
  机械的电子音过了一会，故作强硬地回应：“【AA003号达成特殊条件，遣返初始次元，能力、武器等违反初始次元规则的存在将被格式化。记忆保留，传送开始……】”。
  “等一等。”“自己”虚弱地轻声道，“记忆也拿走吧……把记忆也……”
  “【丧失长时间段记忆有一定几率造成精神状态异常、人格崩溃、人格重构、解离症（多重人格），是否确认？】”
  “确认。”
  “【建立同体试验记忆库，片段锁定，抽取30％……50％……100％……抽取完毕，记忆库认证设定完毕。四维空间BG3400012号次元定点，传送开始。】”
  “【再见，林栎。】”
  ……
  林栎从记忆片段中脱离出来，脊背和额角浸满汗水，顺着发尾淌下来，咸咸涩涩的。不一会，“系统”的提示又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明确的询问机械而毫无感情。
  “【低级执行员012号，是否激活同体试验记忆库？】”
  “【低级执行员012号，是否激活同体试验记忆库？】”
  “【低级执行员012号，是否激活同体试验记忆库？】”
  ……
  “系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询问。林栎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从“系统”的声音响起、到记忆片段出现，到“系统”询问是否继承之前的记忆这个过程看起来长，实质不过半分钟。而这半分钟里，李可可维持着呆愣的表情持续和三个LEVER　C缠斗，阮诞已经收割了大半吸血鬼的性命，而林栎自己也机械地维持着攻击的动作，只神态有些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林同学？！幸若前辈？！”
  毫无防备的优姬出现在巷口，一脸震惊地看着这打成一团的吸血鬼和人类。
  林栎将自己的剑送入一个LEVER　C的脖子里，往后一扯，一篷血花溅在她的脸上，如同当年的她站在光球下、徒然地询问“系统”时一般狼狈。
  娃娃脸的女孩在内心轻轻说：确认激活。
  阮诞劈开一个吸血鬼用能力催生出来的土墙，闪身到林栎的身后，好像猜到了女孩正在做的事似的，坚定又轻柔地把她揽入了怀里。
  在记忆潮撬开她的脑壳之时，圆脸的少女感受到的茫然被包围自己的怀抱所散发出来的那恒久的安定感驱散了一点。
  林栎放松了下来。
  她确认自己不会受到伤害了，确认。
  六十四
  那个时候她正在街上乞讨。
  齐膝断掉的双腿和被剪烂了的舌头很能博取路人的同情。十四岁的林栎一身褴褛地坐在街头，木然地望着一双又一双鞋子从她面前走过，或快或慢，偶尔还会有一两双鞋停驻在她面前，放下面额不等的纸币硬币，在听到她“啊啊啊”的“感谢”后翩然离去。
  她没有表情。
  但没有人会发现她有没有表情的。因为脸太脏了，脏得，连唇线和鼻形都无法分辨的程度。
  送她来这里“工作”的上头坐在不远处供路人休息的露天石凳上，正皱着眉冷冷地剜了她一眼。
  于是她立刻用手爬行两步，捉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路人就开始“啊啊啊”地叫，对方吓得拿在手里的手机都掉到了地上。男人慌忙挣脱开她的手，狠命拍了拍自己被抓过的裤脚，就像那里被沾上了什么不详，然后捡起手机加快脚步离开了。
  街上的碎石又在掌心咯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林栎愣愣地抬手，望着这斑驳纵横的细碎的白色旧疤上脏兮兮的新疤，咧嘴，无声地笑了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在林栎的眼里，每个人都在这个城市里挣扎，有的吃好穿好却挣扎在所谓的“精神世界”里，有的匍匐在地上，一日、一日、又一日，挣扎在活着和死去的边缘。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上头过来检收“成果”。林栎常常是所有人里“挣”的最多的。但今天不同，今天下雨了。
  林栎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在她“负责的区域”里爬行了两三百米，可能是突然的暴雨让很多人的心情都变得急躁了，急匆匆赶往目的地的路人在她的“纠缠”下都不耐烦地避开，只有一两个自认倒霉地掏出钞票，随意地扔在地上。纸片被雨打湿，她伸手去抓，只觉得手心里的那团东西冰冷刺骨。
  上头的人不知躲到哪里去避雨了。林栎独自留在街旁，愣愣地看着怀里可怜的“收入”。果然，被送回到“集合地”后，迎接她的是被关在幽暗狭窄的杂物间里滴水未进。
  她将自己蜷缩成尽量小的一团，眼神空洞地盯着透着微光的门缝。林栎开始回忆自己记忆里不多的快乐的时光，这是她用来躲避心中的猛兽彻夜咆哮的痛苦的，唯一的方法。
  听说还是高中生的母亲未婚先孕，把她扔在了公厕里，然后她便从小住在孤儿院了。后来一对夫妇收养了她。她有了养父养母，一个哥哥和一个体面的家庭。养母性格刻薄，养父有恋童癖，知道父亲“兽行”的哥哥要带她“离开那个家”……
  ……
  “让你勾引我儿子！”
  “你这个贱种！小荡/妇！杀千刀的狐媚子！看你还敢不敢！敢不敢！”
  “忘恩负义的杂碎！是谁给你一口饭吃的！狗胆子长毛居然作出那种不要脸的事！看我不抽死你！还笑！还笑！老娘踹死你这死丫头……”
  “你干什么！这是我们的女儿！”男人挡在她面前，包着她的小手的那只大手滚烫滚烫的。林栎抖得牙齿都打着颤，却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熬过这几天。
  “什么我们的女儿！这杂种可是从孤儿院抱过来的！跟我们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供她吃供她住，贱人就是勾引我们儿子来报答我们的吗？！”
  “什、什么？勾引……”男人的脸转过来，林栎只看到黑漆漆的洞口里亮起两束可怖的光，“真的？”
  那两束光所组成的巨兽把她吃掉了。。
  ……
  啊，对了，在这件事发生之前的几天，住在她家隔壁的安德烈夫妇得知邻居虐待养女之后，也说过要收养她。那是她初次感觉到什么叫做“高兴”……她在那个欧式的小花园里和安德烈夫妇的亲生儿女以及养女们玩耍，那些漂亮的哥哥姐姐们亲切地叫她“小木”。她幻想过自己也打扮得和他们一样漂亮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幸福到手足无措了。
  在安德烈一家要回法了定居之前的一天，薇璐、小叶和月英把她关在了地下室的柜子里。
  他们一家走了。
  她的希望走了。
  林栎用手指甲一点一点地抠柜门。抠开涂漆，抠进木缝，抠开洞，扯开出口。
  ——没有关系的，林栎。
  ——对，没有关系的，不要怕，你逃出来了，林栎。
  她走上街头，以为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然后她走进了另外一个“柜子”里。
  切掉腿——她再也逃不掉了。
  切掉舌——她也不能喊叫了。
  “现在的人越来越没有同情心了！你看，今天就只赚了那么一点，老大啊，养那几个丫头就要亏本了。”
  “饿她们几顿，弄得可怜一点，下次放到学校门口去，学生比较容易掏钱啊！现在的大人贼狡猾，这一行也越来越难混了……”
  黑暗……黑暗……门外传来的声音夹杂着粗俗下流的咒骂。林栎再缩得小一点、小一点，眼神越来越冰冷。
  她没有表情。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团柔和的光。
  仿佛……天神下凡。
  “【你好，AA00001号批次试验体征集，你已被选定为试验者，编号AA003，任务具体叙述将在确认后展开，试验期允许附加条件一，是否确认？】”
  ——……确认。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将这当成一个美妙得让人流泪的梦。
  “【创建附加条件……倒计时1分钟。】”。
  ——什么是……附加条件……
  “【回应你一个请求，无限制。】”
  ——腿……和声音，治好它们，也可以么？
  “【确认附加条件，扫描30％……60％……100％……完毕，执行条件。】”
  “【传送，开始。】”
  无数个次元的猎杀游戏，开始轮转。
  ……
  意识的世界里，一切虚无，只有星空在脚下浮沉，寂静在广袤的视野中凝结成实质，林栎看着站在对面的、一脸寒霜的另一个自己，圆滚滚的脸蛋上一片惘然。突然，她一拍掌，恍然大悟地歪头对对方说：“所以说我才是丧失一部分记忆之后得了解离症诞生的‘第二人格’？（OwO）”
  “但现在，主导的是你。”眼神木讷空洞的“林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松软的发，“只有你能继续支撑这个身体活下去，我不能……我只是幻影、垃圾桶、虚无。现在，我要走了。”
  “但是……你说过要保护我的……”林栎拉住了她想要离开自己头顶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能保护自己了……”她的身影变得浅淡，“而且，还有他……”
  完全消失。
  虚无的星空没有回音，寂静沉淀，如同黑河流淌在黑色的土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林栎咧嘴，无声地笑了出来。某些晶莹淌过她圆润的脸颊，滴落在精神世界的虚空中，然后消失不见。
  “你错了……”
  “对不起……”
  =。
  “……林栎、林栎。”平稳清朗的男声低低地叫唤着她的名字。林栎迷迷糊糊地聚焦，阿诞的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唰啦”。林栎毫无预兆地舔了某卷毛一脸的口水。
  “……”
  阮诞不确定对方这个是吻……还是纯粹的肚子又饿了的信号。即使他私底下十分不希望是后者，但从几率上来看……
  ——尼玛现在蹭个毛啊蹭！老子还在纠结那个野兽般的“口水礼”啊给点解释啊喂！卖萌了不起啊！你以为我会就这样原谅你吗！我、我才……好吧看在你这一下亲在脸侧比较靠谱的份上老子原谅你了。（→_；→）（喂）
  “蛋蛋，我走神了多久？=w=”林栎摇摇犬尾。
  “就一会。”阿诞别过脸去……少年你的脸色很可疑哎。（=_=＋）
  现场，李可可正抵挡着往优姬的方向攻去的吸血鬼，阿诞用刀扛着其中最强大的艾伦的波纹状刃刀的攻击，间或激发一两个扰乱的鬼道，但看起来死神的技能对这种不死生物的作用不大。而且，从这个墨绿眼眸的吸血鬼的实力和技能来看，他甚至很有可能是LEVER　A！
  能够支使纯血之君的“夜之女王”……
  ——就只有记忆里的“那一位”了。
  林栎刚想联同阿诞一起制住艾伦询问确切的情报，又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从天而降。散落在地上的石头、棍棒、箱子等东西全部漂浮了起来，然后瞬间爆裂开来的碎屑全部成了可怕的杀人利器。级别低的吸血鬼纷纷哀嚎化为粉尘，其余人各施神通，倒是没有大碍。优姬被来者牢牢的护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视线就被爆裂所产生的烟尘遮掩了。
  “枢前辈？！”
  烟尘散去，剩余的吸血鬼开始一个个消失。艾伦一挥手，朝玖兰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后，也同样消失了。
  六十五
  玖兰枢环视一周，向来镇定自若的表情依然镇定自若，只是内心掀起的微妙慨叹，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也不怪这个地位超然的纯血种那么惊奇，实在是他眼前的组合太过于奇怪、而这个奇怪组合的关系和相处方式也太过……魔幻了，以至于让被他好好藏在身后的优姬都不确定地弱弱问：“那、那个，枢前辈……幸若前辈、小林同学和那个男生……在干什么……”
  ……
  玖兰枢真的产生了想要捂着优姬的眼睛然后沉着地说“没有什么哦好孩子不要看哦”接着扭头就走的冲动。
  但是，“理智”这玩意扭着秧歌从他脑海中狂奔而过，于是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没事的，优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女的脸霎地红了：“没、没有……就是，那个，出来买巧克力材料……那个……碰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