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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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一切 更新:2021-02-21 16:35 字数:4747
不惊的镇静。刘三公不说,自己就不便问,这是江湖上办事的规矩。横竖送的都是刘三公的儿子。至于到底送哪个儿子走,是主家自己的事情。更何况洪老大自己也借花献佛,在船上搭了一个“私客”。这“私客”是桐岭山上袍哥弟兄们秘密送到码头上来的。说是一位得罪了官府的弟兄要去下江躲避风头,求洪老大帮忙。两件事情恰好凑在一起,洪老大爽快地答应下来,反正一条船上除了把舵、撑篙、升帆、领船之外,总还要用个出力气打杂的人。这些天来,银城发生的事情都有些出人意外。洪老大久在江湖,见过无数的事情,遇过无数的风险,还从来没有翻过船。江湖二字在洪老大心里,就是和银溪直接连在一起的那些无数的大江小河,无数的大小码头。你纵有天大的事情,也能在洪老大的千里江湖中隐没得无影无踪。
转眼间船过了下水关,过了艾叶滩,从观音口走进了青依江。顿时水面开阔了起来。照规矩只要风顺,所有去下江的船一过观音口都要升帆。洪老大在船尾高喊:“升帆——!”
船工们一齐忙着解开帆绳。众人正在忙乱,一直坐在船舱里的那位客人走到甲板上来,忽然说起了家乡话:“不忙,洪老大,我还有件事情要办。”
洪老大笑起来,“你不说话,我就不好搭腔。但不知该称你刘管代呢还是称你刘八爷?”
客人也淡淡一笑,“身边没得一兵一卒,哪里来的管代?就叫刘八爷方便些。”
“刘八爷想办啥子事情?”
“我想在你的帆上写几个字。”
“要得。船是三公的船,要办啥子事情凭你刘八爷一句话。”
说话之间,笔墨齐备,随着慢慢升起来的船帆,有四行大字自右至左,依次排下,被高高地举在了桅杆上。蓝天碧流之中,白帆,黑字,格外醒目: 春 羌 一 黄 风 笛 片 河 不 何 孤 远 度 须 城 上 玉 怨 万 白 门 杨 仞 云 关 柳 山 间
客人放下笔墨问道:“洪老大,你看这诗写得好不好?”
洪老大朗声大笑,“刘八爷你莫笑话我,斗大的字我认不下一个,哪里晓得啥子湿呀干的?在江上摇船二十年,帆上写字我还是头回看见。白底黑字,好看!好看!”
众人都围在帆下仰头看那几行字的时候,有人站在身后问道:“敢问刘八爷,你就是那天在桐岭关打败天义军的刘管代么?”
那位写字的客人并不回头,还是定定地看着船帆上的那首诗,慨然长叹:“春风不度玉门关呀,哎,春风不度,无力回天呀……身边没得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哪里还有啥子刘管代?”
顺风顺水,洪老大的帆船在满目青山和绝壁擎天的峡谷中转眼百里,把身后的江水留在高远的青天白云之间。
傍晚时分船已经过了宜宾和南溪,再向前要在江安码头过夜。那位写字的客人站在船头沉吟良久,眼看一轮如血的夕阳沉入千山万壑之中。猎猎的江风撩乱了他的衣襟和头发。昏暗的山影中有个船工走过来问道:“客官,洪老大说你就是在桐岭关打败天义军的刘管代,你到底是不是刘管代?”
客人还是不回头,“是又哪样?不是又哪样?横竖我手里现在没有一兵一卒。”
“客官,洪老大说你当年是刘三公花一两银子从大街上买回家的娃儿。你的乳名是不是叫狗儿?”
“我的乳名叫宝儿不叫狗儿。你是啥子人,你问来问去要哪样?”
“你到底是不是刘管代?”
“是。我就是刘管代。你要哪样?”
船工冷笑起来,“你若不是狗儿就没得话说了。刘管代,就是你在桐岭关杀了我爸爸和我哥哥,苍天在上,我今天是替父兄报仇来找你讨命的!”
话音未落,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管代刘振武,只觉得胸膛里一阵冰凉,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满目夕阳中刺进他的心脏,他连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当即仰倒进滔滔东去的江水中。这船工站在船边,对着跑过来的人们大喊:“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刘管代在桐岭关杀了我的父亲和哥哥,我们冤家路窄碰在一条船上,我今天是为报杀父杀兄之仇!和你们没得关系!洪老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你下水!你转告刘三公,杀他儿子的人叫岳新年。我就是那个官府追捕的天义军右将军岳新年!洪老大,多谢你送我到下江来,如果不死,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岳新年纵身一跃,跳入洪流,眨眼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船目瞪口呆、惊魂难定的人们。壁立千仞的峡谷夹持着湍急汹涌的江水滔滔东去,满峡谷浩荡的风声水声。风帆饱满的木船高举着那首千年古诗飞流如箭。
莽莽大荒中,夕阳落照,大江无语。洪老大的帆船像一只仓皇无依的孤鸿。
春风不度玉门关(八)
李锐
八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像是有谁发出了命令,成千上万头牛,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银城。无论通衢大道,还是山间小径,到处都可以看见涌流的牛群,脚步杂沓地朝着一个方向汇集。顶着斗笠穿着草鞋的牛贩子们,浮现在牛群的前后,手里挥动着大半用不着的竹条或树枝。这些竹条和树枝不像是驱赶的鞭子,更像是招摇的旗帜。柔和的晨光中,牛群迈着
平静安详的步子,哞哞的相互召唤着同伴。好看的弯角和庞大的身体,在轻微的碰撞中灵敏地保持着相互的间距。偶尔会有谁退出行走的队伍,悠闲地停在路边,把一泡又黄又热的尿雍容大度地撒到草丛里,然后再旁若无人地汇入到伙伴们中间。在灰黑色的水牛队伍里,偶尔也夹杂着黄牛鲜亮的身体。今天,它们用不着留恋路边的青草,因为临出发前它们已经足足地吃饱了嫩草,喝足了清水,又到堰塘里舒服地滚了澡。今天听不到恶声恶气的斥骂,更不会被打得遍体鞭痕。今天听到的都是夸赞和奉承,看到的都是笑脸。它们知道今天是自己的节日,它们知道今天自己才是银城真正的主人。 〖BF〗银城春秋两季的牛市确实犹如盛大的节日。春市以鸡鸣镇为主,所买卖的大都是泸县、叙永、江津、涪陵、万县等地的下江牛,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永川的大架牛。秋市以高山场为主,所买卖的大都是洪雅、夹江、大小凉山和云贵来的上川牛,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筠连的凤山牛。因为春秋两市是最大的牛市,按照三、六、九的集期规矩,春秋两市就把三月和八月的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三集合一,开市三天。每年在这两镇牛市上做中间商的“牛行户”们,都要推举出一位“客长”做整个牛市的首领。由这位大家推举的客长,对一切纠纷、协议做最终的调解和裁定。为应牛市的需要,镇上除了长年修建几十座牛棚而外,所有的茶、酒、饭、旅店铺,和所有的空余民宅都要用来接待来客。因为赶来交易的牛太多,两镇周围的村子也成为牛群歇脚的地方。所有的牛棚里要事先准备足够的鲜嫩青草和饮用的净水。镇边的河湾、池塘都留给牛们来轮流滚澡。每逢春秋牛市开市的前一天,由推举出来的客长率领牛行户们,专程到银城牛王庙焚香跪拜,诵念祷文,祈领香火迎接回镇,供奉到牛王牌位前,请道士专门照看香火,开市期间昼夜不得间断。开市,收市都要由客长在牛王牌位前焚香后鸣锣宣布。为避免牛群踏伤人,事先要由更夫传锣四方:妇女、儿童一律不得上街。在这春秋两季的大市上,每次集市结束时,要由所有的牛行户、客长,和所有来买牛的盐场掌柜们一同推选出一头牛王。这当选的牛王要披红挂彩迎回牛王庙,接受所有牛行户和井灶盐商们的跪拜。本季当选的牛王在下一季牛王选出之前不可使役,不可伤害,不可转卖,更不能宰杀,只能精心喂养。谁家的牛能够当选牛王,都被银城人视为光耀门庭的幸事。
等到开市的这一天,整个镇子满眼看去,熙来攘往的都是牛群。所有和牛群相遇的人,都只能紧贴墙壁站在街边,恭等牛群庄严地走过。牛角和牛背的河流在街道上舒缓地流淌,坚硬的牛蹄从容地踏遍了人的居所,新鲜的牛粪覆盖了所有的街道和空地。天南地北原本素不相识的牛们会聚在一起,耳鼻相触,擦肩摩腿,忽然间触发了无比的骨肉亲情。成千上万头牛从古老的记忆中苏醒过来,幽深的柔情照亮了它们又大又黑的眼睛,哞哞的呼唤声汇合一片,数里之外清晰可闻。
在银城的牛市上,买卖双方并不直接对面谈价钱,要经由牛行户从中说和。牛行户除了精通买卖双方的要求而外,更要精通判断、辨别牛的经验,用行话说就是要懂得牛经。一眼就能判定牛的年龄、壮弱,毛色膘情好不好,口眼腿脚灵动不灵动。一般来说,小牛长到三四年后才能长满八瓣奶牙,这叫做原口。此后,每年更换一对,逐年改称做对牙,四牙,六牙,边口牙。换完八对,满口的牙根都要变成黑色。再往后,每年又逐次变白一对,满口全白就叫白口牛。四牙为壮年,白口为老年。白口之后的牛至多还能役使三四年。另外,从牛角上也可以看出年龄。小牛的角,角根粗壮。老牛的角,角根细收。小牛的角外表比较光滑整齐。老牛的角表面粗糙,有突出的角箍,角箍每年长出一圈,白口之后才会停止。皮毛润泽、骨肉丰满的叫做“气水”好。耳眼灵动、身架匀称的叫做“生法”好。尾根两边的斜插骨匀称宽大的叫做“秋板子”好。前胸肌肉要突起如鸡心。后腿要像一只倒挂的琵琶,腿肉要有明显的“劲包”。蹄子要大、蹄壳要厚。除年轻、高大、腿脚粗壮、骨肉丰满而外,还要看它的行动,凡是力气大拉劲足的牛,走起路来后蹄印都要盖过前蹄印。有了这一番挑剔的选择比较之后,才可以初步确定了牛的好坏和等级。牛行户要在买卖双方不见面的情况下袖里乾坤,向双方掐指报数。诸如大指为六,小指为七,中指为一,曲指为半,等等等等。在一番加减进退讨价还价之后,由牛行户用红土块在牛背上写出价码,一手拉起卖方牵牛鼻绳的手,朝买方作揖,口中高喊“恭喜你掌柜推万万年!”如果卖方松手,买方接过鼻绳,买卖就算成交。由牛行户在号棚开出号票。成交之后买方并不当时付钱,要领回三天仔细喂养,观察牛的胃口如何,有无病症,一切满意才付钱给牛行户,如果发现病症再交由牛行户退给卖方。每买卖成交一头牛,要交牛王庙一两银子的功德钱,一半用来做庙宇的修缮维护,另一半交做惠济公局的赈济本金。牛行户可从中抽取佣金白银二两。凡在牛市上做牛行户的,一要有丰厚的家产可做抵押,二要有可靠的店保做信誉担保,以此来确保卖牛人的利益。牛贩子们花了本钱,翻山越岭跋涉数百里把牛群带到银城,当然要选最可靠的中间人。在常年的交易中,也成就了人们之间最牢固的相互信任。任何一次违约和欺诈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坏了行市”的人,从此很难再回到交易中来。牛行户们并不亲自做跑腿、拦牛、收款的杂事。这样的事情都交给“跑二排”的人去做。“跑二排”的人没有佣金,只挣茶饭钱。牛市上最大的交易自然还是由银城八大盐场来做的。九思堂李家,慎怡堂王家,陶淑堂赵家,敦睦堂刘家,都是最大的买主。各家都要派最得力的掌柜到牛市上来。在比较、算计、等待、较量之后,常常要把成百头好牛买回到自己门下。每到这种时候,欢天喜地的牛二排和牛贩子们,会牵着牛鼻绳排出一、二里长的队伍,在各家的号棚前等着开号。
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高山场的秋市大集鸣锣收市。客长、牛行户和来买牛的各大掌柜们,一致推举一头筠连来的凤山牛为本季牛王。这牛王的主人是敦睦堂的刘三公。消息传出,满城轰动。连平日与牛无关的人们也都赶到牛王庙去看拜牛王。消息灵通的银城人已经知道,手眼通天的刘三公竟然在数日之内神秘地痛失两子。人们都想看看死了两个儿子的刘三公,如何来撑这个场面。
终于,那个标志着二品官阶的队伍显赫地走了过来,一柄红绸大伞盖领队,然后是八名青衣皂靴的精壮轿夫,轿夫后面是一个戴宽边大帽穿长袍的骑马跟班。银顶皂幔的八抬大轿来到了牛王庙正门外,依照规矩,轿子稳稳停在了大门外的牌楼跟前。轿夫掀起轿帘的时候,翎顶补服一身披挂的刘三公,从那顶八抬大轿里走下来。随着弓腰抬头的身体,绣在胸前的那只锦鸡,花团锦簇一般在石青色的丝绸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