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1-02-21 16:35      字数:4725
  “陈老板?他在老军营的站笼头关到起,啷个还钱给你?”
  旺财露出一脸的茫然和苦笑,“我也不晓得。那天我去收账,话没有说得两句,轰隆一声,窗子门板噼噼啪啪摔起多高。哪里就晓得出了天大的祸事。那个啥子袁知府,为啥子偏偏要死在茶楼门跟前?他的轿子再多走起两步,陈老板啥子事情都没得了!偏偏就是陈老板出了事情,掌柜、堂倌通通抓起走了。人该倒霉是逃不脱的。出了天大的人命案子,我也不晓得钱还讨得讨不得。陈老板不在,老板娘还在,他多大的会贤茶楼总不能欠一个牛屎客的血汗钱!”
  看见旺财满脸的焦急,自己又帮不上忙,冯幺叔不再追问。渡船上一阵长长的沉闷。没有人说话。满眼都是碧绿的河水,满耳都是河水舒缓的流淌声。沉闷中,冯幺叔的木桨在水面上悠长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旋涡。
  等到旺财弃舟登岸,匆匆赶到老军营大门前的时候,看见所有的站笼都已经被打开了,可是关在里面的人却一个都看不见。旺财心里轰的一声,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完蛋了!好灰心!人都拉起去砍了脑壳!这下才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这下才是真的半个铜板也讨不回了!清早的街面上冷冷清清的,还没有什么人。旺财头上顶着高高的一摞牛粪饼,背着粪筐,孤零零地站在那排木笼的对面,心如刀割,万念俱灰。旺财在心里诅咒起来:“狗日的些,就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老子要做几多天才晒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平白无故地,就要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啥子世道嘛?没得天理的王八些!”
  咸咸的泪水流到嘴角里来,旺财举起粗糙的大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掌心的老茧把脸划得很疼。
  有人在背后喊:“牛屎客,转来!转来!”
  旺财没有听见。还是一把又一把地在脸上抹。
  侧身站在门槛里面的蔡六娘终于忍不住了,推门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旺财跟前埋怨:“哎呀,喉咙都给你喊破了……”可话没有说完就看见了旺财的眼泪,“哎哟——,旺财,是你吗?你哭啥子嘛?在生哪个的气嘛?”
  看见是熟人,旺财不好意思地又抹抹脸,“六娘,是会贤茶楼的陈老板,他欠我一百七十六文铜钱。你看,笼里的人都被拉去砍了脑壳,陈老板也叫砍了脑壳,没得人来还我的账了……”
  蔡六娘笑了起来,“傻瓜,哪个说的都砍了脑壳?昨天夜里,站笼头的人些都放起走了,你哭啥子嘛你!傻瓜。”
  旺财转悲为喜,满脸放光,“六娘,你看到都放起回家了?陈老板也放了?那我要去茶楼看一看!”
  说罢,旺财转身一路小跑。
  蔡六娘在身后又喊:“转来!转来!我还要你的牛屎巴!”
  旺财顾不得回头,“六娘,牛屎巴是给陈老板的,我明天转来再送给你……”
  蔡六娘在后面埋怨旺财:“今天中魔嘛你,你疯啥子嘛你,又是哭又是笑的?又不是中了秀才、举人!”
  一直等到在三和兴的饭桌前坐下来,旺财才真的看见了眼前的奇迹。早晨的梦想现在竟然变成了香喷喷的宴席,一切都和梦想的一模一样:一个酱猪蹄,一盘回锅肉,肉很多,油也很多,肉里放满了红汪汪的辣椒,一碗老窖,五碗米饭。堂倌一样一样地从胳膊上把盘子和碗放下来,酒在左手边,筷子在右手边,菜在中间,五碗米饭围成一圈。都摆在这里了,一样也不少。旺财反复地搓着自己的一双大手,他真的是有点难以相信这个人间奇迹。把一筷子香喷喷的肥肉放进嘴里,旺财满面生辉的脸上,洋溢出难以言说的幸福。
  就在刚才,大难不死躺在床上的陈老板不但给足了二百文钱,而且又多给了整整二百文。陈老板说托老天保佑捡回一条命来,他要散财免灾。因为有了这天上掉下来的二百文钱,旺财终于下定决心要实现自己早晨的梦想。
  因为怕别人嫌弃牛屎客不干净,旺财特意挑了饭店外面敞厅里的散座,不等进门就早早地把背上的粪筐取下来,远远地放在门外墙脚下面。三和兴是穷人的饭店,来吃饭的大都是些脚夫、苦力。时间还早,敞厅里的座位大都空着,到处空空荡荡的。堂倌殷勤地扯下肩头的抹布擦抹桌椅,招呼座位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敞厅里只坐了旺财一个人。片刻工夫,堂倌甩着抹布,高声喊唱着旺财点的几样饭菜走出来。他像杂技演员一样,把一冷一热的两盘菜,一碗酒,和那满当当的五碗米饭通通架在胳膊上。转眼间,稳当麻利地把它们一盘一碟摆好在桌面上。最后又端来一碟泡菜,满脸堆笑地说,你客官是开门第一客,恭喜发财,老板要送你一样小菜。这一辈子旺财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刷锅洗碗,他很少被人这样伺候过,恭维过。旺财涨红了脸,真有些受宠若惊的慌张。渐渐地,又有客人走进饭店里来。开始嘈杂起来的人声,遮挡住了旺财的不安和慌张。埋没在人群里,旺财觉得舒展从容了许多。
  肉很香,辣椒很辣,米饭很白,老酒下肚腾云驾雾,满面通红。饭店里碗盏叮当、香气四溢。旺财的口腔和肠胃兴奋地咀嚼着,蠕动着。一大块回锅肉……两大口米饭……再来两口米饭……啃一口酱猪蹄,喝一满口老窖……夹两箸泡菜……再吃回锅肉,再喝一口老窖……回锅肉,酱猪蹄,白米饭,红辣椒,酸泡菜,在牙齿和舌头之间香甜地交替着。猛烈浓香的老酒把这些香、辣、酸、咸的味道醉心地放大出来。借着酒力,旺财的幸福随着唾液和吞咽传遍全身,传遍每一个汗毛孔。可惜,那个人声鼎沸的餐馆里,没有谁注意到角落边上的牛屎客,没有谁注意到一个人脸上永恒的幸福。
  羌笛何须怨杨柳(五)
  李锐
  
  在欧阳朗云自首的当晚,聂芹轩当着他的面释放了所有还没有被处死的嫌疑犯。看着那些从站笼里逃生出来,被家人抬走的嫌疑犯,聂芹轩对欧阳朗云拱手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欧阳先生深明大义,舍己一命而救出这十几条性命,聂某深为叹服。”
  聂芹轩这样讲的时候很诚恳也很认真,好像面对的是一位朋友,而不是一个自己缉捕的犯人。聂芹轩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一个只求速死的人。但聂芹轩想要的是口供,而不是一具尸体。这是他抢在暴动之前,一网打尽银城革命党的惟一机会。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劫狱,和更可能发生的自杀,聂芹轩把欧阳朗云秘密地提出监狱,关在了和自己同一层楼的房间里。在重镣和木枷之外,他把欧阳朗云锁在了一根房柱上。安定营的老部下们都知道,安定营千总楼上最里角的那个房间,是聂千总炮制火边子牛肉的肉脯房。
  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后的历史,都没有记录过肉脯房,和发生在肉脯房里的那一场生死相煎、血腥残忍的经历。在那场经历中,作为银城风味食品的火边子牛肉,竟然被赋予了意想不到的寓意和暗示,成为灵与肉的现场见证。在那间房子里,人的历史和牛的历史呈现出同样的红色。
  那三万多长角的居民,在六、七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和其他的居民一样,在银城生老病死。在它们劳累一生,为银城提供了动力之后,新旧两城的几十个汤锅铺就成了它们的归宿。在汤锅铺里它们要被宰杀,要把自己的血、肉、骨、角、皮通通拿给银城人使用,还要把自己的油脂熬出来给银城人燃灯照明。银城人在一种深深的歉疚和罪孽中,体会到它们和自己近乎相同的悲苦。于是,在城东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牛王庙,庙内遍植松柏,特别加修了献殿、戏台、抱楼,都是雕梁画栋琉璃瓦顶,极尽豪华和气派。正殿里“丑宿星君”牛王居中,财神、火神分列两侧。高大的牛王坐在牛背上,黑眼环睁青筋暴突,威严而又勇猛,一点也不像它们活着的时候那么温顺谦和。牛王庙里长年请了道士照看香火,另外又雇人打扫庭院看护庙门。庙里的香火费用由八大盐场各总柜房轮流按月支付。每年十月初一牛王生日的这一天,要办牛王会,举行盛大祀典。除了在汤锅铺做活的人不得与会之外,十月初一的前一天,所有的牛牌子、小帮车、牛屎客,和所有赶过牛、使过牛的人都要认真洗浴,第二天一定要换上干净衣服才能去参加牛王会。各大盐场总办,各井、灶、柜、号的掌柜,都要盛装前往。捐了官的要穿戴全套翎顶补服,依照官品乘大轿赴会。牛王会前两天,牛王庙里就已经鼓乐喧天,张灯结彩。十月初一,庆祝牛王生日的盛典上要燃放铁铳、鞭炮,鸣钟击鼓。由执事礼生司仪,所有来参加祀典的人依职位高低、辈分大小依次排列进香,礼生高诵祝文,众人行跪拜大礼,并以一猪一羊和五谷、鲜果献飨。祀典仪式之后举行盛大宴会,所有与会者为牛王举杯祝寿。同时,要请乐师奏唱,要请木偶班演唱木偶戏。场市旺盛的年景,要请戏班在牛王庙里唱连台大戏三天或五天。在这样隆重热闹的仪式中,银城人把自己的歉疚和罪孽变成了凡俗的生活,沉浸其中乐而忘忧。
  或许是出于对那些歉疚和罪孽的补偿,银城惠济公局的赈济抚恤相沿数百年而不断。那些牛皮专卖所得到的银两必须上账统计,严禁挪作他用。凡有大笔开支,一定要由当执主事召开会议,请所有场商总办共同议定。所赈济的人员要由保甲造册严格登记。给所有鳏、寡、孤、独穷苦无助的人家,每月发制钱二百、三百文不等。每逢年关,还要给全城无米下锅的人每人一张米票,凭票可在惠济公局领到净米一升。对死后无力发丧的赤贫者,和横死街头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都是由惠济公局出钱购置棺木发落薄葬。数百年间,日进斗金的银城人,就是这样把自己对牛的歉疚和罪孽,变成了惠济众生的慈善。而在这个罪孽和慈善的平衡中,所衍生出来的火边子牛肉,就成为银城最耐人品味的特产。
  聂芹轩在银城驻守了十年,十年的防务之余他养成一项特殊的嗜好,学会了炮制火边子牛肉。十年里,经他的眼仔细挑拣过的鲜牛肉不知有多少,经他的手亲自用刀剥过的鲜牛肉更不知有多少。久而久之,聂芹轩练出一手绝活儿,只要一刀下去,看看肉的纹理粗细,就知道这是大概养了几年的牛。在反复的炮制和体验中,聂芹轩最为偏爱白刃割肉的快感。聂芹轩爱做火边子牛肉,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认定,这火边子牛肉是一种最适合军旅生活的食品。他甚至曾经真的为此上书兵部,建议在军中推广。因为知道他的这个嗜好,多年来,银城新旧两城二、三十家专门宰杀牛的汤锅铺,只要有了好牛肉,都要精选上品派伙计送到安定营去。可是银城的牛都是用来拉盘车的,都是老板们用来发财的本钱。非病老而死,一般的不会宰杀。所以因为断腿、工伤而要宰杀的牛,就成了上品牛肉的稀少来源。火边子牛肉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做的,只有秋冬两季才最为适合。一是因为这个季节的牛长得膘肥肉满,二是因为天气凉爽蚊蝇稀少,适合风干。做火边子牛肉取料十分讲究,只能选用牛腿上的腱子肉做原料,所有的脂肪都要剔除干净。炮制的时候先要把一块木板斜立在墙边,切两寸见方、三寸厚的一块腱子肉,用一把极其锋利的薄刃尖刀,先切出一片两寸长、一两分薄厚的肉片,但不能切透,要和肉块相连。而后,把肉片用竹签钉在木板上,腱子肉块就连着肉片倒吊下来。再用那把薄刃尖刀插入肉上的刀缝,沿着刀缝由表及里轻轻削割,随着刀的裁割,腱子肉块像一只线团旋转而下,等到“线团”散尽,木板上就留下一条一、二尺长,薄可透光的肉条。肉条的薄厚决定着将来的质量,所以要越薄越好。但薄之外又要保证不能割出漏缝和漏洞。刀功的讲究之细甚于操针绣花。肉条割好后涂上少许细盐和酱油,悬挂风干。风干后的肉条平放在竹子编成的篾笆上,这篾笆不可编得过紧,要能通风透气。把摆满肉条的篾笆支在火上,底下用牛粪饼烧微火,把肉条慢慢均匀烤酥。火候的掌握要适中,这又是一道需要功夫和经验的工序。烤好的牛肉条既携带方便又可以长期存放而不变质。吃的时候先在肉条上涂一层辣椒红油,然后切成细丝,入口轻咬即碎,酥而不韧,越嚼肉味越发浓香。这是火边子牛肉一般的做法。而聂芹轩在多年的炮制中慢慢摸索出一个独特的方法。除了刀功和火候这两项技术日臻完美而外,他在烤肉的时候,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