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1-02-21 16:35      字数:4692
  ,就是赶不走。卖孩子的男人跪在地上流泪求告说,一家人已经饿死三口,娃儿的妈妈也已经饿死,不然也不会赶着中秋节来卖骨肉,只要一千文钱,若是嫌贵就一文也不要了,只求给孩子放一条生路。银城内外哪一个逃荒人没有喝过三公的稀饭,哪一个不晓得三公是活菩萨转世。看着那浑身褴褛的一对父子,想着自己已经花出去的几万两银子,刘三公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来,真是苍天不悯,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救下这如蝼蚁般拥来的灾民。想想马上就是自己的生日,权当是为自己修行阴骘,再多救一条命吧。刘三公苦叹一声,当下出了一两银子把孩子买下。并又吩咐给这孩子剃了头,洗了澡,换了衣服,让他住在仆人房里。刘三公还又另外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宝儿,要他和族学里的孩子们一起开蒙读书。让刘三公意外的是,这孩子读起书来竟然是分外的踏实用功。第二年雨季之后灾情解除,灾民返回乡里,银城人又恢复到往日的生活中。当刘三公被皇上降旨加封的消息传出后,敲锣打鼓、结彩抬匾赶来庆祝和致谢的民众再一次挤满了街道。
  随着年龄渐长,宝儿成了刘三公身边最信任的一个家童。三公说只有让宝儿做伴同去留洋他才能放心。为了郑重其事,临行前刘三公把十五岁的宝儿认做了干儿子,要宝儿给他当堂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刘三公给宝儿准备下全套行装,又赏给宝儿五十两银子。等到中秋之后给刘三公过了生日,刘兰亭就和宝儿一同启程上路。主仆二人跪别父母,又在祠堂里焚香跪拜,告别祖先,就此远离家乡,漂洋过海。这件事情,当年曾在银城轰动一时。尽管银城的盐商们在数百年的商业经营中,历练出一种开放的眼光,和敏锐的应变本能,可这种亘古未有、闻所未闻的事情还是叫银城人难以接受。刘兰亭在本堂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乳名就随排行叫了“七郎”。看着七郎和宝儿乘坐的帆船出了下水关,过了艾叶滩,飘飘荡荡随着银溪一起隐没在天地苍茫之处。族里的人都说三公待七郎好狠心。远离故土漂洋过海去“留学”,在当时几乎被所有的人视为畏途。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世家子弟肯放弃科举的正途,去受这份前途渺茫的洋罪。刘三公受族人推举做了几十年的敦睦堂盐场总办,他手里的权力和银子真不知可以买下多少荣华富贵。可自从刘三公在重庆码头上看过一次洋人的铁甲炮船之后,就下决心要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去学洋务。没有人会料想到,四年以后,朝廷竟然真的正式下诏废除科举设立新学。世世代代读子曰的人们,被这场巨变连根拔起,生不如死。大家这才看到了刘三公的远见。那时的刘兰亭早已经读完预科,已是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二年级的学生了。而同去伴读的宝儿因为聪明好学,刘兰亭不舍得叫他放弃学习,索性另外雇了人来打杂跑腿。受了主人的恩情,宝儿只有用发奋读书来报答。先考入成城学校的军事预科,接着又在刘兰亭考入东京帝大的同一年,他也在东京考入了陆军士官学校,随后经由朝廷派去的督学审定转为官费资格。报考成城学校之前,为了表明心志,刘兰亭亲自为宝儿取了新名:刘振武。从此主仆二人情同手足,真正以兄弟相称。消息传回家来,上上下下一片欢欣鼓舞。都说三公好眼光、好福气、好造化,竟然同时得了一文一武两个留洋的儿子。在新学遍地、留洋成风的潮流中,敦睦堂刘家在银城早已经是先声夺人、硕果累累了。转眼间,银城盐商的子弟们纷纷效仿刘兰亭,漂洋过海求学东瀛。银城的几座旧书院一时无书可教,门庭冷落,无法改办新学的只好关门了事。松山书院紧跟潮流,在刘三公的推动之下先改为松山初等小学堂,又改为松山两等小学堂,从省城延聘教员,引进算学,国文课本,格致图说,中外地图等等新式教材,创建了银城历史上第一所完全包括初等、高等两级的新式小学。有了这座两等小学堂的开创,刘兰亭要在银城创办第一所新式中学的雄心壮志也才有了真正的可能。还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的时候,刘兰亭就请一家建筑设计所画了育人学校的建筑图纸寄回银城,特别嘱咐父亲要从重庆请来建筑师严格依照图纸监督修建。等到刘兰亭带着日本教员和全套教学器材回到家乡的时候,轰动的浪潮久久不能平息。银城人从来没有见过风雨操场上的那些跳台、单杠、双杠、天桥、浪桥、软梯,更没有见过什么试管、烧杯、地球仪。每当音乐课的风琴声响起来,或是学生列队出操的时候,总有许多好奇的人远远围观,久看不散。就像刘兰亭预言的那样,那座崭新的红砖三层教学楼,成了银城最吸引人的新景致。为了适应新潮流,学校在正式招收适龄学生的同时,又特别举办留学日语培训班和速成师范班,这让周围各县的富家子弟趋之若鹜。就在今年暑假期间,省城举办全省中等学校学生运动会,育人学校派出八十人的高年级同学,按照日本学校的样式,穿着统一校服参加比赛。在鲜艳的校旗和一支鼓号队的引领下,八十位育人同学一律的黄色斜纹布衣裤,同样的黄布黑檐学生帽,黑皮鞋,列方阵入场,引得全场欢呼不已、掌声雷动。在随后的团体器械体操比赛中,育人学校从日本买回的哑铃、木棒、铁环更是许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情。育人学校理所当然地夺得全省团体第一名的锦旗。育人学校从此闻名全省,转眼变成了一块金字招牌。为此,刘三公甚至痛快地答应明年再扩建校舍,扩大招生。刘兰亭一心希望创建家乡的新式教育,可他没有想到,这事业竟然像开凿盐井一样可以为敦睦堂赚钱。直到这时他才稍稍猜到了一点父亲当年深远的用心,他才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毫不吝惜地为修建新校舍慷慨出资。可深谋远虑、开明大度的刘三公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把革命党和武装暴动搅到创办新学校的事情里来。
  利用办学校为革命活动做掩护的决定,是刘兰亭自己做出的。可是当年刘兰亭在东京秘密加入同盟会,毅然做出这个大胆的决定时,并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学校。两年来刘兰亭一直利用学校的特殊地位鼓吹新思想,发展新会员。并且一直利用学校购买教学器材来做掩护,从日本秘密购买武器和配制炸药用的原料。敦睦堂充足的资金和育人学校优越的地位,使刘兰亭成为同盟会银城分会不可替代的领导人。当那个密谋中的暴动一天天临近的时候,育人学校的事业也一天天蒸蒸日上。渐渐地,刘兰亭觉得自己陷入在革命和学校的两难之中。要么就避开学校选择革命,要么就只问教育一心办学。这样,两件事情也许还能各得其所。可是,现在自己却眼睁睁地落进了最糟糕的处境:让学校和革命同时毁灭。和父亲谈话之后,刘兰亭本打算立刻赶到学校去,但却被刘三公断然制止了。刘三公派人快马回城去打探消息,在没有新的消息之前,他命令家丁升起吊桥,不许任何人跨出寨堡一步。
  这一晚,刘兰亭在煎熬中整夜难眠,已经听到第三遍鸡叫,他还是睡不着。一团漆黑之中他有几分烦躁地把身边的妻子揽进怀里来。浓睡之中的女人浑身酥软,被丈夫渴望的臂膀搅动起来,似醒非醒之中却十分入微地迎合着,贴身的丝绸衣裤在蠕动中,被她熟练轻盈地褪下来。温软的身子像正午的沙滩一样吸吮着碰撞的激流,两条温暖的白臂环绕在刘兰亭焦渴的身体上。刘兰亭本有些急切的动作,落在这温软的胳膊和身体之中,不由得缓慢下来,无眠的烦躁瞬时变成如水的柔情。刘兰亭不由得吟唤着妻子的乳名,九妹,九妹……你好软。女人摄魂夺魄地应答着,七郎,七郎……你慢些,当心碰了娃儿的胎气……刘兰亭深深地沉浸在女人的身体里,温暖的融化从每一寸皮肤的厮磨中,透骨穿髓地传遍全身……让他一时间忘记了失眠的烦躁,和眼前这场可怕的血光之灾。
  刘兰亭明白,就连自己怀中心爱的九妹,也都是父亲的深谋远虑的结果。九妹是陶淑堂赵幺公家的小女儿,名叫赵舜清。这门亲事还是刘兰亭在东京读书时就定下的。父亲曾在信里一再告诉他说,这不但是一件门当户对的婚姻,也是一件男女相配的婚姻,回来包你心满意足。离家六七载,刘兰亭已经想象不出赵幺公的小女儿是什么模样。回到银城后刘兰亭才知道,原来模样标致的九妹,不但是参加“天足会”放了小脚的新式妇女,而且是桐江女子师范教习所的毕业生。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在见过容貌夺人的九妹之后,刘兰亭高兴地接受了这件门当户对的婚姻。早已等得心焦的双方家长,立即选了良辰吉日为儿女完婚。留学七年的刘兰亭,几乎是离了船舱即入洞房。在按照父亲的安排举办了传统婚礼的第二天,刘兰亭又在家里举办自己设计的新式婚礼。他把专门为父亲留下的那条长辫子盘在头顶,压在礼帽下边。又特意把日本同事们请到家里来为自己照相、帮忙。一架美国制造的留声机,在银城人瞠目结舌难以相信的目光中,播放着《欢乐颂》雄壮的旋律。一对新人胸佩红花,在伴郎秀山次郎和伴娘秀山芳子的陪伴下,缓缓走入亲朋云集的客厅。新郎头戴礼帽、西服革履,新娘发髻高盘、婚纱曳地。在司仪鹰野寅藏的引导下,两人先为父母行鞠躬礼,再对亲友鞠躬,而后夫妻互相鞠躬。这样的婚礼在银城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前来争睹的人群几乎挤破了刘家的大门。更叫银城人吃惊的是,刘兰亭、赵舜清这对新式夫妇,结婚以后居然一起做事,每天同出同入,都在育人学校做教员。这简直像是一个现世的神话,在银城或被传颂、或被猜测、或被指责。见过世面的银城盐商们都在感慨,世道真的是要大变了。每每在亲友面前提及此事,刘三公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我七郎是留了洋转回来的新派人,我哪里会糊涂到要给他配一个小脚的女人。”结婚以后,刘兰亭对九妹的喜爱与日俱增。他常常对妻子笑着说:“亏得爸爸为我抢在别人前面!”可是现在,这些所有的美满和亲情都叫刘兰亭忧心如焚。搂着娇柔的妻子,刘兰亭甚至有些羡慕欧阳朗云。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样没有家室的拖累,没有家族的后顾之忧,在面临杀身之祸的时候,自己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牵挂和煎熬了。
  在撩起的帏帐下边,刘兰亭一直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辗转之中心脏的跳动清晰可辨。身边的妻子已经又睡熟了。因为在“害喜”,九妹已经不和家里人一起用餐。昨天上午石舫里的事情刘兰亭回来后只字未提,他不想让怀孕的妻子受到惊吓。寂寞中,又有雄壮的鸡鸣从远处划破到黎明前的黑暗里来。窗外是秋虫们时断时续的悲鸣。山谷那边淙淙的泉水,像是琴声,又像是一个女人哀怨的抽泣声,被黑暗窒息在深不可及的地方。一只萤火虫在对面的窗棂上晃动起来,飘渺遥远得好像隔着辽阔的天河。熬人的长夜中,刘兰亭又想起了那位迟迟不到的总指挥。妻子的鼻息轻轻地拂到脸上来,无比的柔情和锥心的绝望同时涌上心头,刘兰亭忽然想到:此夜也许竟是和九妹的诀别。
  一片孤城万仞山(一)
  李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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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芹轩心不在焉地把白银水烟杆含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这才发现烟丝早已燃尽,连捏在右手上的火捻也熄灭多时了。聂芹轩无心再吸,把水烟袋和火捻缓缓地推到肘边的桌面上。回廊外面,随着升起来的暮色,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银溪两岸的灯火在闪动。呜咽的海螺声从上、下水关远远地传过来,在召集离营的士兵回营。再过一会儿,鼓楼上
  初更的鼓声响过之后,旧城就要四门紧闭,城楼上会挂起相互联系的号灯。只要城门一关,旧城就变成一座用石头围起来的坚固堡垒。在知府被刺杀之后的第三天,银城和省城相互联系的电报线也被割断,派出去修复线路的士兵又在桐岭山中失去了联络,生死未卜。桐岭山上三星寨、陈家坳数乡农民忽然杀了保甲聚众闹事,据说已经聚集了一两千人,席卷了方圆几十里的村镇,事态正在急剧扩大。与此同时,周围各地到处传出革命党要举行暴动夺取银城的消息,聂芹轩守卫的银城转眼间陷入在危急之中,变成了一座孤城。
  聂芹轩在银城驻守了十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落入客居的情怀难以自拔。聂芹轩早就知道,自己这个武举出身的绿营兵,做到六品千总已经熬到头了。告老还乡也罢,裁汰冗员也罢,总之年过半百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