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1-02-21 16:35      字数:4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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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山芳子对鹰野寅藏的衷情,让外人一望而知。可是在这个遥远的银城,看破了秀山芳子恋情的“外人”只有一个,就是哥哥秀山次郎。但是秀山次郎坚决地告诉她,这件事情不但不可以做,而且不可以想。当初秀山芳子执意要跟哥哥到中国来教书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情网。更没有想到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不可以”的恋情竟是这样的令人煎熬。秀山芳子一心要到中国来,是因为她喜欢中国,尤其喜欢李白和苏东坡的中国。深爱古诗的秀山芳子,是从《万叶集》《古今集》或《百人一首》这一类的诗集中了解中国的。她深信和那么多的日本古诗糅和在一起的中国,绝不是现在的男人们告诉她的那个被日本打败的“支那”。两年前,他们带着学校所有的新设备,从横滨乘海轮三天三夜跨海到中国。而后,昼行夜宿,又从上海乘江轮沿长江逆流七天到重庆。再从重庆改乘木船,由纤夫们拉着继续逆流而上,长江,青依江,银溪,这一次竟然走了将近一个月。傍晚靠岸,清晨起航。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码头,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镇和村庄。如蝼蚁般辛劳的人群操着陌生的语言,在码头上忙碌。每天坐在船头,看着赤身裸体的纤夫们唱着凄厉的号子,在江边的岩石和沙滩上弓身爬行。山重水复,水复山重,秀山芳子觉得自己真是走到了天涯尽头。秀山芳子觉得自己年轻的心像一只孤单的风筝,也被纤夫们带到了永无尽头的天涯。而银城就是天涯尽头的神话。当他们乘坐的木船拐进银溪,走过艾叶滩,临近下水关的时候,古老繁华的银城,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奇迹一样突现在眼前。河东岸青石砌就的城墙依山而立,威严高耸。河里的船只往来如梭一片繁忙。两岸的河谷间密集着高耸的天车和盘旋的枧管。到处可见熊熊燃烧的火口。到处可见咿咿呀呀拉着盘车的牛群。他们三人一时都被这眼前的奇景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在贫困、落后、愚昧的“支那”,竟然还有这么繁荣昌盛的城市。陪了他们一路的育人学校校长刘兰亭兴奋地指着说:
  “你们看那座红楼,我们的学校在河西岸的新城,我们敦睦堂刘家住在河东的旧城,九思堂李家,慎怡堂王家,陶淑堂赵家,也都在旧城。银城的富商大户都在旧城。旧城背后的那座山叫玉泉山,山上有个很有名的飞泉,是我们银城著名的风景。泉水下面不远就是我家的松山别墅,哪天我带三位到松山别墅小住,去看看‘月照飞泉’。不过,等到我们船上的这些新设备都安装好以后,我们育人学校就会是银城最风光的新景致了。秀山君,你的照相机可以派上大用场喽!”
  好像是为了回应刘兰亭的自豪和兴奋,入港的纤夫们唱起了舒缓的号子,引来两岸无数好奇的目光。眼尖的人立刻喊起来:“看呦看呦,是刘七爷从东洋回转来喽!”转眼之间,下水关的码头上聚起一片新奇兴奋的人群来。人群里有人高声喝彩:“刘七爷,你带起洋人回家乡硬是风光得很呐!”
  “刘七爷,你好孝心,三公天天在家里担心你的辫子,你还给他老人家好好的留起!这下三公要开心!”
  刘兰亭对着人群抱拳拱手笑红了脸。
  看着这从地老天荒里神话一般涌现出来的城市和人群,秀山芳子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猛然想起横滨的码头,想起那些在海风里悲鸣的海鸥来。离家万里,海天相隔,秀山芳子就是从那一刻起陷入了千丝万缕的乡愁。两年来对家乡的怀念,对恋人的期待,让秀山芳子的心变成一张纤细敏锐的蛛网,任何一点轻微的感触,都会在这网上颤动不已。
  今天,还在学校的中秋节假期之内,秀山芳子本打算和他们一起去旧城的会贤茶楼品茶。可是秀山次郎和鹰野寅藏坚决地拒绝了她。从他们断然的神色中,秀山芳子已经预感到也许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果然,将近中午的时候,一声巨大的爆炸从旧城里传出来,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整个银城突然陷入在可怕的安静之中。听鱼码头斜对着旧城的北门,秀山芳子远远地看见士兵们关闭了城门。她匆匆忙忙地从河水中捞起正在洗的衣服,匆匆忙忙地跨上石阶。走了几步忽然又在石阶上停下来。她把盛衣服的木盆又放在台阶上。旧城的城门已经关了,而听鱼渡口是秀山次郎他们返回来的必经之路。与其回到学校去,还不如在这里等。虽然哥哥看见自己来河边洗衣服又会生气,可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秀山芳子紧张地在台阶上坐下来,焦急地盯着那个紧闭的城门,她不知道那场可怕的爆炸是不是炸伤了自己的亲人,恐怖和猜疑逼出她满脸绝望的惨白。高耸的城楼上军旗飘舞,奔跑的士兵往来不停。那座古老端庄的古城,转眼间四门紧闭,变成一座森严恐怖的堡垒。坐在石阶上的秀山芳子猛然悲从中来热泪横流。
  码头上,摆渡的船夫也被爆炸声惊醒过来,他推起头上的斗笠,从远处侧目看着静坐在石阶上的秀山芳子,心里由衷地赞叹:“这东洋来的女先生,真好比是天上下凡来的白娘子呀!”
  黄河远上白云间(四)
  李锐
  
  秀山芳子知道哥哥坚决反对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爱上的鹰野寅藏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是哥哥和父亲,也是几乎所有日本人都鄙视的“支那人”。
  坐落在东京郊区的秀山制作所是一间私人的小兵工厂。近些年来兵工厂的主人秀山正雄
  先生和许多中国人的交往多起来。在几个年长一些的中国人来过几次之后,中国的留学生就成了那里的常客。为此,秀山先生在自己家里办了一个日语补习班,由做教师工作的儿子次郎和女儿芳子来担任补习班的教员。这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发现,中国留学生们把主要的时间都留在父亲的车间里。他们学习制造炸药、炸弹和手枪、步枪的热情,比学习日语的热情要高得多。补习班每三个月结业一期。每到结业的时候,秀山先生都会带着他的学生们骑自行车到乡下的荒野去“打渔”“打猎”。在实弹演习之后才算是真正的结业。年轻人总是最容易相互感染的。次郎和芳子很快就和留学生们成了好朋友,陷入在难言的吸引和热情之中。可是兄妹两人迷恋的不是同一件事情。哥哥秀山次郎羡慕、渴望的是冒险是英雄壮举。妹妹秀山芳子却暗暗地喜欢上一个叫做欧阳朗云的年轻人。
  秀山芳子最初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是补习班上惟一没能如期结业的人。在“打猎”回来的那个晚上,照例又是秀山正雄先生设酒庆祝自己的学生结业。在为结业的同学们祝酒之后,秀山先生很严厉地宣布说:“欧阳君,你这样学习是不能结业的!你缺乏的不是细心,是勇气!你们支那人太缺少勇气,支那人如果真想要自己强大起来就需要有勇气!需要有视死如归的大丈夫气!你如果没有勇气,就不必再到我的制作所来了!”
  欧阳朗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叫做“支那人”了。和所有在日本的留学生一样,欧阳朗云在时时处处看到这个国家的强大和先进的同时,也时时处处感觉到这个民族对中国人的蔑视。在呵斥声中,文弱清秀的欧阳朗云,垂下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窘迫得无地自容。他无法解释和推卸自己今天下午的胆怯和错误。慌乱之中他先是碰倒了酒杯,接着又把筷子跌落在榻榻米上。秀山芳子上前去收拾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他颤抖的指尖。芳子刚才已经听说,欧阳朗云投炸弹的时候出了差错,慌乱之中把炸弹掉在自己的脚下,如果不是秀山先生抢救及时踢开炸弹,不只欧阳朗云不可能活着回来,肯定还会炸伤别人。在此之前,秀山芳子已经听哥哥说过,这个名字有点像日本人的中国学生,并不是从中国来的,是从越南来的,他是一位越南华侨富商的儿子,他的父亲在越南有很大的甘蔗园和轧糖厂。他是在四年前听过孙中山先生的一次演讲之后,为追随孙先生而从越南河内投考新成立不久的早稻田大学,现在已经快要毕业了。而且,为了抗拒家里为他定下的婚事,四年来一直不回越南,和家里闹得很僵。欧阳朗云很不愿意跟别人谈论自己的家人,他的“不愿意”甚至叫人觉得近乎冷漠,叫人觉得他是在拼尽全力地想要摆脱那个家。秀山芳子没有想到,这个平常文弱寡言远离家庭的年轻人,竟有这么大的决心和热情投身如此冒险的事业。看着欧阳朗云那副惶恐内疚的样子,芳子赶忙为他重新斟满酒杯,又忍不住安慰道:“欧阳君,那就再学三个月,我正好想再听你讲讲李清照。”
  欧阳朗云没有回答,芳子只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轻轻地擦过耳轮。
  欧阳朗云一面道歉,一面对秀山先生深深地跪拜下去,等到他直起身来的时候,猛然用一把刀子把自己的右手钉在了榻榻米上。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餐桌上割肉的刀子悄悄拿走的。在大家的惊呼声中,那只被尖刀刺穿的手掌在榻榻米上颤抖不已,颤抖中,鲜血四下横流。欧阳朗云再次对秀山先生跪拜下去:“秀山先生,下一个学期,我一定会让这只胆怯的右手鼓起勇气来!”
  那一刻,秀山芳子几乎在自己的惊恐之中晕厥倒地。她下意识地朝着那只鲜血横流的手掌扑了上去。她没有想到,自己就是从那一刻起,飞身跳下了感情的悬崖。
  秀山芳子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些中国学生都很不平凡,在他们中间总是能发生一些非同一般的故事。就像她在那些诗集里总能读到一个非同一般的中国。在经过又一期的学习之后,欧阳朗云终于毕业了。可结业了,他也就像那些所有的中国留学生一样,来去匆匆,消失得无影无踪。凭着猜测,秀山芳子断定他们都回到中国去了。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将使用父亲教会的武器去冒险,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将在冒险中死去。只要想想他们那些感染人的笑声,想想那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很快就要像流星一样永远消失,永远沉没在冷酷无边的黑暗中,秀山芳子就常常会在揪心的悲伤中暗自落泪。年轻的芳子无法理解那个诗集中的浪漫美好的中国,为什么要吞没这么多年轻的生命?这么多像朝露一样转眼消失的生命,到底要在那个古老的地方滋润出什么花朵来?这么多像飞蛾扑火一样轻易的献身,到底要换回什么宝贵的东西?自从分别以后,欧阳朗云文弱清秀的身影,忧郁黑亮的眼睛常常出现在秀山芳子的心里。她也常常在想:一个人不要财富,不要婚姻,远离家庭和亲人,他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难道他非要把自己变成一首诗么?在这种揪心的伤感中,欧阳朗云渐渐地成为芳子朝思暮想的谜语。可芳子知道,她此生此世恐怕是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她甚至想到也许父亲还是不办这个“补习班”更好,那样,这个世界上就会留下许多宝贵的生命,这些生命会和所有的人一样生儿育女,喜怒哀乐;会和所有的人一样为鲜花和黄昏而感动。秀山芳子更为自己这种毫无希望的动情而悲伤。她不断地提醒自己,这种擦肩而过的相遇是不会有结果的,就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容易消失。三个月要消失,六个月也还是要消失。那个来去匆匆、风吹云散的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望的思念。更或许,自己的思念终有一天也会风吹云散 。秀山芳子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起来,可清醒了的心却一天比一天地空旷寂寥,好像秋叶落尽枯枝兀立的荒野。
  就在秀山芳子以为再也见不到欧阳朗云的时候,秀山次郎忽然接到一封信,东京帝国大学的刘兰亭先生在信上说,经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介绍,他希望能聘请秀山兄妹去中国教书,担任他的私立学校的教员。答应付给的薪金高得惊人。并且希望能尽快见面。这封意外的信让兄妹两人激动得久久不能平息。除了那个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