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
冷夏 更新:2021-02-21 16:27 字数:4775
“好了,藤真,我先走了,还得回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摇摇晃晃站起来,“嗯,好啊,我送你。”我说。
牧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什么时候还逞强?!”来得真及时,正赶上接住我没摔倒,伏在他肩头,保持这个姿式,一时谁都没说话。
牧轻轻动了,想要扶我回去,我喃喃抱怨,“本来没事,被你一叫头重脚轻。”
他没接口。
扶我回到沙发前,牧哑声说,“藤真,你好好休息吧。”
坐着不肯躺下,我从胸腔里低低笑,“阿牧,你好吝啬,认识这么久,也算老朋友对不对?竟然连借你肩膀用一晚,都不肯。”我微笑着叹气,“小气鬼啊,小气鬼阿牧。”
牧的手掌,非常宽大,抚在背上的感觉,很安稳,就象他的肩膀一样,沉稳的踏实。
“藤真,你真的喝多了。”
微扬头,从睫毛下天真看他,“没有。”我认真说,“真的没有,那点酒,不算什么。”
牧怔住,呼吸短暂停顿,他手忙脚乱扳过我肩,强迫我看他,“怎么了?藤真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闭上眼,到水气全部消退后,再睁开,清清亮亮微笑着告诉他,“没什么,我胃痛,痛极了。”挣开他手,俯下身弓起背,“就象有很多烧红的针在扎一样,非常非常痛。”
早晨起来时,牧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去,桌上放着水杯与药片,水杯下压着纸条,牧说,会帮我请假一天,要我安心休息。
我看着留言上一如其人方正威严的笔迹,伏在桌上微笑。胃里针扎般的痛变成迟缓的钝痛,脑子里一圈圈蜂鸣声扩散,吵到人疲惫不堪,第一次尝到这种宿醉的感觉。
沉稳踏实,山般可以放心依靠的牧,只可惜这世上注定我只能与一个人彼此依偎。
千人万人里,唯一的一个。
十三岁时,流川执意搬出孤儿院,依靠父母留下的一点微薄家产生活,他很懂得一个人照顾自己,但很多时候,不去找麻烦,不代表麻烦不会主动找上门,我能想象,以流川的美丽与耀眼,行走在昏暗街道中,会引起多少双眼睛的窥伺。
还好当地少年教化中心的几位义工很注意他,只是再三劝他回孤儿院,全被流川拒绝,她们拿这个固执的小孩无可奈何。
对找上门的挑衅与心存不良,流川从不回避,可就连成年人,也会被这个少年身上的倔强与凶狠震住,他冰冷不屑地看着他们,用绝不属于少年的目光。
那并非噬血,也不是野兽的本能,而是站在云端,冷冷俯视众生的天使。
生命与鲜血,在这样的目光下,全部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流川非常倔强与固执,但那不代表着在他愿意时,不会做出肆无忌惮的举动,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体蓬发出奇妙的变化,甚至能在夜晚听到生长拔节的声音,就如同春天正在抽条的杨柳枝,随便割一个伤口就会涌出青涩汁液。
有一段时间,流川的生活几乎可称靡乱,不少举足轻重的人物,任这个少年予取予求,习以为常接受他的冷漠,为偶尔给予的热情兴奋狂乱。
我见过他那时候的照片,黑发少年在朦胧夜色里转头顾盼,侧脸瘦削冷硬,乌黑眼里象是藏有最疯狂、最不真实的梦,唇角微微勾起,那根本算不上笑容,然而足够让人为之痴迷。
分不清流川是否知道他的美丽,但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将他的诱惑发挥到了极致。
也就是从那个阶段起,流川开始坚持穿雪白色衬衣。
少年教化所对他彻底死了心。
一直到十六岁流川进了高中,学会打蓝球,蓝球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他依然会打架,但如非必要,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出手,以往那些靡乱的生活在一夜之间离他而去,除了爱穿白色衬衣的习惯不曾改变,那个靡乱诱惑的流川似乎从来不曾有过。
他们被他彻底抛弃,仿佛从污泥里开出莲花,那些人对他而言,不过是破水而出前必须忍受的污秽,然则在莲池里流动的并不是碧水涟漪。
可以诱人犯罪微带邪气的美丽不复存在,越来越纯粹的坚硬与清冷。
再后来,在一次莫名其妙的争风吃醋中,流川与樱木花道大打出手,之后不久,他与樱木以及水户洋平成为朋友。
市立图书馆非常安静,工作人员在一排排犹如迷宫的高大书架里忽隐忽现,纸张特有的温和味道混和着樟木微带辛辣的香气,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胶着。
管理员领我进一间阅览室,“藤真警官,这里没有人比较清静,您稍等,我去调资料。”
微笑向她道谢,坐下来安静等候。
图书馆的资料室本来只能定期开放,可凭借警官证,自然能很轻易地一路通行无阻,不过我相信这杯玫瑰花茶与警官证无关。
滚烫开水注入,起初玫瑰花蕾浮在表面,慢慢地,干枯的花瓣颤动起来,开始奇妙的蜕变,越来越深沉的绯红色,花朵正在从死亡的沉睡里苏醒。
杜穆里埃说,难得有几种花摘下之后反而好看,玫瑰就是其中之一。怒放的玫瑰会给人蓬头垢面的感觉,就象披头散发的女人,显得轻浮而粗俗,可是一旦放进屋子里,玫瑰顿时变得神秘深沉。
杜穆里埃没有说,插在瓶中的玫瑰,之所以变得神秘深沉,那是因为她们能够站在幽明两岸分界点,在怒放中迎接死亡到来。
流川出生不久,父亲就病死,留下他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
从照片上看,流川的母亲并不算多么美丽,但是在秀气里有种楚楚动人的荏弱无依,这比美丽更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流川的脸形、鼻与嘴唇的形状明显继承自母亲。
十三年前的那桩血案轰动一时,留下的讯息非常多,有几家报纸甚至上了头条。
警察在这里并没有起太多作用,没什么艰难侦查后终于缉获凶手的曲折故事,案情非常简单,典型婚变凶杀案。通常情况下,凶案发生后,第一需要排除嫌疑的对象首先是死者配偶或情人,据称50%的谋杀发生于夫妻及情侣间,这个比例虽然夸大,但并非全无由来。
比较特殊的是,在这件血案中,凶手没有处心积虑,小心思谋着犯罪以及逃避其后的惩罚,而是在她的情敌面前,冷静果断挥刀,杀死那个敢于背叛她的男人。
从现场报导看,那个女人出手非常决绝,一刀落下,男人企图侧头闪避,利刃滑过头部,正中颈动脉,鲜血激流般喷涌,仅凭这一刀,男人已没有挣扎反抗能力,然而她不肯甘休,再一刀,又是一刀。
很多报道中,身为杀人凶手,这个女人玉石俱焚的勇气与决心反而赢得奇怪的同情与敬畏。
流川的母亲当场疯狂,现场唯一清醒的目击者只剩流川。
连篇累牍的报道集中于三人之间的纠缠,凶手、死者以及精神上彻底崩溃,某种意义亦可称死亡的第三者。案件发生后,杀人者随即自杀身亡,另一个在场的成人已无法询问,何况现场的案情几乎可称一目了然,人们的注意力无法更多分给流川,对未成年人也不充许更多暴光。
只在一张相隔半年的小报,提到精神病院中一个女人的死亡,这段消息里我找到流川的名字,年代久远泛黄的纸页上,仅一个小小模糊侧影,但足够让我认出他。
胃部剧烈痉挛,排山倒海的疼痛,我挺直背,盯着那个侧影,潮湿腐烂的玫瑰香气包围我,剧烈疼痛中,温柔与怜惜如潮水般汹涌起伏。
在这张小报里提到,流川母亲病症确定后,他被送进了孤儿院,案发后有半年时间,流川不肯说一个字,他的固执令人精疲力尽,后来,他终于肯开口,但这个沉默倔强的小孩从未曾笑过。
报纸上说,“也许这个孩子已经彻底不会笑了。”
他们猜错了。
血案发生后十三年,我引领流川来到海边,遥遥注视寂静耸立的灯塔,那是曾发生过另一起凶杀案的神秘空间,海风吹起他的头发又放下,乌黑眼底,明亮笑意如星光般闪烁。
犯罪心理学告诉我们,某种喜好变成固执以至偏执,多半从属于不同他人的特殊心理,这些特殊心理往往意味着特殊性格,而特殊性格,永远是犯罪发生率最高的危险人群。
喜欢白色衬衣,不肯让鲜血溅污它的流川,也许是在固执坚持他的纯粹,也许不过是在等待,等待某一天,新雪一般的纯白被彻底毁灭。
他是沉睡中的阿修罗,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
十二、
A级七号卷宗再次增添新的犯罪纪录在大清洗结束四个月后,上司叫我进办公室,沉着脸递过一叠文件,加三密级档案,严禁数据传阅。扫一眼文件头,第四警示厅传来的。
牧也在办公室,双手扶膝端坐在另一边,我很快看完,欠身将文件交还上司。
“你怎么看?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上司问,“他们说得到情报他们辖区内的毒品是从我们这里集散出的。”
“按毒品流散路线推算,应当没错。”
宽大身躯沉进椅子里,“是吗?有没可能他们弄错了,我们这里很平静啊。”上司露出失望神情,“上次大清洗之后,明明毒品市场扫荡很多啊。”
“可能就是因为大清洗太严厉,所以把毒贩们逼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这样啊,也能说得过去。只是以前行动时从来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想一想,上司问我,“是不是那个七号做的?不太象他的作风呐,七号虽然一直抓不住,倒也不会太嚣张,给我们找太多麻烦。”
垂下眼睛,我说,“的确不完全符合七号手法,但是,根据我们掌握线索,上次清洗之后,七号表面上销声匿迹,实际上辖区内毒品出入量伸缩很大。”
上司扬起眉,“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部分毒品凭空蒸发,从我们不知道的渠道,或者有部分毒品凭空出现,用我们不知道的手法。”我冷静解释,“再或者说,七号在慢慢拓展贩毒规模。”
第一次见仙道是在社交酒会上,前任缉毒组长因他离任,却又在舆论压力下不得不承认他的无辜。调职前,举办私人酒会时特意邀请仙道彰,借此向公众展示警界有错即改,以及一笑泯恩仇的风度。
身为他的继任者,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前任已逾中年,他是个老式的好警察,凭借时间积累经验,再按步就班升级升职,本来可以安稳做到退休,可一次冲动,便毁了他的前程,去另一个警示厅改换环境不是不好,但是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级别虽然不变,升职已再无可能。
仙道没有按时到达。
前任苦笑着对我说,“听说出名的喜欢迟到啊,再说,毕竟我曾经冤枉了他,就算是故意也没有话好说。不过……”他拍我的肩,身体倾前凑到我耳边,“如果我没有冤枉他,拜托了,藤真警官,一定要抓到他!抓到七号!”
不动声色退开半步,“那当然,职责所在。”我微笑,“缉毒组唯一A级卷宗,如果能成功捕获,会给本市毒网重创。”
“明明做了对的事,却要因此受到惩罚,这样想的话,会让人很生气呀。”前任没有接我的话,喃喃自语,无助的迷茫。
并不打算给他更多同情,即使七号就是仙道彰。
身为警察,因为参与的游戏太危险,所以必须尊守比一般人更多的规则。证据不足是失败的原因,但不能拿来做借口。每个警察入门第一堂课,就得学会念米兰达忠告。
仙道出现在酒会门口时,原本喧哗的人群静默了足足三秒以上。那天是傍晚,可他仿佛把阳光与风带进了酒店。他随和自在,毫不拘谨也不失礼地与人握手寒喧。
除了朝天发与这种场合有些过于休闲的装束,没有什么特异,我素常见的刑事案犯里,嫌犯身上或者会有种戾气,或者会带着死亡的腐烂气味,而最老练的案犯,则会有种奇异的漫不在乎以及强烈自信。
这些在仙道彰身上似乎都看不出来。
仙道与我握手时,手指上薄薄一层茧子,掌心温和干燥。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仙道笑得很灿烂。
“哪里,您客气了。”我礼貌微笑。
那天晚上,酒会后我独自返回警局,整夜未睡,调出七号卷宗以及所有关连犯罪记录,包括事后的每份现场报告以及讯问纪录。
天亮时,我基本确认,别无他人,仙道彰就是A级七号案犯。
我和牧并肩出了上司办公室。
“请我喝酒吧,阿牧。”我说,“看来你又快升职了,上司对你的工作很满意,给他长面子啊。”
“什么升职,怎么忽然说这个。”牧皱眉。
“不是吗?打击有组织团伙犯罪,我们连第一警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