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片片 更新:2021-02-21 16:04 字数:4827
奔放。
纲吉伸出手接过由屋檐跌盪下来的水柱,雨水在他手臂上砸出了生命的痛楚,他看著那有些泛起红晕的痕迹,突然觉得,原来有那麽多那麽多的重量,是那麽的难以承担。
接著他听见在雨声的掩饰下有些变了调的足音,纲吉缓缓地别过脸,却在下一刻怔怔地张大了眼。对方身著在雨幕与黯淡建筑群围绕下并不比平时显眼的墨黑制服外衣,红色的臂章因为雨水的潮湿而显得色彩迷离。云雀恭弥垂下漂亮的凤眼,似乎没有注意到纲吉,仍悠閒地拨著滴落著水的浏海,而他的衬衫也因水的浸透而隐隐透出皮肤的苍白颜色。
事情的骤然转变太超出纲吉的理解范围内,但他愣了几秒後却也立刻发觉到云雀周身几乎湿透了。冰凉的雨水在他裸露的手臂及脖颈面颊上颤出哆嗦的冷意,原本就苍白的皮肤完全成了不健康的色彩,但云雀却压根没注意到这些狼狈似地,狭长的眼睛因为雨气的氤氲而更凸显里头深沈的湛蓝,他仍旧高傲地仰著脸,凝视著被雨水充塞包裹的校园一景,神情是说不出的心平气和。但这却让纲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动作迅速地拉过背包胡乱地翻弄著,接著他紧揣著怀里的东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後,缓缓提步朝云雀走去。
雨声几乎能掩去一切不平衡的突兀似地,纲吉只听的到奔流的水柱从屋顶落下轰然炸开的巨响,他忍不住怀疑自己胸腔内是不是也鼓动著这般的撼动,心跳搏动的速率很快,呼吸也因频繁的抽换变得急促而躁热。他不下意识地舔了舔有点乾涩的唇,离云雀只剩下两到三步的距离,这时候对方似乎因为警觉而扭头向他望来,盛满怒气与敌意的凤眼对上纲吉措手不及的惊怯中,刹那间忽然又变得收敛且毫无情绪,云雀恭弥淡淡然地望著纲吉,眼神多了一丝丝的困惑。
「…放学後禁止在校逗留。」
他淡然说道,语气少有平时的胁迫意味。
「我、我等一下就会走了──」
纲吉低下脸,感觉热浪在他脸上卷起怯意的温度。他猛然将手中抱著的伞与外套一并塞入云雀的手中,然後毅然决然地向後远远拉开一步,他始终没有瞥见那一瞬间云雀眼里闪烁的诧异。
「学长…不要感冒了……」
他喃喃地嘱咐这句叮咛,缓缓地抬头向云雀露出单纯无比的坦承微笑。接著纲吉便松懈下紧绷的双肩,冲冲向云雀弯腰敬礼致意後,转身跑入重重的雨幕之中。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云雀在那短暂的刹那间是否有任何淡漠以外的悸动,他甚至连坦然面对的心情都不敢拾起。
雨水在耳边倏然崩溃的声响很清脆,那紧凑而尖锐多变的一声声呼啸几乎让他错以为里头夹杂著云雀对他制止的呼喊,纲吉忍不住苦涩的一笑。
他的情绪只因那个人而有所起伏,他的呼吸只为了那个人而急促,他的冲动只为了那个人而不顾一切。所有所有他熟知或不熟知的心情,都是因为那个人才能开启心房上锁的门──
所以,自己很幸福。
因为怀里拥抱著世界上最为美好的一人份的幸福。
因此他无须奢望两人份的幸福。
14。
纲吉跌坐在地上,掳获他自由的同学在不知何时悄然松开了囚禁的手,似乎半分多馀的接触,都让他们感到极为厌恶与恶心似地。
这样不是很奇怪麽…竟然会喜欢一个同性……
不可原谅,竟然亵渎了云雀委员长……恶心的同性恋…
欸、我记得那个谁还有那个谁,不都是追求云雀的女生吗?
禁忌啊…真是有够恶的、那家伙到底在想些什麽啊……把自己当成女生了吗?
喂喂喂…我上一次好像有看到,泽田一个人放学不知道在等谁的样子,难道就是在等云雀?
这麽说来、我也发现泽田那家伙总是会看著云雀看到出神呢。
天呐……
什麽啊、我还看过那两个人亲亲我我的样子喔──
欸、你少胡扯了──云雀那种人像是恶心的同性恋吗?
搞不好云雀也只是玩玩泽田罢了──
像他那样一无是处的人,随便找都有,只不过他比较幸运而已…
不管怎麽说,一切都是泽田的错吧…
真是活该啊……
纲吉全身不可遏止地颤抖著,他绝不想让人发觉他现在的软弱,可是眼泪随时将夺眶而出的冲动却让他不得不闭紧双眼,无力的双手绝望地掩住耳壳。如果什麽都不看、什麽都不听,那麽内心的负担,是不是可以减少许多?即便是自欺欺人的逃避,那也总比继续流连於这儿遭受批判的目光要能够延迟崩溃的前一刻。
可是各样污辱与刻薄的讽刺与鄙夷还是不断地渗入耳内,即使闭上眼睛也只是让这些有声与无声的攻击更加泛滥。哪里都不行、能够让自己逃离舆论挞伐的小小包容之处,到处都寻不著。纲吉几乎要哭出声,他看不到善意的解围、他听不到善意的劝说,他只能在如火如荼的抨击声中感受到自己异常失速的剧烈心跳撞击,每一下、每一下都是逐渐衰竭的哀鸣,他真的以为,下一秒自己就会这麽耗尽所有生存的能力──
「胆敢破坏风纪的人、是想被我咬杀吗──」
好熟悉好熟悉的嗓音,从那些残忍的抨击中,悄然地突围而出──
瞬时一片静默,唾弃的、怒骂的、恼怒的,一下子都归於寂灭的无声中。
会是他吗?真的会是、那个人吗?
纲吉怔忪地睁开了眼,从人群自动让开的迎接途中,他看见黑川正向著教室内比划著,而在他身旁的俨然就是那个人。云雀恭弥冷冷地瞅著教室黑压压的人群与散乱的桌椅书本,然後目光徐徐由周遭转移到事件的核心处,当对方瞧见昨在地板上俨然是众人敌视中心的纲吉时,云雀抿了抿唇,似乎稍感意外。
「云雀学长,这可不是我们的错──」
始作俑者慌忙地摆著手,第一个撇清关系,跟著其馀环绕应和的男同学们也纷纷同声附和起来。
「而且这件事,还牵连到云雀学长你喔。」
「……喔──」
其中一名原先驻足在纲吉面前的男同学急急凑了过去,那本笔记簿在他手中招摇地晃著。
他咧著嘴,像是讨功的贪婪神色。
「证据,都写在里面了喔──」
「不行、绝对…不可以──」
「不要看──拜托、不要看它──」
云雀诧异地瞅著突然间压抑不住情绪的纲吉,在他的手指方接触到本子的那一瞬间,纲吉忽然从痛绝中愕然醒转,他几乎要跳起来地试图阻挡接下来的经过,但下一秒他的反抗却被其他人狠狠按压在地面上。
「竟然都有胆写出来了,难道你就不会希望学长知道吗?」
那人冷笑地嘲讽著,尖酸而苛刻。
「不过能不能接受、那又是另一回事哈──」
「不要…不能让他看……」
「难道你还想奢望什麽啊?像你这样肮脏的家伙、还想企望什麽吗?少天真了──」
「泽田纲吉,你真是一个恶心的存在──」
像是鼓舞攻伐的气势及掩饰小小的羞耻感,缄默的人群逐渐掺合入指责的行列,一旁的草壁想要遏止这样壮大的循环,他从容地指挥其馀的风纪委员分隔事件内外的人潮,可仍全然无法阻挡众人的怒气与轻视。他紧张地望向云雀,想要得到些许的建议,却讶异地发现那名领导的委员长只是静默地注视著身前脆弱不堪的纲吉,神情说不上犹豫,却也是令人难以读懂的情绪。
最後云雀看向那本充作地一手证据的笔记本,缓缓地垂下了眼。
他接了过来,揭开封面,在众人喜绝怒绝的高涨和声中,在纲吉瞬时崩溃的视线中。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众人压抑不住兴奋的屏息憋得难耐,谁都忘了留意,纲吉眼里的空洞与无神。施暴的力量松懈,冷热嘲讽的口吻暂歇,他神情木讷地爬起身来,无法立稳上身,摇摇晃晃地支持著下坠的重心,还是站稳了脚步,不瞬地盯著云雀,但那死寂的目光也许称不上注视。
接著云雀朝他望了过来,锐利的凤眼掺杂著他理解不能的情绪。
或许里头什麽也没有。
「原来,你喜欢我啊……」
世界轰然崩溃解体的巨响在他体内炸了开来。
──这是他的世界,狭小却愿意包容自己的世界。
──他不要别人打破这些美好的存在,谁都不能够允许进入。
纲吉呜噎著紧咬嘴唇,他黯然地凝视著云雀,深深地,像是要印记这份景象似地。下一刻他转身从云雀身侧错开奔去。纲吉跌跌撞撞地推开挤压的人群,再也无法按捺已然断裂支解为碎末的绝望心绪,最後他能选择的自我保护只有逃避,远远地把这些痛不欲生的情景抛在身後。
15。
他一直、一直都喜欢著那个人,很深很深,几乎不能拥有自我。
即便最後是导向这般的结局,他还是不忍抛弃这份喜欢的心情。早就已经、把这些无比珍贵的记忆,给深深地刻入灵魂的深处,一旦割离,他将再也无法成为泽田纲吉──
纲吉不知道自己已然跑到校园的尽处,管理员在身後喝斥的禁止无法进入他遍体鳞伤的知觉,教师学生的诧异询视目光也无法让他分出多馀的心神以克制自己的失控。纲吉一口气冲出学校的笼牢,突围的刹那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序的步伐,一个踉跄他最终绊倒在地上,粗糙的路面磨破他的裤管也擦出手臂上的血痕,可是纲吉什麽痛楚都感觉不到,他怔愣地抬起脸,街边人影寂寥的商家、马路上车潮断断续续,都一一映入他的眼帘,可他却抓不住任何影像,除了最後一刻那一眼深深印记的注视,他什麽都想不起来。
纲吉勉强爬了起来,茫然地望著周遭,脚步不受控制地缓缓开展。
已经、没有容的下自己的地方了──
已经、没能够包容自己的地方了──
什麽都失去了,就连那份喜欢的幸福,也都抛离了自己──
什麽都没有,再也不能拥有什麽了──
就连哭泣控诉的勇气,也都疲乏了。
早晨的阳光从天际的另一端远远投射过来,厚实的云层裹不住这份灼亮,水汽氤氲的空气里闪烁著光芒的美丽弧度,被雨水洗净的天空、被阳光擦拭的天空,蓝的好澄净──
可是纲吉却无法分享这份恬静的喜悦。内心的负荷太沈,就连记忆都是不能承担的重,绝望在他的世界里蒙上一匹隔阂的面纱,只有灰色的寂寥与黑色的沈痛陪伴著他。纲吉甚至忍不住,有些痛恨这样看似美好的景象,毫不装饰、天然到有些虚伪矫饰的美好。
明明没有哭泣,可是眼睛却疲惫地几乎不能视物。光线的灼热使他不禁眯起了眼,纲吉恍悠悠地抬起头,无止尽的道路上,似乎有很多很多的庞然大物从他身旁呼啸而逝,传响起的尖锐撕裂声响此起彼落,并且离他越拉越近,然而他却想不起那连串的呼吼是属於红色的安危警戒。
「你这个人,总是这麽不小心呢──」
轻松而略带挖苦意味的嗓音从他耳畔轻轻地传入,紧接著一双有力的手霸道地扣住纲吉的手腕。乾净的天空、神圣的金光,将那人殊色的发线,描摹成漂亮的色彩。
少年笑意盈盈地眨著异色的双眸,伸手拦向那台减缓速度的计程车,然後毫不费力地拉开车门,伸手将失神的纲吉给推了进去,跟著自己也矮身几入狭小的车厢内。
「想问我为什麽会在这吗?」
简短地向司机指示一个方向後,少年别过脸,仍是带著满满的笑意对上纲吉眼中空乏的茫然。他调整著坐姿,手肘倚著左携手背支撑著下颔,好整以暇地看向纲吉,彷佛在观察一件玩物似地从容而閒散。
「我很清楚关於你的每一件事喔,泽田纲吉。」
他眨了眨眼,不理会唤出名字的瞬间纲吉一闪而过的慌张,仍是慵懒地笑著。
「所以,我来替你达成心愿吧。」
「带你逃离这个世界。」
Step。6
16。
六道骸第一次遇见泽田纲吉时,他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在公车上的碰面永远只是纲吉以为的初次,事实上在那更久远之前六道骸就认识纲吉,或许该说他们一直都熟识著,以一次生命的轮回作为次数的单位。他一直记得在那小小身躯里的灵魂所散发出的诱人,那是最甜美最纯净的记忆,每当他以为自己早忘却那份撩人的悸动时,孩子牛奶般的单纯气息总能勾起他体内最深层的欲望以及最沈重的回忆。
他知道自己是个卑劣的小人,从了计画和阴谋,他完全不知悉任何交际的手腕。
六道骸持续保持玩味的目光注视著纲吉,这让孩子稍稍产生些许排斥的不安,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纲吉绞著的手指决定而又弃械似地重复张握的小动作,对方的目光来来回回在车窗与车门把手之间游移,似乎正懊恼著跳车的可能性。六道骸就是没由来地能轻易捕捉泽田纲吉脑内任何一抹掠过的心境起伏,在他的异色双眸前,几乎没有人能够藏住任何一丁点的秘密。
「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