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谁知道呢      更新:2021-02-21 16:00      字数:4860
  花形忍不住发笑:“你若当官,必是天下少有的昏官。”
  藤真皱起美丽的眉来,不服气地说:“难道我不能做一个清官吗?”
  花形耐心地解释:“当官不但要清,更要明。如果清而不明,为害之甚反胜贪官。因贪官心虚,做事常不敢做绝,而清官自以为自己光明正大,什么错事也一意做到底,反而害人更甚。象你,若是当官,一碰上案子,就专帮着穷人,认定富人无理,一开始就不曾摆正了心,存了先入为主之念,怕不弄出满天的冤案来。”
  藤真强词夺理:“这又岂能怪我,从来那戏文里演的不都是富人欺凌穷人的吗?”
  花形苦笑:“哪有看着戏文学当官的理。再说当官管的也不只是刑名案子,征税,户籍,粮产,缉捕还有士子功名学业,城中开路建桥,事情多且琐碎。许多施政方案,一念之间便可决定一地百姓的喜乐哀愁,容不得有半点轻忽。”
  藤真听他说得如此严重,倒也是讶然。
  花形看他脸上神情笑说:“怎么样,当官可比当强盗难多了吧。”
  这一下藤真可不服气了:“你以为当强盗很容易吗?”
  花形故做惊讶:“当强盗不是只要有一身力气,会几下功夫,跑到荒山野岭看到有人就跳出来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就行吗?”
  藤真气煞:“你敢拿这种人来和我相比?你可知道怎么在占地近里的深宅大户中迅速寻找珍贵财物?你可知如何仅凭车辆的轮印就辩认车上可有金银,又共有多少?你可知如何在大队的镖师中查找明镖暗镖,你可知一个人抢了一大车队的黄金后如何不为人所发觉地运走。你可知手上有那些价值连城却又不能明着找买家的稀世奇珍如何出手……”
  花形听得也是稀奇:“当强盗竟有这么多学问?”
  藤真兴起,滔滔不绝将如何投石问路,如何寻踪觅迹,如何劫财夺宝,如何远扬千里一一说出。
  而花形也间或将自己为官当中所发生的许多不当官的人想都想不到的事一一说来。
  二人说的都是平生得意之事,二人听的又都是平生闻所未闻的事,真真是说得尽兴,听得惊奇。越说越是兴浓,浑不知时日之将过。更不知外面有隔墙之耳。
  在外面偷听了半日的仙道真真越听越是好笑。天下间竟有这样的事,一个当官的硬是教一个强盗如何做官,一个强盗竟在教一个当官的如何当强盗,真真笑话。这两个人一个黑道一个白道,怎么竟扯到一块去了。看起来,在藤真心中,这个官竟已占了如此重要的地位了。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在想着这一个强盗一个官的怪异关系,怎么竟莫名其妙心思飞到阿牧身上去了。他那个捕头的身份倒是和花形有些相似,只是他没有花形那么好相与。
  仙道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阿牧身上,只是那一瞬,忽然失神,房里面在讲些什么也听不到了。等回过神来,也失去了再听的兴致,一个人走在花园中,漫步在月下,因着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阿牧,又想回藤真与花形身上,心情忽然莫名有些沉重了。
  当藤真兴尽从书房出来时,天已微见曙光,借着轻微的曙光,看到花园中的仙道转过身来面对他,脸上已没有了以往的随意笑容,神情说不出地沉重肃然。
  藤真脸上本来还洋溢着快乐的笑意,惊见仙道脸上竟露出这样不寻常的表情,一时心中暗警,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古怪。
  仙道却只是深深凝注他,脸上神情少有地认真,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你想清楚了?”
  藤真本来还在笑,可是那样欢快的笑意竟在转瞬间化做了痛楚。他默然与仙道对视良久,才长叹一声:“就是没有想清楚,我才会在这里。”
  '花藤'《黑白情缘》之十四
  “走?”花形茫然望着漠无表情的藤真,一时无法理解他的话。
  藤真冷漠地说:“是的,我的伤已经好了,仙道也已经和我会合了,我没有必要再留下来,自然应该告辞了。你帮过的我忙我会记在心里,容后再报。”说完这句话也不多看他一眼就转身走向同样一脸惊愕怔怔站在一边的仙道。
  花形怔怔望着那个刚说过一番表面文章客套话的藤真,无法相信这和昨夜与自己烛下夜谈无比畅意的是同一个人。眼看着藤真就要离去,忍不住大叫一声:“藤真。”
  藤真头也不回问:“花形大人有何见教?”
  “花形大人有何见教?”
  何等生疏的字眼,听得花形心中莫名地一痛。是的,他还叫住藤真做什么?他强留住藤真不就是不愿他有危险吗?如今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仙道又与他重会,他不会再有危险了,又何必再留藤真。纵然硬要留,象藤真这般畅游天下的豪侠人物又岂愿留在这翔阳一地。纵然留了他一时,又岂能留他一世。可他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藤真从此远去,从此永远地离开他的生命。
  他一步步走向藤真,徐徐说:“请你留下来。”
  短短五个字,实已用尽他生平的力量才说出来。
  藤真回头望向他,忽然冷笑:“留下来,为什么?凭什么?”
  花形无言凝望他,面对藤真眼里眸中的冷嘲,他的眼中已道尽无尽情义。
  为什么?只为我不舍得你离开,只为我也知你不舍得离开。
  凭什么?只凭我不舍得你离开,只凭我也知你不舍得离开。
  藤真望向花形,忽然笑了起来:“你不舍得我,你喜欢我,可是你知道你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花形点头:“我知道!”是的,他知道,尽管他不会半点武功,尽管对于藤真的从前他全然不知,但他知道,他相信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藤真。
  藤真眼中冷嘲之意更浓:“每一个看到我的人都会喜欢我。可是你可知在我俊秀的外表下还有些什么?”他忽然伸手撕开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一身伤痕。
  花形从不知一个人的身上竟可以有如此累累伤痕,而这些伤竟然会在藤真这般神仙人儿的身上,一时脸色苍白,失声惊呼。
  藤真狂笑:“你是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为民请命的清官,我是个身在黑道杀人无数早已黑了心肠被官府悬赏辑拿见不得光的黑人。江湖人说我貌若金童心似阎罗,你以为仅仅是谣传吗?你一生所见的罪恶和脏肮有多少,你可知在我光鲜漂亮外表下有什么东西?你可知我在这无情江湖是如何活到现在,如何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金童阎罗?我曾经与人交战,连杀数十人脸不改容,累了就睡在死人堆里不会有半点不安,我曾经在狂风暴雨的泥泞堆里和几十条野狗打成一团,只为了抢一块别人丢掉的馒头来活命。我们这些江湖人岂是你们这种官所能明白的。我杀过的人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有几个,我身上的伤痕已经数不清,我抢过的钱财比你见过的还要多。你要我留下?你知道你要留下一个什么人吗?”说到这里转身又要走。
  花形忽然伸手一把拉住他的左臂。花形平生从未如此勇敢过,即使是他将泽北拖入河水时,即使是他以一个文弱书生指斥当朝名将鱼住时也不曾鼓起如此大的勇气。他为藤真曾经受过的苦而心痛,但绝不愿让藤真就此远去。无论藤真曾经历过什么,无论藤真的身上发生过什么,藤真依然是他心中独一无二,至为重要的人。
  以藤真的身手花形哪里拉得住他,可不知为什么,藤真竟是没能闪得开去,让花形一把拉住。藤真冷着脸说:“花形大人,你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人?这些年江湖风霜我的心早已经冷得象石头,江湖人说我心如阎罗半点也不夸大。我可以象打死只蚊子一样地轻易杀死一个人而全不动容,如果你知道了真正的我你会害怕地发抖,你还想留我吗?”
  花形仍然只能说得出三个字:“留下来。”他素来不是能言善道的人,纵有万千情怀,对着藤真,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但这三个字,实是已说尽了一切。
  藤真手按剑柄脸如严霜:“放手!”
  花形不言,也不放手。他只知道只要这一放手,生命里所有的快乐也会随之而去。这一刻即使藤真拔剑斩了他的胳膊,他也不会放手。他只能以这样的方法坚持,只为了他深信昨夜烛光下所看到的那双眸子里的温柔与情怀绝不是一时幻觉。他相信,他知道这个强做冷漠的人终有一颗与他自己同样柔软多情的心。
  藤真冷哼一声,忽然拔剑斩落。
  站在一旁的仙道脸色一变,急拔剑挡格。
  花形也是大惊失色,慌忙放手。
  藤真那一剑不是斩向花形而是斩向自己那被花形拉住的左臂的。幸得仙道出剑得快,及时击偏宝剑,使得剑擦着手臂斩过,虽然鲜血立涌,但总算不曾断掉一只胳膊。
  仙道暗中甩甩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聚力而被震得阵阵发麻的手臂,暗道:“这家伙,居然砍得如此用力。”
  花形被藤真的血震呆了,脸上全无血色,再也说不得半个字,做不了任何动作了。
  藤真冷脸冷声:“你救过我,今天我的血只当是还你的情,从此你我各不相干。”言毕转身就走,也不理会仙道是不是会跟上来。
  仙道皱着眉头跟上去低声叫:“我是叫你想清楚,不是叫你钻牛角尖。”
  藤真听如未闻,只是一直往外走。
  仙道回头望望,此时花形脸上的表情竟连他也不忍再看。只得苦笑着急急撇清:“不关我的事。”扭头急急跟着出去了。
  花形无法再做任何动作,也不敢再做任何动做。如果藤真对他拔剑相向他不会有半点害怕,可他万万料不到藤真竟激烈至此,决绝至此。他可以不惧宝剑,却不能让藤真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他只能这样站着,眼睁睁望着藤真一步步远去。望着生命中所有的快乐幸福就此一步步远去。
  藤真,终究是一只鹰,岂能被束缚,而自己终无能无力,不能伴他高飞云霄,纵情快意。
  花形呆呆站在花园中雪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长谷川担心忧急的声音才在耳边响起:“大人,他们原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何必为他们太过伤怀,就算为了翔阳一众百姓,大人也该珍重自身。”
  花形茫然呆立,也不知是否听见。
  长谷川低声又说:“明儿就是春至了,大人,翔阳治下的各处官员仕绅都来与大人商议明日迎春大庆的事来了,大人你……”
  花形这才渐渐收回不知飞往何处的心,明天就是春至了。翔阳上下百姓官员无不欢天喜地歌舞迎春,而他心中的严冬才刚刚开始。
  仙道皱着眉头叹了第八十二口气:“唉!”
  可是与他一起纵马而行的藤真明显地第八十二次听如不闻。
  仙道苦着脸再次叹他的第八十三口气。
  自从离开府衙,藤真与他回客栈牵回了马后就一个劲纵马而奔已有半日了。可怜的仙道只得这么跟着他活受罪,可怜他被牧绅一弄出来的一身伤还不曾好好护理呢。这一天里无论他如何说笑逗乐如何冷嘲热讽,藤真都不接半句嘴。若是在以往,早就和他唇枪舌箭斗起来了,可如今对于他的挑衅,藤真全然没有半点反应。脸上虽无笑意,竟连怒容也没有。以前他喜欢与藤真结伴,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可以明争暗斗无论是斗智斗勇斗口斗剑都有无穷乐趣,可如今藤真这样子……唉,要他以后的日子全和这样一个伙伴共渡,那想不短寿几年都不行。
  仙道忍不住叫:“你回去吧。”
  藤真第一次对他的话有了反应,那是冷冷的刀锋般的眸光向他射来。
  仙道苦笑:“你即舍不得,为何不回去?”
  藤真不发言,只是用力加鞭催马。
  仙道长叹一声,纵马追上去。又是这样不理不睬。如果藤真肯接他的话无论是如何嘲讽怒骂,他也有办法把话题引往自己所想要发展的方向。可是藤真显然不打算对他的话做半点反应。
  “藤真你平日何等一个聪明人,今儿怎么竟糊涂了。我只是让你把万事想清楚,如果要做任何重大决定切莫一时冲动,定要考虑到所有的事,你怎么竟自寻烦恼起来了。”
  藤真无言催马。是的,他已经想清楚了,他已经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所以才要做如此决定。
  花形是一个何等善良正直的人,他的心中充满了阳光,无法想象他可以和阴暗和罪恶沾染到一起。而自己早已是一身血腥污秽和阴冷了。从来不敢奢望阳光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从来也没有想到,阳光可以照耀到自己身上。直到遇上花形,可他和花形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
  阳光下生长的鲜花永远灿烂美丽,即使因为风雨而染上污泥,风止云息后花仍是花,自能引来无数蜂喜蝶恋。而在阴沟里生长的蛇虫鼠蚁只能一生一世与阴暗污秽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