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有些想不起，自己为何要从事这样的研究，为何要日复一日地对着黑色屏幕白色的数据，只为了一个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的结果。
  这不是他的错。
  只是时光的利刃太凶狠，在人不知不觉中就悄悄抹淡心头最重要的那抹深痕。
  依旧是某个和往日一般的浇灌着墨色的夜晚，已经成长为青年的男人走在回家的路途上。遇见的瓶颈好像永远都不会突破，他懊恼地松开系地一丝不苟的领带，灰绿色的瞳仁中划过路灯苍白而浑浊的光晕。
  明治街道上的广告墙换上了一组崭新的平面广告。貌美冷艳的模特的动作定格在性感妩媚的姿势上，眼眸中浅浅的紫仿佛投射在阳光下的剔透水晶，却空洞地将目光投射至谁都看不见的远方。
  在城市的另一头，继承面包店的男人懊恼地考虑着婚礼请柬上的用词是否妥帖。笔尖久久地停在卡纸上方，男人抓耳挠腮地模样还能找到幼时的一些痕迹。
  “李君会不会觉得麻烦呢？”
  他这么苦恼地想着，浑然不觉对其的称呼已由亲昵的“健”倒退回礼貌的“李君”。
  而在结婚请柬上，与松田启人并列着的新娘的名字，却不是“加藤”的姓氏。
  曾经最紧密的三原色天各一方，在繁华的城市中各自挣扎沉浮，年少时肩并的冒险终究被划入过去式的范围，在社会的浪潮中磨砺之后，早就没有了“最出色的驯兽师”，再也没有了“和数码宝贝们搭档作战，保护家园的孩子们”。
  这才是现实。
  少女低叹一声，不知是第几次目送走在他回家的路途中，在她眼前经过。讽刺的是她蔚蓝的眼底能够清晰地倒影出他成长的影子，只不过男人再感受不到。在归家必经公园的那个角落，少女永远维持着十一岁的模样，静默地看着他。
  为什么是十一岁？
  因为那是故事终止的时间。
  “还在这里吗？”金发的少女穿着黑色的洋装，蕾丝的部分层层叠叠堆砌出复杂的波纹。
  少女坐在秋千上，她颓丧地将双手埋入掌心。只是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所有负面的情绪添堵在胸口，压抑地她难以喘息。
  她只是这样的存在，一个不合常理的，幻想中的存在。
  她和爱丽丝·麦考伊同等，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我……不甘心。”长时间没有发声导致开口说话的那一刻嗓音干涩沙哑，少女发觉自己愈来愈寻不回自己本初的那个模样。
  她过去安静地躺在“她”的记忆中，维持着一团不甚真切的意识的形态，静静地沉眠。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爱丽丝轻声呢喃。
  “这就是命运。”她回忆起杜宾犬兽永远离开她的那日，“故事的剧情就该是这样，你与我，都只是过客。”
  然而她为惊鸿一瞥，而她则是深葬幻想的坟冢。
  “命运……”少女不知所措地喃喃。
  深恶痛绝的命运。
  她早发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了那一双又一双观赏的眼睛。
  “她”将她脱离出记忆的识海，一点一点地用细节构建出“她”喜欢的形象，最后把她送到那个深蓝色短发的男孩身边。分明是第一次听到却只感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你，是为他而存在的。”
  我，是为他而存在的。
  我，为了那个叫李健良的人而存在，吗？
  少女不顾一切地站起身，将爱丽丝的幻象一同丢在身后。她冲向往日等待着他归家的场所。没有夜晚清冷的空气刺激她的肺部，四肢躯体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疲累。
  她不需要喘息的。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呼吸了。
  她站在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望着晚归的青年慢慢地走在回家的道路上。沐浴在凄清惨白的路灯光晕中，他瘦高的身形愈显萧条。
  “等一下！”她对着男人的背影大喊。
  “等一下啊！健！”
  她有多久没有喊出这个名字了呢？冰封的记忆出现了龟裂的痕迹，连同一道埋在心底的感情都在寻求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而出。
  只是男人听不见她的声音，他维持着匀速的步伐，疲惫地继续往前走。
  再次，一股深刻而猛烈地情绪灌入她的胸腔，那种在“她”的故事中称之为“不甘”的情绪再一次密密匝匝地填满她的身体。
  她迈开步伐，冲上前去。伸出手——设定中是用来弹钢琴的手，拥有漂亮修长手指的手——想去拉住他的手肘。
  慢慢的，慢慢的。
  每一个镜头像是被故意延长着，她的面容上露出讶异的神情，最终转化为一个扭曲而痛苦的笑容。
  她忘了。她怎么可能碰到他？
  少女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她迷茫地抬起头，与海洋相同色泽的眼底只能倒映出青年逐渐遥远的背影。
  “我……是为了你而存在的啊……”
  “健，你为什么，不能看我一眼呢？”
  腿脚一软，少女跌坐在地面。
  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指。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她存在的位置。
  从手指的位置，开始逐渐地透明，并显现出原本拼接出的黑色线条。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是有一个个汉字组成了她的身体，给了她存在的资格。而现在，在故事末端落下休止符的那一刻起，就在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组成汉字的笔顺零散地从她身体上脱落，从手指蔓延到手腕，零零落落的笔画失去了支撑，与碎散的沙尘别无二致。身体在分解，她的听力渐渐消失，视线逐渐模糊。
  却只能目送着，那个她为之存在的人的背影，消逝在黑暗之中。
  李健良回头时，映射在街灯下的街道空无一人。
  “错觉？”他低喃着，嘲笑自己。
  在谁都听不见的地方，传来“她”轻笑的低语。
  “呐，我在文案里就说过吧，这只是一个梦呀！”
  —END？—
  第九十四章：四年
  牧野留姬站在穿衣镜前。系上代表高中生的黑色丝带，她退后两步，左右转了转身体，寻找制服上的不妥之处。检查完毕，她又用手拨了拨垂落肩膀的碎发，对着镜中那个有些陌生的紫眸少女皱起了眉头。
  往昔作为牧野留姬标志性的凤梨头早已被她抛弃，红棕色碎发柔顺地垂在肩侧，再也找不到十岁时的那份任性与张扬。
  牧野留姬，十五岁。神乐坂女高一年级生。自小就读的学校就是神乐坂区唯一的女子学院，而家庭的组成成员除自己外只有职业为母亲和外婆两人。即便是这样的家庭环境，牧野留姬依旧是一名普通的女高中生，与常人相比并无特殊之处。毕竟五年前的那一场冒险经历对她而言早已是过去式，而那时的人们也渐渐忘记了过去灾祸带来的伤害。当年的数码宝贝皇后成功地没入人群，屈尊与平民们走上一样的道路。
  而今天，是高一第二学期开学的日子。
  “我走了。”穿上鞋，留姬习惯性地对还在厨房忙碌的外婆招呼。以往她出发的这个时间点，妈妈应该还在补眠。最近好像又接了代言某知名化妆品的CM，以至于牧野留美子这段时间着实忙得够呛。
  “路上小心，啊对了留姬，晚饭想吃什么？”秦圣子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急急地追出门来。
  “什么都可以。”少女懒懒地提了一句，随后走出了家门。
  和往日一样的清晨，许多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离开家中，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留姬懒散地提了提书包的肩带，自己跟着人流慢慢地往前。
  正好十分钟的路程，她走进教学楼，发现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排名已经张贴在了公示板上。留姬停步观望了会儿，继续闲言碎语飘入耳中。
  “啊……又是第一呢，这就是入学考试第一名的那位吧……”
  “的确呢，宇佐田同学真是厉害啊！”
  凭借身高优势，留姬站在人群最外圈，在一个不高也不低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叹息般吐了一口气，就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向自己的教室的方向走去。
  在楼梯的拐角处，留姬看见方才那位位于话题中心的宇佐田同学正站在楼梯口对着什么人说话。礼貌的态度与疏离的语气，并不是什么熟人的样子，说不定又是那一位学习狂人来向这位年级第一讨教学习经验的。
  这么想着，她默不作声地跨上楼梯，打算从优等生的背后无声地绕离。
  “啊，早上好啊，留姬！”没想到走了没几阶，宇佐田纱代正好结束了对话，在转身时看见了她。
  “早上好，纱代。”留姬懒洋洋地打了招呼，她跨上最后几阶楼梯，正好瞥见方才和宇佐田搭话的人走过角落的背影。同样是穿着神乐坂女高的水手制服，高高的马尾在身后晃悠着，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
  “那个女孩很厉害呢。”注意到她的目光，宇佐田笑盈盈地为留姬解说道，“刚刚看到她的入学考试成绩，那么高的分数真是不可思议，完全想象不出她居然不是日本人。”
  “和我没关系吧。”留姬再次提了提书包，不屑地撇了撇嘴。那些好学生的脑子里现在只装着成绩、成绩，用分数衡量的标准就决定了一切。哪怕对方，宇佐田纱代是班级中为数不多的能和留姬说上几句话的友人，但还还是忍不住想要这样抱怨。
  不过毕竟不是十岁的年纪，不能想到什么就毫无遮掩地全部说出来。就算那时是“小学高年级学生”的自己，还是不可避免地幼稚地可以。这时突然想起随着年龄增长而愈发内敛的“李君”，留姬自嘲地苦笑了一番。那个家伙，才真的是年龄越大越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那个孩子可是插班生啊……”
  “好了，纱代，再不走的话就要迟到了。”留姬率先略过宇佐田的身边，跨上台阶。
  右手撑着下颚，留姬靠在课桌上望着学校窗外湛蓝的天空。每一日每一日重复着都是同样的日常，可是如果让十五岁的她再去面对那些曾经的战斗，恐怕也无法回到曾经那种狂热的状态之中了。
  因为考高中时还是没有选择和启人、健良他们同样的学校，所以相聚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数码宝贝战斗卡也渐渐淡出了孩子们的游乐范围，取而代之的是新型的网络游戏。有时留姬会呆呆望着放在抽屉中的那台数码终端机出神，自我怀疑着妖狐兽，还有自己和妖狐兽为保护大家而一起进化的沙古牙兽，真的不是她因为对数码宝贝太过痴迷而导致的南柯一梦吗？！
  还有那个家伙……自从四年前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虽然依旧保持着互通电子邮件的习惯，却从来没有听到那家伙提起说要回来的事情……等待总是让人觉得遥遥无期，不管是和数码宝贝们还是和那个留姬记忆中会挂着礼貌的虚伪笑容的女孩。
  教室在这个时候安静了下来。原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主任有栖川走入教室，身后跟着个穿着神乐坂女高淡水手制服的女生。少女面上噙着淡淡的笑容，第一眼就瞥见了坐在倒数第二排正对着窗外发呆的留姬。
  “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从今天开始就会和大家在一个班级中学习的插班生。”有栖川的面上笑眯眯的，她瞥了一眼讲义上的个人资料，向讲桌下的一众女生说道。
  “诶？骗人，这个时候居然插班生？”
  “就是啊！这已经是第二学期了诶！”
  “不然怎么会叫‘插班生’嘛！“
  “哎！就是她呀！”
  台下再次传来一阵窃窃私语，而留姬听到的最清晰的一句，莫过于坐在前桌的宇佐田的那句感叹。成绩很好的女孩？大概又是个学习狂人吧？这么想着，她调转视线，然后对上女孩盛满笑意的蔚蓝眼眸。
  她就这么僵在座位上。
  “好了，姚同学，请向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吧！”有栖川丝毫不理会来自台下的低语，自顾对笔直地站立在她身旁的女生说道。
  “是。”少女接过放在讲桌上的粉笔，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姓名的汉字，才转身对着众人道，“大家好，我是姚心荧。从今天开始就和大家是同班同学了，还请多多指教。”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就连声线中的温柔都像是刻意地做过修饰。语毕，她向着众人微微鞠了一躬，长长马尾及浅紫丝带跟着一道垂落。
  留姬瞪大眼睛，浅紫色的眼底倒映出少女嘴角弯起的弧度。
  我，回，来，了。
  一字一句，心荧对留姬做出这样的口型。
  李健良呆滞地站在自家公寓楼下。他无言地望着一户人家的窗户中散发的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早已习惯了将内心的情绪深埋在心底的他，却抵挡不住内心冰层破裂的声音。他闭上眼，再次张开，好像不愿相信自己目中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