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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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1 14:34 字数:2956
梦里山遥水阔,他踏着一地落英,走到水边去。
走到近前,看见那人倚靠在水边大石上,睡得香甜。
他望着那人如玉的容颜,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眉梢,眼角,脸颊,红唇,颈项。。。。。。那人忽然睁开了一双眼,亮若繁星,明如秋水的一双眼。
〃都督,都督此病,唯有在下可医。〃
〃都督许诺,向来不悔,都督若取不得西川,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
〃脱了在下衣裳却不动手,莫非都督其实不懂其中之道?〃
〃听闻都督重病,特来看望。。。。。。〃
〃都督以夫人许刘备,不如以都督许诸葛。。。。。。〃
都督。。。。。。都督。。。。。。
是了,那人从来带着笑意,尾音上扬,假惺惺地唤他都督。
那一声〃公谨〃一定是他病得模糊,臆想出来的。
他明明是极明白的,心里却仍是泛了酸苦,慢慢睁开了眼,醒转过来。
目之所及,个个哭红了眼,他翻了个身,笑:〃这是做什么,我还没有死呢。〃
不知不觉,竟学上了那人什么事都笑的毛病。
鲁肃趴在他床边,他伸手抓住,撑起身子:〃既然刘备已知我计,不如你伴我干脆打下了西川吧。〃
〃都督。。。。。。〃
〃我无碍。〃他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处,几乎已经决不出痛苦,他只知他不能死,他还没有拆下那人嬉笑面皮,还没有一偿心中的怨恨情仇。。。。。。
有人匆匆送上一封书信:〃都督,诸葛先生有信送上。〃
他接过来,拆开,信中掉出一张白纸。
他疑惑:〃诸葛交信于你时可有说过什么?〃
〃诸葛先生说,这是都督前次所问问题的答话。〃
他攥着那张白纸,想不透他何时问了那人什么问题。他慢慢躺下去,心中自嘲:那人知他每步行止,他却连那人一封信也参之不透。
他前次见到那人,是在他的军帐,他侧身向里睡着,箭疮疼痛难忍,那人进来,他以为是程普,自言自语般说了些话。
他说了些什么?
〃若我死了。。。。。。你猜猜,那人是何脸色?〃
他倏然睁大了眼,摊开手掌,掌中白纸空无一字,唯有惨白。
他怔了片刻,忽然眼眶有些温热,他埋头于枕上,脸下渐渐湿润,他轻轻笑着,连带着身体一起颤抖,扯裂了伤口也不自知。
诸葛啊诸葛,你怎么如此。。。。。。如此。。。。。。
〃都督。。。。。。〃鲁肃忧心地推他,〃都督还安好么?诸葛在信上说了什么?〃
他呼吸了几口气,平定了情绪,抬起脸:〃他说我打不下西川。〃他把头靠在鲁肃肩上,轻轻说道:〃你带话给主公,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请他多加堤防。。。。。。〃
他在床上昏睡了一日,一直到沉沉日落,漫天星辰。他睁了眼,仿佛有些好了,悄悄起身,不愿惊醒趴在床边的人。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推门走到院子,坐在舒坦的竹椅上。
星光如梦如幻,如泣如诉,他一抬眼,瞧见那个人就站在月光底下。他笑了,举起茶杯,道:〃你是不是来怪我,为什么我只赞关羽张飞,却不提你?〃
那人淡笑不语,他瞪了那人一眼,自己也笑了:〃我偏不提你。〃
〃诸葛。。。。。。〃他唤了一声,仿佛要那人走得近些,〃我的绿漪琴,我修好了,送了你吧。〃
那人还是不语,连笑容都不曾改了半分,他久久望着,直到那幻影渐渐消散,低下头,轻轻地哭了。
手上的茶杯,轰然落地。
那一日,江东最明亮的星子陨落,年,不过三十六岁。
10
绛袖到哪里都找不到诸葛。
她拉住赵云:〃我家先生呢?他祭周郎还未回来?〃
赵云回道:〃回了呀,瞧见他回院了。〃
绛袖又急急忙忙往回赶,老远听到诸葛在抚琴,琴声依旧平和动人,行云流水,铁马金戈,叫做长河吟。
她倚在院门,看诸葛一曲弹完,冲她微微一笑:〃今世名琴,当归绿漪。你来瞧瞧这琴,周郎的遗物,赠我了。〃
她一步未动,轻轻问道:〃爷,不痛么?〃
〃嗯?〃诸葛讶然道:〃绛袖,我有什么可心痛的?你莫非当真以为,我对周瑜有情?〃
绛袖眼中有一颗清泪慢慢滑落,她摇头道:〃不是说爷心痛。爷的手指。。。。。。不痛么?〃
诸葛茫然抬起手,十指不知什么时候被琴弦划破,早已淋漓了鲜血。
此后二十年,诸葛受刘备托孤,辅佐刘禅,七出祁山。一直到。。。。。。他病重于五丈原。
〃你看看,〃诸葛靠在帐外,指给绛袖看,〃那是我的将星。〃
那一颗星明暗不定,失了往日光泽。诸葛笑,〃今日,就是我的大限。〃
〃爷。。。。。。〃
诸葛扬手不让她说,慢慢开口:〃你在我尸身口中放入七颗米粒,可保将星不落,让大军趁着这机会,速速退去吧。〃
〃爷。。。。。。〃
诸葛扶着大帐站起来,走到帐内去,〃绛袖,今天不喝茶了,拿酒给我。〃
绛袖咬了咬唇,出去抱了一坛酒给他。诸葛开了封,倒了一杯,仍旧像喝茶那般泯了下去。
一杯酒喝下,他伸手再去抱酒坛,视线却已然模糊瞧不真切。酒坛被他一碰,翻倒下去,酒液四下流开,沾湿了他的衣角。诸葛弯了弯唇:〃军中酒烈,只一杯,我就醉了。〃一滴水忽然滴到他手背上,他知道绛袖在哭,沉默一阵,道:〃扶我到床上去躺着吧。〃
绛袖扶起他,诸葛的身子竟然轻得很,她没想到,他瘦得这样厉害。
还未走两步,诸葛弯下腰咳嗽起来,他用手捂着,鲜血从指缝一滴滴洒落到地上。绛袖惊慌失措,他的身躯一点点倒下去,磕在凳角上。绛袖大哭着揪起他的衣服,终于叫嚷道:〃爷,你这是为什么?你属天属地,为什么不离了蜀国!你本来是那样随性自傲的一个人,为什么拘泥于此,对刘氏愚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这是何必。。。。。。〃
诸葛擦去嘴角的血,他回过头看着绛袖,目中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只看得清人的轮廓,他慢慢伸出手去,抚上那人的脸。
〃我也执着过了。。。。。。〃诸葛轻轻笑起来,〃看你。。。。。。还敢不敢说我不懂你。。。。。。公谨。。。。。。〃
大堂之上,他抬脚走进东吴大营,满堂细语,唯有那人挺直了腰板,倔强着神情。他站在那里等待着,直到那人终于忍不住回头,东吴的都督,竟是那样年轻俊美,好象悬崖峭壁上的一支竹,卓然独立。
公谨,如果那一日没有相见。。。。。。
不,我怎么舍得不和你相见。
尾声
诸葛的魂悠悠荡荡地走到地府,抬眼,面前就是奈何桥。
轻快的步子忽然就停了,奈何桥前,有个白衣翩飞的人。
诸葛站了站,面上又浮起多年未有的那般似笑非笑,莫测高深的神情。
〃都督亡故二十载,何故飘荡至今,迟迟不肯过奈何桥投胎转世?〃
桥前那人抬起头来,眼眸一亮,迅速遮掩回去,凉凉道:〃阎君道我欠你一债未还,还清之前,不得过桥。〃
〃嗯?〃诸葛笑了,〃阎君甚知我意。都督欠我之债,可是赤壁之时许给我的。。。。。。〃
〃不是!〃周公谨狠狠打断,面上渐渐泛红,扭过头去,〃阎君道。。。。。。道我欠你。。。。。。情债未还。。。。。。〃
对面半晌无语。
他疑惑,一回头,正碰上诸葛的眼光,平平静静,未有半点戏谑嬉笑。
他怔了怔,胸口有些温热,他却偏偏发了怒,冲过去揪住诸葛衣领,恨恨道:〃阎君不公!你。。。。。。你占我荆州,夺我城池,三番两次戏弄于我。。。。。。说什么我欠你情债,就算要欠,也合该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诸葛抬手覆在他手上,轻轻带进怀里,低声道:〃也合该是我欠你。。。。。。是不是?〃诸葛笑了一笑,把头埋在他的颈项:〃我还。。。。。。好不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