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作者:谁知道呢      更新:2021-02-17 04:34      字数:4904
  目光只消一瞥,层层人影都化作无形,世间风华尽数凝住那一人身上,光芒散尽,便只留他一双摄人心魂的眸子,深邃洞透。
  太想他。
  平日里上朝虽也能远远望见他,可怎及此时这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令人心颤。
  太久不曾这么近地看过他,她竟然忽觉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又索性就这么站定,将目光黏在他身上,尽自己心意看个够。
  幸好厅中有这么多的人在前面挡着她,而身旁花廊细柱上屈屈绕绕地缠满了长蔓,一藤碎枝细叶散垂而落,遮蔽了她半张脸。
  今夜是沈狄二人大婚,纵是天子亦不能掠其风采,因而他仅仅是代天家前来称贺一番,略略一受群臣之礼,着人封赠有差,便就轻从离去了。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甚至没有朝这边张望过一眼,许是连她也在都不知道。
  而他前不久下谕一改册后之制的事情,又着实令她有些惶然心虚起来。
  她垂睫想着,愈发觉得自己今夜与此处不合,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廊柱后面挪了挪。一挪,就挪进了一双臂弯中。
  耳后也跟着响起他略微清哑的声音:“孟廷辉。”
  正文 章一零一零 良辰(中)
  她自然是惊不能持,回头去看,就见他一双涧眸近在咫尺,似映着这藤下清辉,脸色七分沉肃三分柔软。
  “陛······”
  口中才出一字半音,他的手臂就移下来横过她的腰间,一用力,带着她往狄府后门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暗。
  花草碎石绕足为绊,厅门外那十二扇琉璃金丝灯散出的光芒也渐渐如雾一般迎空腾放,满肩只余淡点月光。
  她由他揽着,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往前走。
  不是没想过挣扎反射,只是深知他的性子,纵是反抗了亦没用,而他既是这么准的寻到了她,显见今夜是有意来找她的。
  这等出格的事儿,他做了也不下一二回了,君威体面在他眼里就算不上什么条矩,没直接登门造第地往孟府寻她去,已是给足了她脸面。
  一出狄府后门,那辆由六匹御马才能驾就的华贵马车倒让她唬了一跳。
  虽知他行事不徇故例,可他出宫素来都是轻从简行,她还从没见过他这般招摇出行的时候。
  深秋夜风沁冷,她一口冷风吸进肚里,头竟有些头晕。
  那边已有两个黄衣侍卫眼疾手快地将上马凳搬到她跟前,垂臂一拱,一言不发地候着她。
  可好,现如今京中这些个近驾内侍们心里面也不知是怎么看她的,待她竟不似外朝官吏,反倒像是宫闱中人,这叫什么事儿?
  她目光不由得有些发冷,直通通地站定,道:“臣府上的车驾尚在狄府门外等着。”
  他微微使了个眼色,立马就有人返身小跑而去。
  狄府一门喜事隆重繁威,令大门外的窄街车马相拥,头尾相连,就算是寻到孟府的车驾令其驶到此处来,怕也是宴不散而不能成行。
  他便无奈一叹,只得抬头去迎他的目光,尽将声音低了道:“陛下就立在此处不动罢。”
  她今夜落在他手里,横竖都只得依着他。
  他轻扬下巴,那马车帘子便被人揭下来。他斜眉看她一眼,脸上肃色悄减一分,率先上了马车。
  她只得跟在后面上去。
  里面松松阔阔地铺了厚毯置了矮几,一盏六瓣莲花灯静悄悄地蹲在车板边沿,光线迷蒙微暖,可以嗅出灯油里那独特的宫香。
  他疗袍坐下,一反常态地没有叫她到身边去,只是冲她道:“坐一坐,便放你走。”
  她的神思被这昏暖的气氛搅得有些迷离,便对着他坐下来,轻轻一点头。
  才明白,他这是替她考虑周全了,没诏她入内宫觐见,又未亲幸孟府寻她,只在今夜来找她说说话儿,是知她心中避讳着些什么。
  让人备了这车驾幸临狄府,怕也是早准备好了要将她拐上车罢。
  车中甚暗,他一张脸被这暗色衬得愈发棱角分明,叫她心口惶然一跳,不知他来找她是要说些什么。
  他却好似没注意到她脸上神色,只是抬手推了一盘果子与她,闲道一句:“方才尽顾着喝酒,没吃什么东西罢?”
  她马上低眼,轻应一声,伸手拈了块梅糕,也没留神自己拿的是什么,就搁在嘴边咬了一口,登时被酸得拧起了眉,又自觉失态,抬眼瞅了瞅他。
  他嘴角漾起丝笑意,弱化了那锐利的眉梢眼角,看了她半响,才从矮几上拿过几封折子,却也不翻开来看,只是道:“依你之请,保古钦相位,明日便使学士院起诏。”
  她心口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是此事。
  听见他肯力压台谏之潮而保古钦相位,心里面才好似舒服了些,像是顿时找回了一点良心。
  “至于乔博,”他又道,“纵是先前弹劾古钦之辞颇有谬误,却不可因此鞠其下狱。倘使如此,台鉴往后便无人敢举重臣之状,而其喉舌之用亦将怠矣。”
  她轻道:“陛下仁圣。”
  其实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将谏官鞠了下狱,而她那封奏请皇上严查侍御史乔博谬劾之罪的折子,本也只是想要撇清自己与谏院及御史台过于亲密的关系,好让那些视她为眼中钉的老臣明里没法儿对她发难罢了。
  她这点臣子心思,他不会不明白,可却在此刻如此耐心地对她说起他对这些事所做的决定,叫她心中愈发没了主意。
  沈知礼与狄念成婚是她劝的,他一定知道。可她到底该不该坦言,坦言这一出乱事亦是拜她所赐?
  他突然伸出手过了,指腹轻扫塔唇边沾到的糕屑,从容道:“若换了是我,定会比你还狠。”
  她呼吸骤紧,抬头盯住他。
  他的目光清亮却深邃,神色泰然自若,好像方才那一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却正正好好地戳中了她心间紧褶。
  她脸上浮起些涩笑,一下子变得无措且尴尬。他既已直言挑明,她便不再闷在心头,只是他这种故意开解的话,却叫她不由得潮了双眼。
  他却没再开口,只是静默地看着她。
  并不是要刻意宽慰她,只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
  政事堂右相一位尚缺未补,古钦却衔领中书重臣拜表其上,莫论是不是册后一事,他都断无可能当此之际遂了古钦之愿,否则朝臣们定会以为政事堂当是一相独掌,而以后阙补右相之人定会屈于其势。
  他若驳了中书奏议,沈家定会因此蒙尘,莫论太傅三朝老臣的颜面荡然无存,便是原在边路的沈知书的声威亦将因此受损。
  因而无论如何,中书奏议不可允纳,而沈家声誉亦须顾及,倘是她当时不暗下出手搅出这一朝风波,他亦将会不择手段地利用狄念而化解这场矛盾。
  大局在前,儿女私情皆非可以首顾其全的,且沈知礼对古钦的那点心思怕是终其一生都不能有所得报,何不眼下嫁与一往情深的狄念?
  若是没有狄念的这一腔深情,只怕她也是想不出这等心思手段;且若非是狄念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只怕她亦是不肯将沈知礼嫁与旁人。
  他的思量她未必全都知晓,而他也不必让她尽数明白。可他看她看得明澈,知道她做这些只是为了他,只不过所考虑所想的总归是欠那么一些。
  在她心中,朝堂不是大局,大局只是他。
  而这才是她深深内疚的根源。
  “陛下。”她微微哽咽,一落睫,泪珠儿就顺势而下。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以来,谁人知她心底矛盾几许深,谁又知她梦里内外皆是悔?
  可他却捧住她的脸,对她说,倘是换了他,定会比她狠。
  不论他这话是否出自真心,都叫她感激涕零。
  这世间他是她唯一在乎的人,若能得到他体谅理解,她才真的是搁下了心头这一副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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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章一一一 良辰(下)
  厅中宴已将毕,宾客已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狄念仍在厅中与同袍们共饮相庆,沈知礼则趁隙退了出去,回了二人新房。
  此宴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婚宴,而沈知礼更是毫无忸怩之态地出来迎客,因而夜里闹洞房一事就算早前被狄念极其利落的挡掉,也没人恣意相闹。
  正厅外面有陪嫁来的婢女在门口候着,见沈知礼从侧门斜衣独出,立时便迎了上去,“大小姐。”
  沈知礼听她用的仍是自己在沈府上的旧称,纤眉不由轻扬,可却没纠正,只问道:“怎么不见孟大人身影?”
  婢女边走边低下了头,小声说:“方才有人来禀,见皇上带着孟大人从府上后门出去了,眼下圣驾犹在府外未走。”她手中擎着红纱灯笼,替沈知礼照着足下的路,小心翼翼道:“府上的人不得主意,都不敢往后门去。大小姐可有什么吩咐的?”
  沈知礼一听就蹙了眉。
  皇上和孟廷辉之间的事情她纵然不是全知,却也比旁人了解得多。孟廷辉在朝接连数十日都不往禁中去,想必是刻意避着皇上不见。而皇上今夜亲临狄府,显见是特意来掳人的。
  之前皇上除诏废外朝预议册后之权的风波犹然未平,便是今夜宴上亦有人在窃窃议论着。此时表面上虽是因她之故,可她却知,皇上若是心中没人,是断不可能会让中书宰执们如此失颜丧面的。
  眼下皇上掳了孟廷辉却不走,圣驾更是滞于狄府门外,她虽是想假作不知,却也少不得要替皇上与孟廷辉遮挡几言。
  想着,沈知礼心底轻叹一声,口中吩咐道:“孟大人是替我去谢皇上今夜封赏的。你且让小厮去和那边的随驾内侍说一声,府宴刚散不未久,前面朝臣们的车驾还没走,请圣驾避过这一阵儿再回宫去。”她走了几步,又微微拧眉,补道:“别忘了也去和外面候着的孟府小厮说一声,让他们跟着旁人一道驾车出街,回头再去后门那面等着罢。”
  婢女应下来,又道:“这几日宾客们送的礼都已按大小姐的吩咐一一记好了,但凡收了帖子的大人们今夜都来了,只有古相托病未至,入夜之后古府才遣人送了礼来。”
  新房即至,处处红得触目惊心。
  沈知礼微微垂睫,在阶前停下,待人将门推开后才问道:“古府所送何礼?”
  婢女先将里面的灯烛都挑明了,才答道:“说是古相亲手所绘的一幅桃花儿,奴婢也没细瞧。大小姐可要奴婢现下将画儿拿来?”
  沈知礼轻摇了一下头,示意不用,然后径直走去妆台前,开始动手拆头上的花冠角梳。
  狄念还没回房,她就开始自己拆妆,婢女在后张了张嘴,可一看见镜中她那泛白的双颊,便将话吞了回去。
  象牙角梳凉滑色腻,她在掌中攥得发紧。
  入夜前的合卺礼是做给旁人瞧得,她不比常人家的女儿,揭了盖头换了衣裙便去正厅迎宾客、候圣驾。
  眼下一室喜红,夜深情浓,她却独自对镜,任别的男子在脑中盘旋来去。
  何须再看那一幅画儿?
  说是桃花儿,她岂能不知是哪一幅桃花儿。
  恨春迟、恨春迟、恨春迟……
  原以为春事只春知,却哪知其实他一早便知。
  可这春情确是枉寄,他哪里回过她一丝情意。
  今夜未至,不是避嫌,亦不是托病,只是他从始至终都没对她动过一份情,他这一生亦不会爱上她。
  春知桃花儿知,画知,她亦知。
  可她看透得太晚,又固执得太久,满心满念都以为只要坚持便能得到回报,却不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是了解他的。
  他身为三朝老臣,一生忠于天家,又怎能看着皇上因为一个幸臣而久悬后位不纳、枉遭后史非议?他欲让皇上册后,可这朝中除却她,又有谁为后选能让朝臣们举众称道?
  他是太坦荡,坦荡得以为她的这点小情小念与他无关,谁知却落得如今这结果。
  他也太执拗,执拗得想要倾尽一身心力去维护天家名望,却不想如今的皇上岂是庸主,他能想到的,皇上怎会想不到?
  而他今夜以画绝情,倒是好手段。仍是如当年一样,对她心存呵护之意,没让她难堪,却让她彻底断了这心念。
  她眼底有些涩,却丝毫不想流泪。
  都想明白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案上喜烛红泪滚烫,她伸手轻拨一二滴,回头冲婢女道:“去前面问问看,狄校巍何时能回房?倘是还在被人劝酒,就说我身子不适,让那帮子禁军将校们今夜暂且放他一马,待来日我去替他赔罪。”
  婢女抿唇一笑,低头小声道:“大小姐疼人可真周到。”说罢,便回身出屋去了。
  沈知礼便坐在妆台前静静地等。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婢女便又叩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对她道:“奴婢去时正遇上狄校尉遣散宾客回来,说是知道今日小姐乏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