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谁知道呢      更新:2021-02-17 04:33      字数:4775
  英寡目光凝重,嘴唇紧抿,似是怒火又起。
  “相爷,”孟廷辉的声音滑过来,切断了他生冷的目光,“下官有话想说,还望相爷准允。”
  古钦抬头,正触上她清亮无杂的眼,不由自主便道:“何话?”
  她又弯了弯唇,“下官入朝时浅,不比诸位相爷们同皇上与平王相得相近,可纵是如此,下官亦尝闻皇上当年亲政前并未大婚,而平王更是在登基掌政数年后才册后的。”  古钦脸色微变,却没有打断她,于是她又继续道:“于是下官想,为何太子殿下如今必得先大婚而后登基?何不效法皇上与平王当年,先承社稷江山而后大婚册后?如此一来,回绝北戬来使之请也是简单多了——只道太子欲以皇上为鉴,此时并无册妃之意便可,且又能合了平王那边的心意。”
  话音落毕,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竟是无话可接。
  古钦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位低人胆大,竟敢在这里讲这些话,且不说旁的,单就她那一口一个太子登基,便足可谓是忤逆大胆了,可看太子的脸色竟无不豫,于是更不知是该斥她还是由着她继续说。
  她所道之事不是没人想过,可皇上就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朝中谁人不盼太子能够广纳妃妾、多诞龙子?
  因而纵是有人想,却也无人敢当众说出来,生怕会被旁人参劾为居心叵测之徒,更是因不知太子心意如何、怕说出来的话过于忤逆、以致太子直接降罪。
  可她竟然毫无顾虑地说了出来!
  她转身,轻声又道:“殿下之意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冷案高座之上,静默以待。
  英寡望着她,半晌都不答一字。
  她微微垂睫,又补道:“臣方才忘记说,虽是不册太子妃,但殿下可纳几个侍妾于东宫,毕竟一朝上下都望殿下能够多子多嗣。”
  古钦心里一咯噔,竟不料她能把话说得如此全整,让人挑不出刺儿来。
  英寡依旧望着她,可眸色微凛,好半天才偏过头伏望古钦人等,道:“皇上欲于八月廿六下诏禅位,在那之前,朝中不必再提册立太子妃一事。”
  她眯眼,嘴角垂了些。
  他分明是从禁中听了皇上的意思才过来的,而这禅位之日已定一事老臣们竟还未闻,想必是之前皇上待平王回禁中后才与之相商的结果。
  既如此,他方才为何还要动怒还要摔玺,还要同这些东班老臣们撕破脸?
  她愈发觉得想不明白他。
  不过,八月二十六日正是他的生辰。
  还有半年时间……
  他便是这大平王朝的皇帝了。
  章四十二 余波(下)
  既闻皇上不使再议册妃一事,那便不敢有人多言。
  虽知皇上退位是早晚的事,可仓促之间听见太子竟将于半年后便行登基大典,仍是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沉默半晌,古钦方道:“既然如此,殿下以为该要如何回绝北戬来使之请才显得体?”
  英寡道:“便依她先前说的。”
  古钦又看了她一眼,目光略有深意,却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下来。
  有人上前收去先前呈上去的应请折子,其余人等纷纷散了开去,回案治事,未几便闻议论低声又起。
  他在上忽然道:“孟廷辉。”
  她抬头。
  他敲敲案沿,竟是道:“当初礼部试判卷之夜,古相曾当面对我推举过你,你能有今日三元及第之身,当谢古相肯点你为会元。”
  她脑转飞快,来不及细思,身子已是下意识地转过去,揖道:“多谢古相当日之恩,下官如今人在门下省,还望古相将来够能多多提携。”
  古钦脸色沉肃,“不敢。你是殿下近臣,如今居于门下省更得谨言慎行,莫要堕了殿下的名声。”
  殿下近臣?
  她眉头蹙起,直朝座上望过去。
  入朝至今近快要一年,她像这般见他的次数统共也不到十次,这“殿下近臣”之名是何时安在她头上的?
  她自己倒是从未听说过。
  英寡又道:“古相还不知,昨日翰林院誊错草诏一事,便是她干的。”语气微带戏谑。
  天灵骨盖铮叮一响,仿佛有金物敲了脑袋,她瞬时就明白了他今日带她来门下省到底是居心何在。
  怕是仍旧不肯信她在那封请罪折子上写的话。
  翰林院拟的那封诏书,究竟是古钦授意与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作罢。
  他不轻信她,她却反而坦然了。
  朝中朋党之争互相污击之事他见得还少?若是肯这么容易地就信了她,她只怕还会觉得有丝失望。
  是要试她,亦是要试古钦。
  她竟然缓缓松了口气,被他这样谑责,总也好过在雪天寒夜里被他那似冷剑般的目光无言逼问。
  古钦显是没料到他话锋转得这么快,目光一晃,低声道:“……臣今日早朝时分见到方、张二位翰林学士,已然听二人说了。”
  英寡点头,神色微黯,道:“我忘了,这孟廷辉来门下省还是他二位学士今晨向古相举荐的,竟不知那些自命清流的翰林学士承旨们会对古相如此敬服。”
  他说得轻松,可古钦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她默声站在一旁,就见古钦撩袍欲跪,口中道:“殿下此言是欲置臣于……”
  他挑眉,止住古钦:“古相这是要做什么?”说着,话锋又是一转,直言道:“还有一事,青州通判一缺我议由曹字雄去补,不知中书这边的意思如何?”
  古钦低着头,道:“但由殿下决定,臣等绝无异议。”
  英寡深望了古钦一阵儿,方点头,却是对孟廷辉道:“你去吧。”
  屋外晚霞正红,恰是日落时分。
  她行礼而退,待至了屋外,才觉出袖中双手攥出了一把汗。
  不过是波澜不惊的三言两语,可那话中隐而不宣的深意却足以让闻者心生惧意,想古钦一生在朝经事无数,又怎会不明白。
  日落后风便有些凉,吹得她官服前裰翻飞扬起,露出里面的厚重襦裙,擦得这地上积雪簌簌作响。
  她心中有事时便走得飞快,仍然在想刚才内都堂里他的那些话,册妃,登基,草诏,青州……他话锋句句利落,总在她还没琢磨透时便转去了另一事,此时方觉自己在这都堂重政之地有多青涩。
  转弯时忽然撞上了人,身子倒在一旁廊柱上,肩膀都磕得痛。
  她抬眼,身前半步站着个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满脸都是歉意,口中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
  她的目光移下去,这绯袍褐靴金鱼袋十二孔玉銙……再移上去,一双细细长长却极为明亮的眸子正盯着她。
  男子朝后退一步,抬手揖道:“想必是翰林院调补来的孟大人。”
  孟廷辉直起身子站稳,“敢问可是中书舍人廖从宽大人?”
  男子笑,“正是。孟大人果然伶俐。”
  她拨拨头发,垂眸道:“今日在门下省未见过大人,因是猜想大人是中书省的。中书省置官数众,可位不及三品却能佩金鱼袋的,就只有廖大人一个。”
  廖从宽让开路来,却是转向同她一起往原路行去,仍是笑道:“久闻孟大人才名,却不想今日是这般撞上了。”
  他步子稳健,和她挨得很近,臂摆之时敞袖都能擦到她的手背。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些,依旧是垂着头看脚下,“廖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太子人在内都堂,廖大人不去太子身边,倒同在下往门下省走做什么……”
  廖从宽脚下一顿,却探身凑到她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那目光让她觉得无所遁形,只得直迎上去,待他看够了,才撇开眸子。
  他眯着眼笑道:“孟大人莫要见怪,内子仰慕孟大人才作已久,在府上时常同何某说,若有一日见了孟大人,定要看仔细了,然后再回去告诉她孟大人长了什么样。”
  她微微尴尬起来,“定要让尊夫人失望了。”
  廖从宽却摇头:“怎么会?孟大人虽不施脂粉,但也绝对比得过这朝中大半女官。”
  孟廷辉无言以对,自入朝至今还未碰到过似廖从宽这样的人,本欲拔腿离去,可一想到他的身份家世,便又忍了下来,“廖大人谬赞。”
  他便又笑,“何某斗胆一请,下个月二十九日正逢内子生辰,孟大人肯否赏光来府一晤?”
  她推拒道:“到时何大人府上定是举座重臣,在下去了倒显得格格不入。”
  他目光古怪,“孟大人现如今亦是太子近臣,又何出此言?倘是孟大人一意推拒,想必是瞧不起廖某这等承荫纨绔之流。”
  孟廷辉没料到他说话如此直率,又惟恐在此处被有心人看了去,忙道:“在下绝无此意。下个月二十九日,在下必当登府会拜尊夫人。”
  廖从宽这才扬眉,冲她一笑,“到时遣人送帖子给孟大人。”说罢,便反身大步往内都堂那边行去。
  她转入一旁廊道,边走,边微微蹙眉。
  廖从宽。
  她怎会这么容易地就撞上他?
  章四十三 进状(上)
  廖家几代为臣,廖从宽其祖廖峻自先帝康元十一年起为相,至本朝乾德二年乃以中书令衔致仕,后于乾德五年过世,谥忠文靖公;其父廖铭袭爵承荫,亦是官至中书令、御史中丞,后因体虚而于乾德二十二年致仕。
  廖家一门深蒙皇恩、上下通极显要,若论厚爵贵勋,放眼朝中,除却沈家之外竟是无姓可比。
  可廖家到了廖从宽这一辈却是大不如前,朝中人皆暗道,廖从宽才疏隽而寡学术,然有口辩、且智多善谀;皇上因念廖家两代忠臣,乃特赐廖从宽尚书左司员外郎一职,四年后迁中书舍人,赐紫金鱼袋,例同使相三品重臣。
  廖夫人张氏正是翰林学士张仞的大千金,廖从宽虽按理来说应同西班老臣们关系亲近,可实又因夫人及张仞的关系而同东班老臣们联系颇密,再加上他那显赫的家世,朝中青年才俊之臣亦是颇多附之。
  这样的一个人物,孟廷辉从未想过自己会那般容易地就与之相识、且轻易便得到他开口相邀。
  说是张氏仰慕她的才作,可张氏又是什么人?翰林学士府深闺里养大的千金,年轻时亦以诗赋闻名京中,怎么可能会仰慕她的才作?
  可纵是心疑,她也无法拒之不去。
  莫说她已当面答应了廖从宽,便是单冲廖从宽在朝中东西两面的人脉和这廖姓一字,她也没有理由能够不去。
  ·
  三月二十九日正逢春季课考,待从吏部出来,已是日跌时分,大内之中春色亦绽,御街两旁桃李梨杏翠叶初露,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娇嫩。
  廖家特意遣了辆马车来接她,待至城南廖府时,天色已暗,府院外面一溜十六盏晕蒙蒙的灯笼,进去便见彩带结树、高阁楼台无不点灯,处处都是长幔轻纱,足见廖从宽对其夫人张氏的宠溺之度。
  因是张氏生辰,所以不少来赴宴的朝臣们都带了家眷来,多数千金们都是在太学读书的,相互间也都颇为熟捻。而孟廷辉是直到来了才知,廖从宽除她之外,在朝女官中就只请了沈知礼一人。
  可沈知礼是什么身份,张氏若请沈知礼那必也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她又如何能和沈知礼去比?因而她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的,频频琢磨廖从宽请她来究竟是什么心思。
  入夜后酒宴正酣,沈知礼一手拽着细褶宽摆襦裙,一手持了酒注子,一路越过数条长案过来找她,见她便笑:“孟大人——”
  孟廷辉瞧见她的神色和动作,不由咬舌而笑:“你这是取笑我。”
  沈知礼抿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又瞅瞅她的,伸手指道:“瞧,你那银鱼袋佩着可真是神气,我可就没有——”
  孟廷辉倾身夺了她手中的酒,拉她坐下,笑道:“喝多了罢?”
  沈知礼脑袋一歪,顺势枕在她肩头,也不顾旁人的目光,眯着眼望着厅中最前面的三张麒麟案,轻声道:“我可没喝多,我若是喝多了,我可就不管不顾地去枕他的肩了——”
  这句话的尾音拖得格外长。
  孟廷辉侧眸,顺着她的目光所向望过去,就见那边坐着的正是中书门下二省、枢府、御史台的三品上重臣,无一不是执政使相。
  沈知礼的目光飘乎迷蒙,孟廷辉辨不出她说的到底是谁,可心头却渐渐硬了些——虽知她这定是酒后胡言乱语,可更知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些胡话。
  前面忽然响起一片笑声,不知是那些朝臣们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孟廷辉犹在转思,却不防沈知礼突然重重拍了下她,凑到她耳旁道:“多亏你那日在内都堂谏言,让太子登基前不册太子妃……否则我早已被他当作贡牲似的呈上去了。”
  唇间满满都是酒气,脸庞亦泛着酒后潮色,一双眼中水光突涌。
  孟廷辉听清,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