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谁知道呢      更新:2021-02-17 04:33      字数:4799
  这个孟廷辉,她能不能够连殿试的头筹也一并拔了,成为大平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进士?
  ·
  时已入夜,礼部贡院外甚是冷清,内院里灯烛暖暖,透过窗纸,可见仍有不少官员们在屋子里忙碌着。
  古钦一边叫人封卷入册,一边问身旁鸿舻寺的官吏道:“这大半个月来我被锁在贡院里,竟不知中书门下二省所议的殿试策论题目是什么?已经呈给皇上去阅了没有?”
  鸿舻寺的官吏摇了摇头,“昨日还没有,今日不知呈上去了没有。”
  古钦面露狐疑之色:“还没有?往年这时候都已定题、着大学士封题置案了,怎么今年这么慢?”
  周围的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深夜来扰,不知古相肯否让我进去?”
  古钦回头,看清来人,慌忙上前几步,弯腰欲行大礼,口中道:“不知殿下会来,臣有失远迎。”
  英寡伸手着扶起他,“我也是一时兴起。方才从六部出来,车过街角时看见贡院里还亮着灯,想来古相正在封卷,所以来看看。”
  古钦赶紧让开来,“殿下上座。”
  他却不坐,只是走去案前扫了两眼,转头问道:“想借此次礼部试头名孟廷辉的策论卷一阅,不知可否?”
  古钦脸色微僵,半晌低声道:“殿下恕罪,此事不合例。”
  英寡侧头望了一旁的鸿舻寺官员几眼,又看向古钦:“古相还不知,此次殿试皇上已有旨意,让我替她升殿主持。”
  古钦先是一怔,随后大惊失色,口中连连道:“这……这……”半天才又吐出几个字:“……臣确是不知此事。”
  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地滚过了数个念头。
  能为皇上亲试中进士者历来都谓之“天子门生”,如今皇上却要让太子升殿主持,可见皇上是当真定了退位让政的心思了。
  既如此,今年的这一科女进士们岂不是成了太子登基后的首批亲吏,更将是任重非凡。
  他心里连连苦笑,脸上却没露色,转身叫旁边的官吏将已封好的策论卷呈过来,翻出孟廷辉的那一份,双手递呈过去:“殿下既然是要替皇上主持殿试,那么看看也无碍。”
  英寡接过来,转身背光,将题纸扯开,先是细细地看了一回,然后又飞快地扫了一遍,眼底有些沉黯,回头对古钦道:“把榜上前五名的策论卷都拿来与我一阅。”
  古钦点头,身旁的几个官吏们便匆匆翻出题纸,呈上来。
  他一一阅毕,脸色变得有些冷,抬眼看向古钦,“孟廷辉的这篇文章虽说做得不错,可我却看不出她比这几人好多少,古相何故判她为会元?”
  古钦欲言,却听他又接了一句:“莫不是她在考前曾得机会投帖至古相府上?”
  这话语气生冷,明显带了责难之意。
  古钦微微垂首,“臣确是得了她的帖子,不过不是她来臣府上投的,而是沈知礼替她投的。”
  英寡听后蓦然转身,眉毛斜扬,“此话当真?”
  古钦点头,“臣岂敢欺瞒殿下。孟廷辉的策论虽与这几人不相上下,可处世之道却要精上许多。当年皇上旨谕进士科礼部试判卷不得糊名,意在从宽取士;既是要从宽取士,那便不当只论文章判功名。依臣之见,能让沈知礼亲来臣府上为之投帖之人,将来在朝中定不会是平庸之辈。”
  英寡捏卷两指紧了紧,复又低头看了眼那题纸上的名字,眉间不由一陷。
  过了许久,他才将题纸放回案上,却无再言。
  古钦想了想,又道:“至于才学高下、文章好坏,殿下可于殿试之后再细细评定。”
  他慢慢地点了下头,负手欲离。
  古钦却又在后道:“殿下,”见他停下,才急着道:“臣方才听人说,此次殿试的题目中书还未呈阅皇上议定。”
  英寡侧头,低声道:“皇上旨意上有言,此次殿试题目由我来定。”
  古钦又是愕然,半晌才回神,“敢问殿下,可否将所定题目与臣一览?”
  他却摇头,脸色似是不豫与人多说此事,“待至殿试之日,古相自然就知道了。”
  章十二 殿试(下)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天黑得似被墨泼过了一样,风吹入衣仍是生寒,皇城宫阙外的石砖道上却早已排满了来参加殿试的女子们。
  小内监们拎着盏盏宫灯候在一旁,好让礼部的官吏们在校名时能看得清楚一些;有鸿舻寺的女官们拿了特制的宫饼发给排队等候的女子们,又轻声嘱咐道:“每人只有一包,待到晚上入夜了才能出来,自己看着办。”
  待礼部的官员将来的人都验明正身过后,天已发亮,这时才有光禄寺的人来,一路领着女子们到宝和殿后的丹陛下祗候。
  孟廷辉站在人群当中,抬头便见远处宫殿的飞檐高柱,殿上琉璃瓦在夜色下蒙蒙发亮,周遭一切都好似像在梦中似的。
  身边一人的身子突然一抖,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
  一旁的礼部官吏忙过来查看,然后便冲不远处的宫人喊道:“吐了,快把她扶走!”
  孟廷辉微微蹙眉,看着那女子被两个宫人搀走,目光又移向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那块宫砖色泽沉暗,青灰色的雕纹密布其上。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苦读,多少场考试多少篇文章,才能走到这里来。
  可却因为紧张,生生让自己丧失了这一展鸿图的大好机会。
  当真可惜。
  她心底略叹,搓了搓冷得发麻的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余,前方殿中有人传话出来,礼部的官吏们便让候着的女子们按照排定的顺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宫烛明亮,殿砖光可鉴人,只见龙座高高在上,下面满满当当地排好了殿试用的桌椅。
  孟廷辉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别人一样坐好。
  远处殿角金柱上的龙纹在烛光下微现狰狞,九爪腾云状甚为慑人,她盯着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热许多,可指尖却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开始微渗凉汗。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笔墨摆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没出息时,就听见殿外宫伎的奏乐声响了起来。
  礼部、光禄寺、鸿舻寺三处的官吏们入殿站好,等待考试的诸位女子们也纷纷自座上起身。
  孟廷辉亦站了起来,心知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这位太子殿下所赐,她因州试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声”,她虽不言不表,心底却也不甚痛快;本以为在此次进士科中再不会同他有任何联系,可她却没料到的,在礼部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便传来了此次殿试将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开。
  她兀自想着,头微垂,听见身边众人高呼“殿下”,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殿砖冰凉冷硬,硌得她膝盖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声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传下来,“都坐,殿试之上不必拘谨,一会儿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这声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响。
  她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龙怒气勃然,男子两手撑在膝头,长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龙座上。
  剑眉英挺,脸庞削瘦,一双眸子竟是双瞳异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蓝。
  他脑后的白玉龙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发酸。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并非是独眼之人,只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天下万民皆知皇太子生来双眸异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视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至极。
  自己之前一直盘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尽数倾塌。
  她是那么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可当她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后,却愈发感到绝望起来。
  原以为倘是有朝一日能够入朝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这一辈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冲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问了她的名字,可见他是知道她是谁的。如此说来,在那其后的钦点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为这众矢之的的。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怕只怕,他心中已对她没了好感,全当她是个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罢了。
  ……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
  章十三 传胪(上)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发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的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神盯着她打量。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的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什。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是鲜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种深意。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禄寺的官吏见他盯着一个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侧低唤了一声。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态,不由皱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却恰触上她探过来的目光。
  犹是同那一日一样的清湛目光。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眼,望向殿角一侧,目光沿殿晃过与座众人,然后才收回来。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脸庞单纯清秀,可却敢于在进士科州试上违例作论,同他以往见过的女子有着太大的差别。
  可她违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微微阖眸,又想起数日前古钦在礼部贡院里对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