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1-02-21 12:18      字数:4782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四月,大汉天子刘彻登泰山,临绝顶,封禅。
  封禅礼仪:至梁父山礼祠‘地主’神;其后举行封祀礼,在山下东方掘九尺封坛,其下埋藏玉牒书;行封祀礼之后,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登泰山,行登封礼;第二天自岱阴下,按祭后土的礼仪,禅泰山东北麓的肃然山。
  封禅结束后,天子在泰山脚下的明堂接受群臣朝贺,并首次因封禅而改年号元鼎为元封。天子诏告说:我以微小的身位居于至尊,小心谨慎惟恐不能当此重任,自己德薄,又不熟悉礼乐,当我以礼祭祀太一神后,昼夜间有光芒四照之景,如此异常之象,我感到恐惧,于是登封泰山,又禅梁父,次禅肃然山,先自革新,愿与大臣们从新开始。
  然后,天子广赐牛羊酒布等,又免奉高、历城等地年租,大赦天下,而且诏许凡天子车驾所经之处,免除一切劳役。
  所有的这一切,天子那年青的情人——司马迁都安静的看在眼里,记在竹简,绢帛之上。
  天子要启程回长安了,车驾所过之处,天子都要问年青的情人:应该去哪里,怎么走才好呢?
  司马迁总是安静的答,车驾所过之处,皆是大汉盛世王朝最不忍目睹的贫瘠困苦之地。
  百姓跪在地上,流着泪高呼万岁。
  司马迁也在心里流着泪:这样一个卑贱的人,唯一能为百姓做的也只有这样啦。从前安邦定国的梦想,从此就丢弃了吧。
  车驾回到长安,司马迁仰望高高的城墙,不由得想到父亲从前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若真有心从政,为父也不拦你。不过,这大汉朝是陛下一个人的大汉朝,陛下的英明,决断,聪慧非一般人所能及,所有人的光辉,都只在陛下肯给予天地施展才能成就的。”
  这样的光辉,天子不肯给他,天子只要他温顺的立在他的身边,天子只要他低首,屈膝。
  元封二年冬天,王公公告老还乡,刘彻没有再设中书令一职,所有从前王公公所做的事情,现在全部由司马迁去做。
  司马迁走出了宫廷,这是他自泰山封禅以来,第一次走出宫廷。自父亲死后,他在长安其实已经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只有那大汉的天子,现在似乎变成了他的亲人,他的人生已注定埋没在这高墙阻隔的宫殿当中,如那宫中万千的女子。
  王公公走在前面,司马迁牵着马跟在后面,后面是一队护送王公公的侍从。一行人走在原野上。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司马迁停下脚步望着天空:“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下雪?”
  “按照颛顼历所算,今天是冬至。”王公公微笑道。
  司马迁蹲下来拿起一块尖石在地上推算,那眉目之间渐渐敛成一团。
  “怎么啦?”王公公轻问。
  “怪不得最近他总是心烦意乱,是因为节气乱了么?”司马迁缓缓道。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农业是国家之根本,最近一段时间,大司农数次出错,各地田租税赋总是征缴不来,下去一问才发现很多农作物都没有收成,明明都是按着颛顼历的节气下种的,可是大多数时候就是没有收成,有些就算有收成,也是青黄不接的不熟或半熟之物。”王公公叹息道。
  司马迁低首不语。
  “哎,我也老了,很多事陛下也不想听我唠叨,可是陛下一个人掌管整个国家,也是很累很辛苦的。总要有个人在他身边为他分忧才好。”王公公说着话把眼望着司马迁。
  司马迁叹息一声抬头看着王公公:“是我错了,我没有担负起太史令的职责。太史令应掌天时,算星历,为这个国家的苍生占卜预测吉凶安危。可是近二年来,我却只是躲在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是我错了。”
  王公公笑了笑:“子长,你现在能明白也还不晚,陛下总归是天子,有的时候做臣子的,委曲一些也不能记恨是不是?”
  司马迁站起身点点头:“中书令大人,等子长新编了一部历书,子长再去看您。”
  王公公慈祥一笑点头:“老身等你来喝酒。”
  司马迁回到宫中,拿出颛顼历来看,整整三日三夜,闭门不出,直到第四日,他去到刘彻办公的中书殿。
  这两年,他从来没有主动的出现在刘彻的中书殿里,他自动自觉的回避了权利。但今天,他还是来了。而且是主动的到来。
  刘彻意味深长的看着司马迁:“为什么来这里?”
  “想请陛下答应臣一件事。”司马迁轻声说。
  “什么事?”
  “想请陛下拟旨建观星台。”
  “为什么?”
  “颛顼历运行至今,已不适合农家使用,臣恳请设观星台,重置历法。”
  刘彻看着他,久久,微微一笑:“到底是熬不住了吧。”
  司马迁一愣望向刘彻,疑惑不解。
  刘彻身子向后一靠,笑道:“自从泰山封禅回来,你对朕就是一副千依百顺的样子,朕说向东你决不说向西,朕说月亮是方的,你绝对不说月亮是圆的。你是不是以为用这种消极的,无聊的方法应付朕,朕肯定有一天就会讨厌你,然后就会对你薄情遗忘?”
  司马迁看着刘彻,有些慨叹,这聪明绝顶的天子,看透世情,自己这样的脑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司马子长,你知道朕为什么能看得出来吗?”刘彻笑得很开心:“这世上有些人聪明伶俐,八面玲珑。这世上有的人聪明能干,大智若愚。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心性醇厚,从不转着脑筋害人算计人,你,就是这种人。所以朕想,你这二年对朕的冷冰冰,不过就是本能的想让朕烦了你罢了。你的心思一点也不难猜,其实你若能再等些时日,朕也就真的会忍无可忍厌烦你的了,可是偏偏你就在朕还没有厌烦你的时候出现在朕面前,对朕说,想设观星台,重置历法。朕的司马子长,又开始关心国家大事,百姓生死了,那怎么办呢,朕又被感动了,该怎么办呢?”
  “陛下,臣说的是正经事,请陛下莫要调笑。”司马迁说。
  “朕说的也是正经事,对于朕来说,家事,国事,鬼神之事,都是正经事。国事,鬼神之事对于朕来说并不难,倒就是家事让朕头痛。朕的情人当中,没有一个像你这般不通人情的,但朕偏就最想你能奉承朕,讨好朕,服侍朕。”
  “那李延年不是很好吗?我若再奉承你,也不见得有比李延年更好的手段。况且,陛下不是说过有李延年在,犹如重见李夫人。那么陛下最想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你难道不知道李延年是个阉人?”刘彻笑道:“他连男人都算不上的。”
  “这不是更好吗?不用担心他跟宫女淫乱坏了纲常。”
  “那你呢?难道朕就不担心你会淫乱宫闱?”
  “我不会。”司马迁断然说。
  “你为什么就不会?”刘彻哈哈大笑起来,饶有兴趣的看着司马迁:“是不是就像你在牢里说的那样,你说自己这身体,只是想给朕,只是希望能与朕在一起。”
  司马迁面不改色:“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既如此,朕也不多说,就说回设观星台的事吧,你要朕设观星台?可以,朕十二万分的愿意,但是要你争取。”
  “什么意思?”
  “你服侍得朕舒服了,朕就拟旨。”
  “陛下,重置历法之事难道是儿戏么?”司马迁脸上现出怒容。
  刘彻意味深长的笑:“朕的司马子长,你可知朕曾经以远征匈奴的心情来征服你的心?对朕来说,朕和你之间从来没有儿戏,从来就只有战争,你能赢得了我,才有权利拥有那观星台。”
  “难道在陛下心中,天下苍生竟比不得陛下腰间那物吗?”司马迁质问。
  刘彻一笑:“这话也可以应对在你身上,难道天下苍生竟比不得你那潜藏于心的自尊?”
  司马迁脸色一变,低头不语。
  “子长,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过了正旦,你三年丧期就满了,要正式接你父亲的位置成为太史令。到时,你多大?应该有二十八岁了吧?朕和你认识了多少年?十八年了。十八年,你从来没有向朕真正屈膝。不过没关系,朕有的是时间,朕一直在寻那长生不死药。”
  “陛下就那么想子长屈膝么?”
  刘彻淡淡一笑:“难道朕还想你骑在朕头上吗?”
  司马迁长跪于地:“请陛下拟旨。”
  刘彻又笑了笑:“你那膝盖不值钱,就先这样吧,退下。”
  司马迁默然,沉吟良久,还是先离开了。
  天空飘下的雪更大了,司马迁一直立在宫中的院子里,仰着头就那样凝望着。宫门口,有着白色狐袍的李延年凝望于内,停驻在司马迁的身上。
  第 8 章
  “喝杯酒吧。”李延年说。
  “不想在宫里喝。”
  李延年一笑:“那我们到长安最豪华的酒楼去喝。怎么样?”
  司马迁点点头。
  长安,儿郎打马楼下过,楼上美人尽招展。长安依然是那么的繁华,那么的意气风发。
  李延年,司马迁寻了靠窗的桌子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围绕宫城的护城河,自然还有那巍峨的宫殿。
  “是不是不习惯宫里的生活啊?”李延年轻声问。
  司马迁看了他一眼:“我一向觉得喜欢音乐和歌舞的人会是向往自由和海阔天空的人。但是你看来是个例外。”
  李延年笑了笑:“当年我那样打你,你不恨吗?”
  “不记得了。”
  “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是个阉人?”
  “不想。”
  “年青的时候在乡间犯了罪,就把那是非根割了抵罪。”
  “是吗?”
  “那个时候就想啊,只要能活下来,什么是非根有什么所谓。”
  “为什么想活?”
  “因为——”李延年笑了笑,直视司马迁:“因为想流芳百世。”
  司马迁看着李延年。
  “从小,凡是见过我的人都说这个人是个音乐奇才,将来一定会名满天下,流芳百世的。”
  司马迁点头:“你会的。”
  李延年摇头:“其实是不会的。”
  “啊?”
  “即使我现在成了皇亲国戚,我依然只会默默无闻。”
  “你的歌和你的音乐——”
  “从古至今,从来没有那位歌者和乐者能流芳百世的。”
  “那伯牙和子期——”
  “除了知道高山流水和伯牙摔琴的故事之外,你还能知道什么?甚至具体他们是那个朝代的人,他们出身如何,他们可有兄弟姐妹,都不知道。而且他们的名字之所以能流传下来,很大程度应该是因为他们还是贵族的原因吧。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可能流芳百世。”
  “你是皇亲,将来皇宫里会有记录的。”
  “那种记录有什么意义?在我妹妹之前,陛下不也宠爱王夫人吗?可是现在,谁还会记得王夫人?谁还会记得王夫人的家人,兄弟?”
  “为什么那么想流芳百世?”
  “凭什么只有贵族才能流芳百世?凭什么那些杀人如麻的君王就能流芳百世?可是我们这些歌者,我们这些把大自然最美妙的声音传唱出来的人,却不能流芳百世?”
  司马迁笑了笑,喝了一口酒轻声道:“这就是你打我,要我离开陛下的原因吗?”
  “嗯?”李延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那个时候我就听说你要写一本通天地远古的历史记录,那个时候我就说这小子志向好大啊。而且我听说你还有意要写刺客传记,那些刺客,可都是这世间贵族,王族,当权者心中的刺,个个都恨不得这天下间再无此人,而你,做为国家的太史令,居然还要为这些人列传——”
  “难道你也想我为你列传吗?”
  “难道不可以吗?那怕只有一句话也行。”
  “好,那就写一句话好了。”
  “什么话?你说,我要听你说如何写我?”李延年眼睛一亮道。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女弟入宫为夫人,延年善歌,变新声。”
  “没了?”
  “你还想要?”
  “嗯。”
  “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司马迁想了想说:“埒如韩嫣也,出入骄恣。”
  “哈哈哈,好一个出入骄恣。像我们这等世代倡家,居然也能在皇宫大内出入骄恣,就凭这一句,先谢了。”
  “韩嫣?今天若不是和你谈话,我都有些忘记了,我曾经答应过陛下为他写韩嫣的,我也曾经答应过霍将军,为他立传的。我们去茂陵看一看吧。”
  “不去了吧。”
  “为什么?”
  “茂陵啊,已经是茂陵垣断,灞上草如烟了。”
  “这,不会吧?”
  “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最受宠爱的大将军是我的弟弟李广利吗?你不知道陛下已经多年没有去过皇后的寝宫了吗?当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