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
漂亮格子 更新:2021-02-21 12:15 字数:4758
“扑通”一声,女鬼跪在沙丘上,哭道:“大师饶过我!我马上就走!决不再回来,不再见重华—面!”
那金甲将军把刀一挥。怒喝道:“那我这—次的经历,岂非白费了!”
李重华推开门,叫道:“娘。”
屋里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干燥得令人鼻子痒痒。空气中,似乎还舞动着来自大漠的风沙。一个女人的尸身被高高地吊起在房梁上,雪白的白绫绕过她的脖颈,一身葛字不到头的大红锦袍,在正午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刺目。
“娘。”他在门槛后,怔怔地又叫了一声。
“你娘已经死了。”阴影中忽然又走出了李重华模样的摩柯巴,道,“她又自杀了!隔了十六年,她到底又自杀了!你快绝望吧!’
李重华仍然仰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具尸体。
“她不要你了。”摩柯巴循循善诱,“你想着给她过寿。她却还想着你那死去的老爹——你是多余的,你快绝望!”
“不……”李重华忽然道,“你错了。”
他的声音很低,以致于摩柯巴都没有听清:“什么?”
“你说错了。”李重华慢慢道,“她不是我的母亲。我并不笨,不是么?我知道我真正的经历是什么,也没忘了我的母亲在现实中曾经怎样折磨我。我十四岁生日那天,她就应该死了;她没有死,所以她不是我的母亲。”
一滴晶莹的泪水,忽而从他的眼角滑落:“但她又确实是我的母亲。”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在这幻境之中,我身上的衣服是她亲手剪裁;我早晨吃的糕点是她亲手烹制。这段记忆虽然是虚构的,但是无疑,她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却是真的。”
摩柯巴大笑起来,道:“你……你居然相信她?连你真的母亲都要抛弃你,你现在居然相信她?”他身子一晃,忽而变成了方才大漠中的女鬼模样,喊叫道,“‘大师饶过我!我马上就走!决不再回来,不再见重华一面!’。”
李重华默默地看着,脸上血色微褪。
“哈”的一声,摩柯巴又变回了头陀,叫道:“刚才我要杀她时,那女鬼便是这般嘴脸!你还相信她?”
李重华微微颌首,道:“我还相信她。”
摩柯巴一愣。
“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李重华慢慢道,“小时候我要争,我一定要是娘最疼爱的人。但是现在,我却已经知道,人心并非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真的娘亲弃我而去,也许并非不疼爱我,而只是因为她实在太爱我的父亲;假的娘亲求你饶她,也许也不是不疼爱我,而只是不愿就这么死在你的剑下。”
“你……”摩柯巴震骇道,“你变了!”
李重华笑了笑,道:“这十六年来的记忆虽是假的,但那温暖却是实实在在的。”
摩柯巴瞪视着他,一双灰白色的眼睛里满是狰厉。
李重华的笑容逐渐不再疲惫,而是充满了温柔与感动:“我是有娘的,我娘是爱我的。我娘今日虽然死了,但却不是她要抛弃我,而是被你这疯僧所杀。所以,我不需要怨恨她,我只需杀了你,为她报仇而已。”
铮然一声,他猛然拔剑。
星垂剑剑如白虹,直刺摩柯巴。
铮然一声,与他形貌一致的摩柯巴立时拔剑相应!
长生剑法在他们的手中使出,架势相同,奥妙相同,威力相同。两把长剑,宛如轨迹完全对称的两道流星,在空中轰然相撞。
“叮”的一声,双剑齐断!
可是李重华的断剑却继续挥落,“嗒”的…声,便将摩柯巴的右手一剑斩断!
再“喀”的一声,断剑更直直地刺人摩柯巴的胸膛。
两个李重华相对而立。那白眼、断臂的笑道:“好剑法!原来已至绝顶的长生剑法仍能随着心魔脱去,而更上层楼。”
四个瞳仁的李重华,眼中寒光一闪。
摩柯巴大笑道:“可惜这只是舍利幻境,在这幻境之中,我不认输,你就杀不了我。”
李重华却也忽然笑了,道:“我并没打算杀你。我只是打算剖开你的胸膛,到你的心里去看一看——你的恐惧、你的地狱,又会是怎样!”
“我从不恐惧,更没有什么地狱!”
“越是光明的人,越身处超乎寻常的黑暗;越是无所畏惧的人,越活在无处不在的恐惧中间——这是谁说的来着?”
李重华说着,猛地把断剑向前一挺,连人带剑一起从那小小的创口处撞入了摩柯巴的心里。
次
九月初八,风陵渡黄河。
卯时二刻,有雨。
浮出水面的时候,雨水和着浪花一起糊住了秦真真的口鼻。她呛了一口水,把口中噙着的鸣沙刀咬得“咔咔”响,暗道:我决不能死在这里!我决不能在没给大哥报仇前,就死在这里!
她一向把龙啸叫做“大哥”,因为十年前,她初随父亲来到大同的时候,龙啸二十岁,她才八岁。那男人是一直把她当作小妹妹来疼爱的。
他们从那时起,在一座兵营里生活了十年。十年,足够熬得秦真真的父亲战死,而由龙啸继承帅位;也足够熬得秦真真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军中罕有的桃花女将。
秦真真奋力划水,脑中乱哄哄地想,是什么时候他们俩情愫暗生了呢?
大概是那次兵败金沙谷的时候吧?她落了单,被十几个匈奴兵困住,打得枪折剑断之际,被敌人一拥而上扑倒在地。初时自忖必死,尚是满心悲壮;可直到那些畜生开始撕扯她的袍甲,她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毕竟是个女子,战败之际,永远有比死更恐怖的事情等她。
关键时刻,幸好龙啸赶到,掌中一口鸣沙刀连斩匈奴十一人,这才将她救离狼群。
等到他们并乘一骑赶回大本营时,秦真真衣衫破碎,披了龙啸的外袍坐在男子背后,马匹颠簸,忽然看到龙啸的耳朵发红,连后脖颈子都粉了。
秦真真人在水中也不由笑了出来。只怕也是在那一次的意外里,龙啸才发现“小妹”已经是个大姑娘,而且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大姑娘。
在那之后,他们两个越发亲密起来,不知不觉,终于逾过兄妹之界。
在水中潜行,秦真真任滚烫的泪水溶入冰冷的河水中。回想起当日和龙啸在大同的日子,虽然有违军例,每次幽会都是偷偷摸摸,但点点滴滴却全是甜蜜。
若不是遇上那疯头陀,轻信了“沙场便是地狱”的鬼话,也许他俩人镇守边关,总有解甲归田之日。到那时光明正大地过日子,又岂会惹出这等意外?
想到在龙啸死前,自己竟前所未有的和他争吵怄气,不由更难过得心都抽紧了。
她的水性极好,可是这般追船却也累得筋疲力竭。幸好在她觉得再也追不上了的时候,她的指尖却恰好碰到了渡船船尾的木板。
秦真真吐出鸣沙刀,一刀刺在船身上,任那大船拖行了一会儿,缓了口气,这才又拔下头上如钉长簪和短刀交替借力,无声无息地爬上船去。
刁毒在船尾的背风处坐着,缩成一团。这渡船连通山、陕,运人兼运货,固然体积庞大,舱位富余,可是他实在不愿在舱中挤着,忍受其他人怪异的眼神。与那相比,他倒宁愿在河风冷雨中多忍一会。
他的背后是用麻绳固定的两层、四十坛汾酒;而他的身前则卧着他那匹早已累伤了的花马,马身滚烫,颇给了他一点温暖。
和龙啸、秦真真的一战,时间虽短,却对他消耗甚大,刁毒这时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两耳轰鸣,每一呼吸都胸口剧痛,不由心下惴惴,暗暗道:无论如何,至少让我杀了真正的丁绡、左长苗再死!
空气中忽然传来淡淡脂香。刁毒迷迷糊糊地,还没仔细分辨来自何处,心中已忽生异警。
他猛地向一旁蹿出,“哐啷”一声,一只瓷坛已在他先前停身之处撞碎,而几乎便在同时,在他前行的方向上也有一只瓷坛落下,“哐啷”裂开之后,猛地火光一炽,竟然就在大雨中烧了起来。
两只坛子,一只是油,一只是酒,一前一后地掷来,登时将刁毒的去路完全封死。那花马被火光一吓,猛地蹿起身来,长嘶声中,忽然一个趔趄,竟摔下了河去。
刁毒拉扯不及,猛地止住脚步。头顶上“唰啦啦”一阵声响,却是一张渔网当头罩下,正将他网在中间。
刁毒大骇,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从对面舱顶上一跃而下,手中一柄阔刃扁身的怪刀,寒光闪烁,正是秦真真!
刁毒想要拔剑,胳膊却被渔网困住,稍稍一慢,连忙往后一倒,才避开了这一刀。
秦真真一刀刺空,整个人摔在火里,幸好衣衫尽湿,才没被烧伤。
她在地上一滚,已抓了渔网网绳,奋力一抽,登时将刚刚爬起身的刁毒又拉倒在地,渔网缠得更紧。
她方才偷偷上船,正看见船尾的刁毒。可是居然还能强压恨意,先摸到了船上的厨房,偷了油、酒、渔网、火种才来,为得就是要将这武艺远高于她的仇人活生生烧死在这河中!
两人在火中滚来滚去地缠斗。忽然间“哧”的一声,刁毒的食人剑终于出鞘,一剑挥落,直将渔网砍开四尺长的一个豁口。整个人纵身一扑,跳出了渔网。
秦真真伏在地上也猛地向前一蹿,一刀撩起砍在了刁毒的腿上。
血光飞溅,刁毒摔在甲板上,直痛得几欲昏厥。才一迟慢,秦真真竟拉着那破网而来,抖手一掷又将他罩住。
渔网丝丝连连,一旦将人罩上,便是极大的麻烦。刁毒倒在地上,双手乱抓,这回秦真,真却不追杀他了,只回过身来,一JJ砍断了固定酒坛的绳子。
“骨碌碌”,已有酒坛满船乱滚。
“砰砰砰”,秦真真又把一个个酒坛不绝向刁毒掷来。
山西运来的上好汾酒醇烈无比,酒坛砸碎,洒水泼开,一沾上刚才的油火,登时一声闷响,整个儿着了起来。
——这些秦真真亲眼看着运上船的烈酒,才是秦真真火攻之计的真正杀手锏。
风雨中,秦真真将酒坛一一打碎,酒水如瀑,从船尾一经流下,登时将偌大一块甲板漫成了一片火海。
刁毒人在火中,虽然早就全身湿透,却也给燎得眉焦发枯,叫道:“你这疯婆子!”
秦真真已跳回火中,挥刀来斩,叫道:“我今天要为大哥报仇!”
这时四十坛酒已将整个甲板烧得蓝火腾腾,浓烟滚滚。有闻声赶来的船工、乘客,才在舱门一探头,便又给燎了回去。众人忙不迭地关死舱门,防止火势蔓延,烧到舱里。
刁毒给火苗烤得身上蒸气腾腾,双眼剧痛,不能视物。他在挥舞食人剑之际,忽然间想到“必死于火”的谶语,不由心都凉了。
他手上一慢,忽然间手上一震,竟给秦真真重重一刀砍在了剑身极近剑锷之处。那是长剑最不受力之处,让那女人误打误撞地一刀砸上,“叮”的一声,食人剑竟脱手坠地。
秦真真一刀得手,士气更高,一刀刀纵横劈斩,虽没有龙啸的十成功力,却也非同小可。刁毒给她逼得摔倒在火海里,连滚带爬,忽然间后心剧痛,原来是撞上了舷边的铁锚。他这时狼狈万状,满心愤懑,根本不及多想,已是双手握住锚根,奋起全身之力,猛地将铁锚甩开。
但见乌光一道,那铁锚从他身上翻过,“叮”的一声,果然将秦真真撞退。
刁毒左臂有伤,吃不住劲,手一软,铁锚飞出,“哐啷”一声,落在甲板上,登时砸出一个大洞,“轰隆”一下,不知跌进下层的哪里去了。
刁毒趁机在火海中捡回了食人剑,触手之处食人剑剑柄滚烫,一瞬间便烫烂了他的掌心。他现在左肩、右肋、右腿,都已受伤,实在动转不灵,便跪坐在地上,一边忍受火苗灼燎,一边与那疯虎一般的女人动手,一时之间,竟然相持不下。
斗了几十招,那早被连日阴雨浸透的船体到底不曾烧着。那满船的酒火,终究只是无本之木,待到酒水流完、烧干,立时便在毛毛细雨中,眼看着衰微下去。
刁毒心下稍定,大笑道:“你想烧死我?没那么容易!我命不当绝,天都不收!”
秦真真急红了眼,疯了一般地抢攻,却又有何用。
可是突然之间,却见船舱里的船工、乘客都争先恐后地逃出来,口中叫道:“不得了,里边的火灭不了了!”
原来,方才刁毒用铁锚在甲板上砸出一个大洞,登时将许多洒水连同火焰都漏下到了下面的中舱,那一层正塞满了客人货物、布匹棉花、衣物书画,好烧易燃的决不在少数。一经引燃,登时不可救药,先在中舱里闷烧,这时才往甲板上燃起来了。
火往上走。先前时在甲板上的酒火因为船体潮湿,火势虽猛,却是徒有其表。这时火从下往上、由里而外地一烧,气势登时大不相同!
潮湿的甲板上冒起腾腾白汽,竟是木材被迅速烤干。浓烟烈火从甲板缝隙、破洞中钻出,已是灼热逼人。
忽然间“砰”的一声,舱内竟然炸了。刚才还跑出人来的舱门里,猛地蹿出一条火龙,浓烟翻滚,直上天穹。如此瞧来,那里边便是再有人也是无法生还了。
整个渡船如同热锅。船家转了几圈,叫道:“不得了了,各自逃生吧!”
一面喊,已带头跳入水中。其他船工并会水的乘客也都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