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那里,原本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隐隐竟有温热之感。眼角处,鲜血被雨水冲成粉红色,蜿蜒流下石台的边缘,淅淅沥沥地注入到黄河里去。
巨大的恐惧蔓延他的全身,薛傲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虽然他一向觉得自己这一生,了无趣味,但是当死亡真的降临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竟还有那么多不舍。
——在这人间,虽然有那么多不幸和挫折,但是一旦死了,他却连报复和重新来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许多人和许多事,忽然在他眼前一一掠过。
重华……虽然重华看不起他,但重华毕竟改变了他的命运。
沈纱……虽然沈纱疯疯癫癫,但她毕竟是他最小的妹妹,他还是想要保护她的。
而丁绡……原本即使丁绡不爱他,但他却打算一辈子去爱她的……只是现在看来,他的“一辈子”,却要结束在黄河上了。
——丁绡会为他哭吗?
薛傲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知道这个答案。他喜欢丁绡,喜欢了五年,他为丁绡闯鬼王岛,战韩夺天,直至死于非命……毫无疑问,她现在是不知道的,但是如果她知道了,她会为他哭吗?
哪怕是怜惜他的痴,不解他的傻……他的生命,能换来那个女人的一滴眼泪吗?
已经濒死的薛傲整个人忽然一震。
恍惚中,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丁绡哭:虽然她的眼睛总是水蒙蒙的,那些晶莹的水光却真的从来没有化成过任何一滴——为人、为事而落的泪珠。
那女子仿佛永远是笑着的,即便明明很难过,却也只是笑得越发无所谓。
——怎么回事?明明她有时也会很难过,很悲恸。
薛傲还记得,有一次他趁着酒醉,其实是强亲了丁绡一回的。
那回是重华公子出庄办事,他喝了半宿的酒,终于发狂,潜入掩月楼,向丁绡示爱。丁绡猝不及防地被他按倒在床上,任他抱着、亲着,眼睛里却仍是那样水蒙蒙……
“傲哥,我已是重华公子的人,你这样对我,锦绣山庄哪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我不怕他!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带你走!”
“我哪也不去……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丁绡……”
丁绡摸了摸薛傲的脸颊,道:“丁绡早已经死了,丁绡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丁绡还有什么值得傲哥喜欢的呢?丁绡也不会真的喜欢谁的。”
“你撒谎,难道连公子你也不喜欢?”
丁绡微笑着看着他,薛傲忽然发现,那样温柔的眼神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的话,原来便是全然的冷酷无情。
“不。”丁绡清清楚楚地说,“我并不喜欢公子。”
丁绡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忽然在薛傲的脑海中,被放大了。
看似温柔的、诱惑的,实则却冷酷的、拒绝的。
薛傲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不,丁绡的眼睛并不总是这样,曾经有一次,薛傲曾经看到了丁绡迥然不同的眼睛。
躺在石台上的薛傲猛然抽搐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样的眼神?
薛傲混乱的意识忽然慌张起来,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于他而言非常重要似的。
那双水蒙蒙的眼睛,水分渐渐蒸发,暖昧不明的眼神,逐渐变得炽热而坚定。
薛傲忽然想起了,那正是丁绡和左长苗走的那一晚,他觉得丁绡不正常的地方。
——丁绡的眼睛是亮的。
——连带她的神情都是那么雀跃的。
——她是清晰的,整个人都像在放出奇妙的光芒!
如果说丁绡此前是“死的”,那么那个时候,那一个她,无疑就真是“活的”。
薛傲又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虽然他喜欢丁绡平日里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那眼中燃烧火焰的女孩才是快乐的。
——好吧,丁绡,如果你和左长苗走得那么高兴的话…一
——如果左长苗能够让你活过来,而又真的喜欢上你的话……
—那么,你们就在一起吧。
“雪狮子”薛傲的最后一个意识,凝结在他的脸上,变成了一个了无牵挂的微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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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中,每个人每件事都看似独立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请各位侠友务必记录下每一个细节,期待第九天众人命运的终极结局。
九月初六
义马镇折柳亭:刁毒被沈纱重伤后,埋葬沈纱和史天一。洛阳锦绣山庄:重华公子走出石室,黑衣头陀来到山庄。运城大通车马店:孟镖头被劫镖黑衣人击败惨死。济源鬼王岛:薛傲被鬼王击倒,开肠破肚而死。
九月初七
运城泰丰楼:私奔男女能否活着选出客栈?他们为孟镖头报仇了吗?大王庄回春堂药铺:刁毒伤势如何?受伤之下能赢得了左长苗二人吗?洛阳锦绣山庄:黑衣头陀见到了重华公子吗?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洛阳锦绣山庄:鬼王岛众人扫平了锦绣山庄吗?鬼王、重华谁更厉害?
道是无睛⑦《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4期 作者/文/李亮 图/蓝色花生
文/李亮 图/蓝色花生
第七天 杀断·渐
巽上艮下。信鸟成行。
罪
九月初七,运城泰丰楼。
卯时,有雨。
俗语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可是这“一场”雨,既然下得连绵不绝,那么这“一场”寒,自然也就料峭得决不回头了,街上甚至已经有人穿上了棉袄。
这样的早晨,泰丰楼早晨的包子生意加倍好了起来。
蒸屉就摆在大门口,熊熊灶火将落雨都烤干了似的。屉缝里冒出冲天白汽,面香和肉香热乎乎地蒸腾开来,人们就是闻一闻,也觉得周身暖和,食指大动。
女人买了十个包子,两碗粥,端给男人。男人看了一眼,却扭开了脸。
从逃出大通车马店以后,他一直都没有再和女人说话。
女人默默吃着包子,忽然掉下了眼泪。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女人的眼泪落进醋碟,溅起淡淡涟漪,“你觉得是我拖了你的后腿,才让你没能帮成孟老镖头,是我让你这大英雄,成了见死不救的小人。”
男人咬着牙,只是望向长街的尽头……那如晦的天色。
“可是,你怎么不为我想一想?”
男人一震,神色虽然没怎么变,但一双一直僵硬着的肩膀却已微微松了下来。
“我们受了那么多的苦,牺牲了名声、地位、前途,为的难道就是在这车马店里送死?”女人捂着脸,“我没有不让你去救孟镖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死得那么突然。我不想让你冒险,我只是想过两天好日子而已。”
男人的眼角抽搐,虎目中渐渐有泪。
“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死了,我还能活么?”
男人忽然咳嗽起来。女人吃了一惊,连忙摸了摸他的额头,忧心道:“你……你又发起烧来了……”
男人叹了口气,终于道:“没什么。”
“你的药……九天的量……还没吃完呢……”
男人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好了。”
“不能让你这样赶路。”女人看了看外边冷森森的雨线,道,“我去雇一辆马车。”
“算了!”男人苦笑道,“哪还有钱?难不成要连刀也当了?”
“总有办法的!”
一个白白胖胖的读书人买了四个包子,笑逐颜开,追不及待地一手举着,一手捏着钱袋和雨伞,边吃便走了。
女人看着男人,忽然道:“你等我。”
她匆匆而去,男人看着慢慢冷掉的包子,叹了口气,慢慢地夹起一个包子来吃。
他大病初愈,其实是见不得油腻的,一个包子吃得恶心想吐。就着热粥这才好不容易一口一口地顺了下去。
他看着周围的凡人和外面的冷雨,一颗心里满是凄凉。
过了小半个时辰,女人终于回来,道:“走!”
男人随她来到外边,却见门口等了一辆黑漆马车,不由又急又气,道:“你真把那几两银子全花在了雇车上?”
女人脸色一冷,道:“你别管。”
她推着男人上了车,可是车门才一开,男人便已看见车座一角斜倚着的一把长剑。
——那正是女人前两天当了二十两银子的剑!
男人一愣,道:“剑……你把剑也赎回来了?你哪来的钱?”他猛地伸手一抓,握住了女人的左手腕,硬生生把她的手翻上来,果然她的掌里正死死地握着一个钱袋。
一个沾血的钱袋。
男人惊呆了,道:“你……你干了什么?”
女人一挣,已甩开了他的手,道:“你别问!”
男人怒发冲冠,低声叫道:“你怎么能这么做?”
赶车的把式看见主顾争吵,不由有点担心。那女人看他一眼,索性拉着男人去了一旁僻静的小巷中去。
这回换了男人,一进巷子,便把她的手甩开。
“你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解释!”那女八冷笑道,“我都已经能看着孟镖头死了,我为什么不能去抢一个路人?救命恩人我都能见死不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胖子,你想我会有什么不忍心?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吧?”
男人被她的突然爆发吓住了。
女人立眉喝道:“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带你走,不择手段我也要带你走!大哥,你总说我心软,可是我告诉你,只有对你我才心软;对别人,我的心早就炼得比铁还硬了!你看清了么?你害怕了么?你要是后悔,你现在杀了我,还来得及!”
她瞪视着男人,杏眼匮睁,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男人久久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被泪水和雨水打湿的苍白的玉面,忽而叹息一声,道:“算了,我又何尝是个好人了。”
女人往后退了两步,忽然间如释重负。
男人走上前,缓慢,但是坚定地将她搂在怀里。
“你做的事,永远都是两个人的事;你犯的罪,永远都是两个人的罪。”他喃喃道,“无论是对是错,这辈子、下辈子……我们都不分开。”
女人伏在她胸前,放声大哭。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无尽的冷雨,暗暗叹了口气。
——他们出逃,本就是为了逃离地狱;但是看起来,却是在地狱里,越走越深了。
疤
九月初七,大王庄回春堂药铺。
未时,有雨。
雨珠如同碎冰,奇寒彻骨。刁毒的马被拴在门旁,鼻息如雾,浑身哆嗦。
刁毒一接过药和绷带,便就在柜台前脱去了上衣,露出他那一身灰黑的皮肉……以及胁下缠着的一圈脏兮兮潮乎乎的布条。
刁毒撕下那些在折柳亭草草将就的“绷带”,血痂连肉,疼得他低吼了半声。左胁下的那个伤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翕动,又吐了些血浆和清水出来。
刁毒轻轻碰了碰它的边缘,已经肿得发硬了。
那坐堂的掌柜的看见他这伤口,登时吓得直从柜台后转了出来。
“我的老天!这位客官,你这伤,可不是上点金创药就能好的!”
当时沈纱忽然出刀刺他,刁毒虽然立时反应,却还是慢了一步,洗眉刀宽一寸二分,入肉七分,其实已经伤了他的内脏,没有当时要了他的命就已经是幸运。
“你最好是马上赶到洛阳,去找神医‘小华佗’求治。也别骑马,千万雇辆车,少点颠簸,不然的话,只怕命都保不住了。”
刁毒抬起头来,看了看这热心人,道:“我没时间。”
“什么事比救命还要紧啊!”
“杀人!”刁毒斩钉截铁地道。
——那仿佛是一种愧疚,让他无法忍受拖延,不能想象沈纱的失望。
——但那更像是一种逞强,是他自己要向已在另一世界的沈纱好好证明一番,自己到底有多强,多么言出必行。
掌柜的被他吓得退了两步。
刁毒先将绷带摊在手上,又将土黄色的金创药倒在绷带上,然后他看着那药粉,运了几回气,这才猛地一咬牙,把药粉带绷带一起摁在了伤口上。
药粉刺得创口剧痛,仿佛在那伤口里猛地塞人了一把钢针。一瞬间刁毒疼得全身绷紧,筋骨都嘣嘣作响。
好一会,他才能“嘶嘶”地喘着气,一手压着伤口,一手艰难地去缠绷带。
那掌柜的当真没见过他这样的铁汉,愣了好一会,这才过来帮忙,将绷带在他腰上绕了几圈,牢牢扎住。
刁毒已疼得头晕眼花便往后坐去,掌柜的连忙给他搬了把椅子。
“客官,你真不要命了。”
“烂命一条。”刁毒拍了拍皮鞘中的食人剑,道,“何况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掌柜的知道江湖人视人命如无物,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又绕回柜台去忙了。
刁毒躺在椅中,尽量伸直了双腿。
想到沈纱,想到自己为她忍受这些痛苦,而她地下有知,却可能毫不领情,不由悲苦万分。
修长坚韧的食人剑紧贴着他的左腿,平凡的剑鞘里,狰狞凄厉的剑身因为感应到了他心中的苦闷,嗡嗡震动。
“是了……是了。”刁毒轻轻拍了拍那剑,喃喃道,“不管怎样,至少在将来,我会在你的身上多留下一道花纹。你会记住我,对不对?”
摄
九月初七,洛阳锦绣山庄。
未时,有雨。
雨那么烦人,像是在山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里都藏着数不清的小人,躲在暗处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重华打开花窗在书案旁坐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