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老山文学 更新:2021-02-21 10:46 字数:4917
也许是病了。
面对夜幕下滂沱的大雨,御堂孝典在玻璃门前绷紧了脸。
昨天,因为工作结束后参加了必要的交际而把车留在副都厅的露天停车场,今天是搭乘公共交通过来的。眼下的这密集的雨势让人根本无法迈出这座建筑物。更麻烦的是,大约从午后开始,间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偶尔会失去平衡感;精神稍一放松,视野就会变得暧昧不清。
御堂孝典端整严肃的脸上浮现出几丝懊恼和焦急。
“……那个,御堂部长……”
准确地说已经被恶劣的天气和自身的做事风格逼得一筹莫展的男人,被一个看上去是混血儿的青年搭话了。
“你是?”
“我是执行部三课的佐伯克哉。”青年有些慌张地微微点头。
御堂困惑地在脑海中搜寻能够和眼前的人对号入座的信息,结果少得可怜。可以说,他根本不认识他。“有什么事?”
“突然和您交谈,非常冒昧。今天的暴雨似乎会持续很久的样子,不嫌弃的话能否让我送您一段路程呢?”
好像是鼓足勇气才说完这些话。御堂很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是个令他敬畏的存在。他冷冷地打量金褐色头发的青年。三课是执行部最平庸的科室,专门负责其他科室不愿接手的琐碎杂务以及收拾残局。课长是那个温和懦弱得不应该存在于执行部的片桐。佐伯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恐怕是去年才招入的吧。
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克哉局促地等待他的回应。被那种温顺、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御堂莫名地焦躁起来。
生硬地回答说好啊。于是佐伯克哉整个人因为这几个字放松下来了,微笑着撑开深蓝色的雨伞。以两个成年男性来说稍微狭窄了一些。不过这已经是御堂此时最好的选择。
往日里不行不足十分钟的路程,因为暴雨来袭而变长了一倍似的。然而出乎意料地,克哉维持着沉默的状态,不曾开口说任何拉近关系的话语。御堂也不愿意费心去说点什么。直到克哉有些困扰地请御堂握住伞。
“抱歉。雨太大,有点看不清。”
佐伯空出来的右手从左襟的口袋中抽出眼镜。御堂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在脑海中复苏了——
【那个孩子,从某个层面来说是很危险的人物啊。】
危险……什么意思?
在他将视线调回正前方时,佐伯克哉无声无息地扬起嘴角,镜片后的双瞳投射出瞄准猎物的机敏。
“最近,工作不太顺利呢。”
“诶?”这算什么展开?没有防备地,御堂吃了一惊。
“北海道的审查组十分漂亮地烧了一仓库的私人藏书。您没有听说过么?”
“啊。那个啊。”
御堂情不自禁地露出厌烦的神情。佐伯却抢过话头接着说:“毕竟,文部省的诸位不会理解野蛮人的想法,也不会料到他们这么快出手。审查枢和监察枢原本就是绞在一起的两棵树,哪一方会胜利,不到最后是不会知道的。”
“贸然提起这样的话题,失礼了。”——像这样干脆地、自说自话地结束了话题。
御堂错愕的同时油然生出一股不满。尽管佐伯依旧展露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但事情的发展已经莫名的扭曲了。他把握不了那些话的要领,不明白佐伯有什么目的。假使他确实想传达些什么的话,之前的沉默又是……?
等他回过神,佐伯已经招手示意,出租车稳当的停靠在路边。雨势稍稍减弱了。
御堂接受了他的体贴,坐进后厢,干爽的空气令他的神经为之振奋。
您就这样回去吧。佐伯收起深蓝色的伞,递给车内的御堂。后者诧异地端视他雨中的身姿,吐出否定的话语。
“这么大的雨……”
明明已经被大雨淋湿了,佐伯依旧气定神闲地说道:“我没关系。”
“可是——”御堂不自觉地抬高音量。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的心情一下子起了波澜,是佐伯湿透的、骨节分明的手,还是佐伯温柔的仿佛目送恋人的眼神。也许这只是暴雨和低烧夹击下的错觉……他和这个男人,在今天之前根本没有像样地交谈过,为什么……
“生病的人没有资格逞强!”
佐伯忽然点明他的身体状况,强烈的口气在嘈杂的雨声中没有半点衰减。
“你怎么——”
“御堂部长,您刚才一直在忍着不咳嗽,不是么?”
“……”
“身居上位的人有义务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次真的是带了责备的意思。
御堂来不及有所表示佐伯就把伞塞到他手里,关上车门,转身朝反方向跑去。
仅仅是刹那间,御堂的意识呈现出空无一物的状态。雨伞的握把上还残留着克哉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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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有很重要的事想和御堂桑商谈。
御堂无言地盯着手机上显示的短讯出神。每天就在他身边工作却还用这么兜圈子的方式联络,没有疑问是那个【克哉】的风格。
三年前还只是三课的普通职员,如今已经成为他工作上最重要的助手。佐伯克哉,出版监察枢无法忽略的耀眼人物。平日里温顺乖巧的好青年,在近三年的重大事件中屡屡表现出果敢、强硬的一面。性格上的反差极大增加了他的魅力。日德混血造就的美貌、彬彬有礼的举止谈吐、敏锐的分析力和反应力,每一点都吸引着部内少得如同珍稀动物的女性。
这样的人物,是御堂孝典的恋人。
只有他清楚,性格转换的关键在于,眼镜。三年前那个暴雨的黄昏,他领受到了佐伯克哉独有的霸道的温柔。(注1)
御堂桑。御堂。
会在他留下加班的时候为他泡咖啡的,是不戴眼镜的【克哉】;会在他加班时命令他去泡咖啡、趁机把他的工作包揽下来的,是戴上眼镜的【佐伯】。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交往得越深,越让他感到“他们”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已经这个时间了吗。
御堂望了眼挂钟,疲惫地自言自语。佐伯代替他去参加一个场面上的聚会,回到他的住处也该九点了。
一个人吗……
御堂按住发酸的眼睛,寂寞地笑了。
刚过七点,玄关那儿传来熟悉的“我回来了”
“今天很快呢。”话里带了询问的意思,内心无法抑制地生出小小的喜悦。
“找借口脱身了”,佐伯有些困倦地解释,“原本,只是为了确定某件事才去的。那种无聊的聚会。我不想浪费时间。”
佐伯看着御堂的眼睛,公文包和大衣随便地丢在沙发上,径直搂住御堂,吻上他的嘴唇。突如其来的求欢令御堂的身体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挣扎片刻,在换气的间隙和对方拉开距离,御堂喘着气小声道:“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商谈么?”
佐伯意乱情迷的神色瞬时降温——如果可以的话,越晚越好——眼神复杂地凝视御堂。
“等一下再谈那件事。还是你比较重要,御堂。”狡黠地笑着说,右手充满挑逗地抚摩御堂的腰。
两人不间断地接吻,身体被欲望烧灼,皮肤隐隐作痛。想快些气息交融,想快些身体重合,想快些溶为一体,想用行动表达浓烈的爱意。
“御堂……”佐伯轻轻地把恋人推倒在床上,温柔地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御堂脸颊泛红,迷茫地回望他,那副表情是多么诱人、可爱。
“你帮我拿下来。”
“诶?”
“眼镜,你帮我拿下来。”
御堂怔然直视克哉的眼。这要求太超乎他的认知了。
不太严肃地说,眼镜决定了他们身心结合的方式。交往至今,佐伯从来没有在过程中转变人格。这个【佐伯】很享受掌握主导权的感觉。类似刚才的要求实在……
佐伯揭开碍事的领带,无言的催促他。御堂从下方去下了那副线条干练的银边眼镜,指尖微微颤抖。
难以分辨那语气中包含了什么样的情感,克哉轻声嘟哝“果然还是太快了”,放松手上的力道,开始舔舐御堂脖颈上的肌肤。
他第一次在床上亲睹这样的变化。
除去眼镜的克哉一脸悲伤得快要落泪地抬起头,发颤地叫着“御堂桑”。那无法忍耐的表情强烈地诱惑着御堂。刚才那个自信、强势的【佐伯】自愿转变为温顺、惹人怜爱的【克哉】,御堂不可能不疑惑。
然而更多的是沁入肺腑的喜悦。这或许意味着他完全接受了自己。
克哉呜咽着喜欢你,将自身完全交付给御堂,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为了创造一个不会让他后悔的终结。
无论是哪一方拥抱哪一方,因为心中存有爱意,都是那么甜蜜,令人悦然得难以自制。想要多给对方一点,想要多爱对方一点……
可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十分在意佐伯没有说出口的“那件事”,以及克哉挂在嘴边的“对不起”。是什么样的沉重和悲哀让他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一边呢喃着教人酥麻的爱语,一边反复道歉。御堂想知道,可情事后的克哉,那表情让他恍然间感觉眼前的男人很陌生。
想了解,但是无从问起。
那个绝不是会在他怀中娇喘连连、百依百顺(语文老师我对不起你)的克哉,但又不似佐伯,任何时候都是那副游刃有余、泰然若定的模样。难道是他的错觉么……
“已经没有时间了。”佐伯看着御堂身后的某一点,神色凝重地脱下左手上的戒指,动作灵巧地投进半空的玻璃杯。纯银的戒指在洁净的水中慢慢沉到底部,此情此景让御堂的心也沉了下去。
这是……要分手的意思么……荒唐!怎么可能?!刚才明明还那么……
“御堂,我决定离开日本。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这是怎么回事?!突然之间……请你好好的说明!”
没有任何预兆地说什么要离开,而且听上去还是“永远不回来”的意思。御堂非常讨厌面对佐伯时那种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永远比他慢一拍的感觉。
“再过一个月,不,也许只要半个月,国会将撤销我们监察枢,通过六部法案和禁令,在立法上明确限制公民的言论自由。文部省和法制局十几年的纠缠结束了。我们这一方输了。”
“……”
御堂没法做出反应。这种程度的公务竟然在这个时候提起,这本身就很可笑。退一步说,如果这是真的,克哉应该早些对他说明,而不是拖到现在。时机太糟糕了,糟得好像这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可御堂了解的佐伯克哉,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戏弄他。那不可能。
“……诚然,最近几个月我们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但是……”
“监察枢已经没有能够保护它的后盾了。正因为是地震一般的变动,酝酿的过程才更无声无息。国会的议员和那些有权力说话的人,有的被收买了,有的自愿妥协,有的已经再也无法站出来主张国民的言论自由了。上层的力量瓦解之后,监察枢被清扫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御堂桑。”
缄默许久,御堂仍然难以置信,失神地自言自语:“……这么大的变动,我怎么可能……”
“……只要你能确实地认识这件事就够了。”克哉微妙地踌躇了一下,像是在考虑自己应不应该隐瞒什么而为难地皱起眉。“唯独在人际关系上有些笨拙的你,当然不会把精力用在通过不正当的管道打听上层的变动这样的事上。换一个角度说,御堂,你坚信自己这一方是正确的,绝不会想到我们的力量这么快这么轻易地就崩溃了。”
或许是给他足够的时间,佐伯又一次沉默了。但是即使御堂满脑子考虑监察枢的事,还是注意到了——
这不像【佐伯】。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穷追不舍,一一阐述各种不利假设,然后按照自己的目的来说服自己。
和他交往三年,御堂对于自己了解佐伯克哉这个人到什么程度还是有信心的。
“编造这样的谎言对我没有任何利益。接受现实吧,御堂!”
“难道没有……”
“没有。监察枢被撤销已经是注定的结局。没有人知道最后有多少人还能够活下来。我说的还仅仅是'活着'的情况。你和我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不需要我来说明吧……?”佐伯充满嘲讽地动了动嘴角,苦涩的浅笑完全失却了御堂早就习惯的霸气。
“但是对我们来说,最痛苦的不是失去生命。至少对你是,我知道。惨败带来的空虚,自己十多年来的努力被全盘否定,理想化为泡影。被这些负面的情感包围的你,将会是何等可悲……虽然可悲,却让我更加迷恋你。”
御堂瞠目结舌地回望克哉。最后一句话他听地不太真切,可那确实是包含了诚意的告白……
御堂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羞涩感到赧然。
“佐伯……”
“日本是你的国家,你深爱着她,所以你为了让她保有自由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