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
缘圆 更新:2021-02-21 07:51 字数:4802
米薇很快回了短信。
——好啊,那你到我这来吧。
——你那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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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我知道,是人间。
——民生路22号3栋2单元701。
——你一个人吗?
——你来了就是两个人。
——我觉得我现在很失败。
——因为没考好?
——我想是。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最优秀的男人。
——你现在干嘛?
——想你。
——我今天喝了很多酒。
——那我更放心了。
——为什么?
——酒能壮胆呀。
——什么胆?色胆?
——你有吗?
——我有。
——那你来呀。
——我真的来?
——是男人你就来。
——你不怕我乱性?
——就怕你不敢。
米薇在挑逗我,刺激我。
——你等着。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出了房门。
我像一个疯子奔出大学校园,又像一个歹徒拦住了一辆过往的出租车。我把手机往司机的额前一指,像是手枪指着他。
“把我送到这个地方。”我指着手机屏幕上米薇留下的地址说。
司机看了地址,看看我,让我上了车。我以为自己像个歹徒,但司机却不这么看。从来只有劫车出城的歹徒,哪有歹徒劫车进城的?我现在目的地是城里,目标是米薇——一个半夜三更还想着我也被我想着的女孩。
一路上,米薇和我不断地互发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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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门了吗?
——是的,在路上。
——从大学过来是吗?
——是。
——三十分钟能到我这,不堵车的话。
——现在是深夜,不堵。
——你没事吧?
——你希望我有事?
——我希望你保持足够的胆量到我这里。
——你放心,我今晚喝了十八杯酒,现在就像武松要过景阳冈。
——那我就是等着被武松制服的老虎。
——你等着。
——我等着。
——我来也!
米薇没有回复,我也不再给她发短信。现在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只需要行动。我已经行动。出租车已经将我带进了城里。林立的高楼像是巍峨的群山,一座一座地扑面而过。夜风呼呼,从窗口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我感觉到了一股寒气,从脑门贯到脚底。景阳冈就在前方,离我已经不远。
但这时候我胆怯了。我让出租车停下,然后掉头。
在返回大学的途中,我把手机关了。
第二天,我打开手机的时候,手机里冒出十几条未读短信。
——怎么还没到?(01:20)
——你在哪?(01:30)
——出什么事了?(02:01)
——为什么关机?(02:07)
——你到底来了还是没来?(02:30)
——你骗我,彰文联!(03:00)
——银样枪头,你不是个男人!(03:02)
…………
短信像毛毛虫,一条一条地爬出来,又一条一条地被我删除,因为它们让我毛骨悚然。我是个胆小鬼、懦夫、银样枪头,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骗子、伪君子——所有的形容都符合我,恰如其分。我又一次伤害了一个在大学二年级就开始爱我的女孩,因为我没有去和她Zuo爱。我承认我也爱她,爱一个人却不和她Zuo爱,这叫什么爱?我不知道,也无法概定。我枉为一个大学副教授。我不是个男人,米薇说得没错,一点没错。
我在米薇的最后一条短信给她回复:对不起,没到目的地我就醉倒了,不省人事。
7
这辆三菱越野车硕大迅猛,像一艘巡洋舰,在麦浪林海间行驶。它来自我的家乡,又向着我的家乡。它现在载着我和我的学生曼得拉,又像一把扯着丝线的梭子,插进如织布机一样庞杂而壮美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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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看望我的母亲,这是我回家的理由。我已经两年没有看望我的母亲了,我很想见她。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值得我想念的了,除了母亲和我家屋后的山泉。我的妻子和我离了婚,我心爱的女学生现在十分恨我,我报考的官职希望渺茫。我没有心情待在一座令我伤感的城市里,想远离它,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是真正的理由。于是我想起我的家乡,那个山水环抱的小村,现在成了我最向往的世外桃源。况且,那里还有每天都守望着儿子归来的我的母亲。
我的研究生曼得拉知道我要回家,闹着要跟我一起走。这个来自非洲的黑人小伙子,说没有到过中国的农村,一定要去看看,顺便拜望他的师太。我说我的家乡山高水远,我的母亲瘦弱矮小,讲话结巴。曼得拉说那我更一定要去,我要看看山高水远的地方,瘦弱矮小讲话结巴的母亲,是如何孕育出导师您这样的天才!我说我是天才吗?曼得拉说您不是天才我能拜您为师吗?您是语言的天才!我看着恭维我的学生,心口一甜,答应了他。
车子是专门来接我的,因为我把回家的打算告诉了李论,问他是否也想回去。他的家和我的家就一山之隔,那座百年的老房子还住着他鳏居的父亲。他的母亲死了,而我的父亲死了。我心想如果李论回去的话,一定可以弄一辆车,他现在不仅是手握重权的省计委计划处的处长,还是势在必得的首府宁阳市副市长。我不想不光彩地坐班车然后再转坐农用车回家,好歹我现在是副教授、博士。
李论说怎么想到这个时候回去?我说回去看看母亲,现在学校还在放假。李论说学校放假,现在是选拔厅官的节骨眼上,怎么能回去呢?我说哦,你不能回去。我是没指望了,我自己回去。
“结果不出来之前,不能说没有指望。”李论说。
“我要回去。”我说。
“那我给你找部车,”李论说,他说到我心坎上了,“我让县里派部车来接你。”
县里的车子来了,先见了李论。李论跟车到大学里来接我。
我和曼得拉上了车。李论看着我身边的曼得拉问我这位爷是谁?我说曼得拉,我的学生。李论说美国黑人?曼得拉抢在我前面说不,我是非洲人。李论说哦,会中文呀。曼得拉说我是专门来中国学中文的,当然会啦。李论点头说好,转头叫司机开车。他坐在副驾座上。
曼得拉却不想放过他。
“前面这位先生,为什么认为我是美国黑人?”曼得拉说,像是问我,也像是问李论,“难道美国黑人要比非洲黑人高人一等吗?”
我说:“他没有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曼得拉说。
“我的意思是,”李论没有回头说,“你要是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话,回国的时候代我向莱温斯基问个好,就说克林顿到过的地方我也想去。”
一种叫锑的矿物
曼得拉听了一头雾水,问我说:“彰老师,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连这话都听不明白吗?”
曼得拉说:“我不明白。”
我说:“他的意思就是说,莱温斯基最吸引克林顿的地方,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曼得拉说:“那莱温斯基最吸引克林顿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李论哈哈大笑,用家乡土话对我说:“文联,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傻B学生?”
我用家乡土话回答:“你千万别小看他,其实……你应该给他敬个礼,因为……你到过的地方,他比你先到。”
李论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还用我说什么吗?”
李论盯着曼得拉,用土话狠狠骂了一句。
曼得拉问我:“他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说认识你很高兴。”
“是吗?”曼得拉将信将疑,“你还没有给我介绍,他是谁?”
我说:“我的朋友、老乡,省计委李论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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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得拉友善地看着李论的后脑勺。
我说:“李论!”
李论回头,把手伸向曼得拉,真的说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两只不同颜色的手握在了一起,像是两根都想上树的老藤,在树下接触。不,其实他们都已经爬到了树上,只不过没有缠住,甩下来罢了。那棵树的名字叫米薇。
李论与曼得拉握手后,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递给我。
“这是三千块钱,”李论说,“两千给我爸,一千孝敬婶。”
李论所说的婶,指的是我母亲。
我数出一千,还给李论,被李论挡回。
“婶不要,你再带回给我。”
我看着李论,把钱收了。
“有空的话,到我的祖坟,替我拜拜。”李论说。
我说一定。
车子到了大学门口,李论让司机停车,说要自己打车回城里去。他下了车,想起什么,走到车子后窗前,对我说,“哦,我给我们县县长打电话了,他今晚接待你。”
“不要兴师动众了吧?”我说,“况且我和县长也不认识。”
“省城来的处长,大学教授,”他看了看曼得拉,“对,还有一个外国友人,县长是要出面的,这是正常接待。”
“我是副教授,你可别说我是教授啊?”我说,“况且我也不是处长了。”
“搞不好你是宁阳市的副市长,现在还说不准。”
“你别羞辱我了,李论。”
“你别管,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李论说,“说教授你就是教授。”
“那你还不如说我是禽兽得了。”
李论笑,说:“你白天是教授,晚上才是禽兽,到了早上,你就是困兽了。”
曼得拉也笑了,像是听明白了,说:“中国语言,太奇妙了。”
李论说:“看来你没有枉做彰教授的学生,得到真传了。”
三菱越野车在李论的挥手间与市区背道而驰,它向着我的家乡奔去。
一路上曼得拉兴味盎然,像司机一样全神贯注。他的目光一刻都没有从窗外收回,没有放过扑向他眼帘的山水草木,仿佛他对这些山水草木比我更有感情,或者说仿佛他比我更向往我的家乡。
汽车跑了三个小时,临近我家乡的县城。我家乡县名叫朱丹,像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名字,但它不是因女人而得名,而是因为这个地域蕴藏着一种叫锑的矿物。这种矿物在过去只是被人们拿来避邪,它的颜色和产生的气味能使毒蛇或附在蛇身上的魔鬼退避三舍。我小时候也这样迷信过。但是在我长大后,具体地说我二十岁以后,我不迷信了。我发觉别人比我更不迷信,那可都是些有头有脑的人,大都来自外地,是人物中的精灵,他们率先对锑矿进行开采,像那时候的恋爱一样半公开或不公开。开始的时候人们对这些人并不很在意,以为他们成不了,因为他们必然会受到阻挠。但只过了若干年,人们发觉这些人富起来了,本地房子起得最高装修得最好的,肯定是与采矿有关的人。这些人真是聪明能干呀,他们让更广大的人们感到了贫富不均或利益悬殊。于是,觉醒或觉得落后了的人们,走进了银行或亲戚、朋友家里,贷款和借钱,当起了矿老板,这叫借鸡生蛋。不懂得借鸡生蛋的也懂得去做矿工,像我村里那些正当年和还有力气的男人们。但矿老板和矿工这两样都与我无关,因为我在二十年前上了大学,后来又分在了大学。我在大学里教书,像在厕所里放屁一样,活得很文雅、清闲,就是说我的家乡天翻地覆却与我无关,因为我在大学,是个副教授,像公鸡一样,能说会道,却不会生蛋。后来我虽然当了几个月的处长,那也是粉笔盒装死鹦鹉,不是个人棺(官),东西大学处长有一礼堂,科长有满操场。
我定睛看着窗外,汽车在我的遐想间已进入县城。宽敞、崭新的街道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我在这儿读过高中的县城,它已经变得我不认识了。自从我上了大学,二十年来,我只到过县城两次。最近一次是六年前我携新婚妻子回家——通常我回家是不用经过县城的,而是在中途下车等路过的班车转道。但那次回家不同,我的妻子曹英不仅想看望我的母亲,还想看把我输送出去的母校,于是我们取道县城。在探访了我的母校朱丹高中和部分老师后,我们在县城的街道散步。那时候的街道基本上还是老样子,我领着妻子到哪指哪,像个本地通,惹得我的妻子说敢情你读书这几年都在逛街呀?我说那哪能,记性好呗。曹英说那你带哪个女孩逛过街还记得吗?我说记得,到目前为止只带过一个女的逛这条街。曹英说谁?我说你。曹英说我不信,你那么浪漫的人。我说我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