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节
作者:小秋      更新:2021-02-21 07:48      字数:4872
  良灿皱紧眉头,仔细回想,这才隐隐有了印象——
  当时确实有人在追杀他,他一路逃命,顾不得许多。如今细细想来,那来人的确是和一开始跟踪自己的人有些差别,衣服虽然是相同的,武功路数却极为狠辣,几乎是招招致命。
  “你若不信,朕可以取来方大人亲笔写下的一份手札,里面详细交代了来龙去脉。”
  说罢,第五鹤就要起身去取。
  “罢了,这……确实是家父的作风,他常说,文死谏,武死战,他虽是一介文臣,可做梦都想要为国捐躯啊……”
  良灿凄苦一笑,手中的剑叮当落地。
  “看来,我没有理由杀你了,但是你现在,大可以叫来你的侍卫,将我五花大绑,送入天牢,几日后问斩,说这是敢闯入大内的刺客,哈哈哈哈!”
  说罢,他竟然毫不闪躲,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孰料,第五鹤竟然没有像他所说一般,反而弯腰捡起他跌落的长剑,重新递给他,叫他握住剑。
  “你错了,朕,求你杀了我。刺下去,一剑,刺下去!”
  说完,他趁着良灿愕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将那剑,扎入自己胸口!
  武德三年夏,帝薨,谥号武,刚无欲,强不屈。怀忠恕,正曲直。
  帝崩,后宫殉葬数十人,其中位分最高的,是当今贵妃胡氏,据说她面无惧色,率领自己宫中的宫女殉葬。
  市井中传言甚多,最离奇的一个版本是,夏夜里皇帝正在宫里与美人纳凉,孰料刺客入得宫来,一剑刺入天子胸口,不仅如此,这刺客艺高人胆大,弑君之后,还把皇帝的脑袋砍了下来,到最后,文武百官只得用金子做了个人头模样,装殓入了皇陵。
  因为皇帝离世,并非寿终正寝,整个朝野,弥漫着巨大的阴霾,黑云压城一般。
  第五鹤膝下无子,朝中人欲立亲王第五鹏为新帝。
  却不料,因悲伤过度几度昏厥的总管李福康醒来后,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颤巍巍地踩着梯子,在澜濯宫的正东面一片瓦当下,取出一个小木匣。
  木匣启开,竟是皇帝手谕,将皇帝之位,传于前太子的嫡子,第五承业。
  “陛下……陛下早有安排,命老奴守着……守着……”
  七岁净身的李福康,面容枯槁,说完这话,将木匣与手谕递与礼部侍郎,便一头撞向朱红的柱子。
  “他死了?怎么可能?”
  乍听闻这一消息,锦霓懵住,双手捂住心口,只觉得那里一跳一跳,像是针扎一样的疼。
  她不信,干脆跑到街上,只见官道上都是白色的幔帐,举国服丧。
  不断有身着麻衣的官兵列队走过,面色森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此时,她已经怀孕约五个月,虽然经不嗔和望月两个人的联合诊脉,确保了孩子健健康康,可见她如此鲁莽,众人也都是吓得连忙追出去。
  远远的,他们瞧见她站在一树繁花之下,一身白色纱衣,绣着淡青色的槿兰花儿,素雅的衣衫,连带着整个人都淡了,像是淡在无边又飘渺的天地背景中。
  不嗔想要往前大步奔过去,却被望月一手拦住,身边还站着愣头愣脑,一脸不解的香川。
  “等下!叫她一个人静一静……”
  他深锁着眉,虽然看不见她此刻的样子,但毕竟相处最久,也熟知她的脾性,看似柔软,却最是倔强,又容易钻牛角尖儿,现在去给她安慰,莫不如叫她自己平和心境。
  “也好……”
  不嗔点点头,如今他丝毫没有心情去与别的男人争风吃醋,只要她平安就好。
  然而,自己的徒弟,自己也是了解的,良灿的功夫,根本杀不了第五鹤,莫非是他因为得不到心爱之人,心灰意冷,撒手江山,一心求死不成?!
  眸中一闪,不嗔缜密的心思乱作一团,所谓关心则乱,面对锦霓,他无法集中精神,思考这中间隐隐的不妥。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捏落洒在袖子上的花瓣,早知花开不长久,总有凋落的一时,可总是要为那片刻的美丽,拼尽全力,尽君一夜欢吧。
  可她真的不愿意相信,那样的人,会死在刺客的手下,不管是怎样厉害的对手,第五鹤,终究都是第五鹤啊。
  她停留了片刻,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多亏路上几乎没有人,不然,以她现在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即使不撞到别人,也会被别人撞到。
  三人都是脸色一白,刚稳住的心神又乱了,怕跟得太紧惹她生气,只好不前不后地在后面跟着,保持着一段距离。
  转过一条街,又转过一条街,眼看着周围的景物愈发陌生,锦霓脚步却不停,寂静的周遭,忽然响起一阵粗声大气来。
  “你这个人真是好没道理,我家娘子的面,天下第一,你居然跑到这来挑三拣四?爱吃不吃,老子不卖你,滚,滚滚滚!”
  话音刚落,便是一个人“哎呀”一声惨叫,接着便传来清脆的几声响,像是杯盘碟碗摔碎的声音。
  正恍神的锦霓,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愣,刚止住脚步,肚子忽然动了一下。
  天啊,是孩子,是孩子在动!
  她惊讶,手浮上肚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
  又惊又喜之际,那男人粗犷且带着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极为粗粝骇人,“老子就说,你们这帮文人,就是操。蛋,吃碗面还唧唧歪歪,皇帝死了干。我屁事?难道老子的面摊,就得关门大吉不成……”
  他愤声骂着,似乎旁边有女人在低低地劝着,一阵面香扑鼻。
  肚子又被孩子踹了一脚,这回比上次还要明显,锦霓动动鼻子,竟真有些饿了,她摸出随身带的小荷包,里面有几个铜钱儿,还有两小块碎银子,吃面是足够了。
  几步转过街角,热气腾腾的一角面摊出现在眼前,一对夫妇正一个揉面一个下锅煮面。
  “老板娘,要一碗素面,淡一些,给你钱。”
  锦霓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看见那挨骂的狼狈书生,正憋得脸通红,狼狈地擦拭着上上的面汤儿。
  她想笑,又觉得不好,一时间心情倒也好了不少,打量着低头揉面的汉子和那有些粗壮的女人,倒也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恩爱夫妻来。
  咦,一侧袖管空荡荡的,再细看,男人竟只有一条胳膊,黝黑的一只手,按着白面团,真是黑白分明。
  她正直直地盯着,冷不防那背对着他的男人转过脸来,擦擦头上的汗,冲着那女人喊:“婆娘,面我揉好了!”
  锦霓的心,一下坠入冰窟。
  你从不入我的梦,而我亦捕捉不到你的魂,两两一方,各不相望。
  如果说与望月的相遇带着禅意,带着机缘巧合,那么,这一刻,与这个男人的再次重逢,便充满了苦涩。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都说文人酸迂,可这诗里所表述的那种无可奈何,如今,锦霓刻骨地感受到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只见他的脸上有明显的伤疤,一截袖管空空如也,嗓音听起来那样沙哑,一定是在火海里熏坏了嗓子。
  “揉好了就揉好了,喊什么?一会儿吃面的都被你吓走了!”
  女人嗔怪地埋怨了一句,举起一双筷子敲了男人的头一下,态度亲昵。
  说完,她捞起煮熟的面,盛进一个青瓷海碗中,又添了不少汤头,这才捧着碗,笑呵呵地捧过来道:“姑娘,趁热吃,俺家男人脾气急,吓到你了吧?”
  她将碗轻轻推到锦霓面前,歉意地在围裙上擦擦手,转身就要走。
  “老板娘!”
  锦霓脑子一热,竟然喊出声来,等她意识到自己喊住了女人,也跟着愣怔了。
  自己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疑惑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见她傻愣愣地看着自己,老板娘心中不禁惋惜,这么好看的姑娘,难道是个傻子?
  “嘁,傻婆娘,你连筷子也没给人家拿,叫人家用手抓着吃不成?喏!”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只黝黑的手从半空中伸过来,抓着一副木筷,往锦霓的碗上一掼。
  锦霓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继而掀起眼皮,有些贪恋地看着寒烟。
  或许是她的眼神实在灼烫,男人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有些面红耳赤起来,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带动了几条伤疤,更显得有些狰狞。
  然而,她却恨不得,此刻能够伸出手,摸摸他的脸,是否温热如常……
  “嘿嘿,抱歉了,看俺忙乎地都忘了,你吃,你吃!”
  老板娘笑着说完,重新走回到热气滚滚的面锅前,继续招呼着新到的客人。
  锦霓收回视线,闷闷地低下头,握起筷子,挑着碗里的面,一根,一根,香得很,她又饿,可是,无论如何也夹不起来。
  他还活着,他少了一只手,他不记得了,他娶妻了……
  她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自己,快离开,快离开!不要打扰他平静的生活!他现在,很好,很好!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受,这么揪心,这么难放下,喉头堵得难受,她轻拍着自己的胸口,那种压抑,叫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今日的打击实在连绵,刚听说第五鹤的死讯,又再次遇见望月,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眼前有些模糊,锦霓以为是眼睛被这面的热气熏得难受,擦了擦眼,决定回去。
  她,不想告诉他,或者就让他在这,和妻儿开着一家小小的面摊,和和美美,多好,多好……
  手撑在桌子上,刚起身,小腹处忽然传来一阵疼痛,冷汗一下子就涌出来。
  孩子,你,你也在难受,是不是。
  锦霓咬着唇,她想,望月他们一定在不远处,要赶紧返回去,闭上眼想要稳一稳神,却不料眼前的黑雾更重。
  耳边似有刺耳的蜂鸣响起,她最后的意识是,她朝奔过来的寒烟凝了一眼,正对上他漆黑深邃,隐隐含着关切的一双眼。
  寒烟寒烟,你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
  几个人都有些懊丧,街上人这么少,三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把一个小女人给跟丢?
  不嗔怒视着香川,若不是他非要吵着解手,锦霓也不会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知道犯了大错的香川,怯怯地躲在望月身后,只敢探着脑袋。
  “算了,不嗔,我们沿着这街路一直往前走,她走不快的,不会走远。”
  叹了一口气,望月将香川从身后拉过来,大步向前走。
  香川嘟着嘴巴,垂着脑袋跟在后面,不嗔知道不能与一个心智为十岁的人计较,只得也加快了脚下。
  “大夫!大夫!”
  高大的身影冲出巷子口,直奔一条偏僻小巷而去,一个男人怀中抱着一名女子,正脸色焦急地拍打着一家小小的医馆。
  半晌,门才“嘎吱”一声开了,一个郎中探头探脑,如今皇帝死了,不知道天下还安不安稳,哪里还有人敢门户大开。
  哪知道,门只开了一条细缝,黑影便大力地挤进来,男人红着眼,粗声粗气道:“大夫,救救她!”
  说完,大手颤抖着摸上她微凸的小腹,颤声道:“她、她是个孕妇!”
  郎中吓得赶紧叫来徒弟,将昏迷的锦霓抬入内室,说什么也不肯叫寒烟进去,他只好被拦在门外。
  他焦急地转来转去,像是有一张巨大的牛皮鼓在敲打在心头,慌、乱、急!
  不过是一面之缘的客人,为什么,他在看见她缓缓倒下去的一瞬间,心疼如斯,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锥子在扎你,下下见血!
  尤其是,看见她的眼睛里,映着自己那般担忧惶恐的模样,寒烟困顿了——
  这般熟悉,这般心悸,不应该的,他是,他是有妻子的人呵,虽然,虽然……
  虽然,他大病一场之后,便没有和家里的婆娘同床过,其实他谁也没告诉,那就是,他其实在心底,有些回避着自己的发妻。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