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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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氏0度 更新:2021-02-21 07:44 字数:4820
去到那Deckungsgraben(掩体防空壕)外面站了会。警报解除,又回来。吃过晚饭,十点来了Voralarm。自己不想出去,但天空里隔一会儿一架飞机飞过,隔一会儿又一架,一直延续了三个钟头。自己的神经仿佛要爆炸似的。这简直是万剐凌迟的罪。快到两点警报才解除。
1945年4月7日
早晨起来,吃过早点,进城去,想买一个面包。走了几家面包店,都没有。后来终于在拥挤之余在一家买到了。出来到伤兵医院去看Storck,谈了会儿就回家来。天空里盘旋着英美的侦察机。吃过午饭,又来了Alarm,就出去向那Pilzkeller(培植蘑菇的山洞)跑。幸而并不严重,不久也就来了Vorentwarnung。我在太阳地里坐了会儿,只是不敢回家来。一直等到五点多,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才慢慢回家来。刚坐下不久,就听到飞机声,赶快向楼下跑。外面已经响起了炸弹,然后才听到警笛。走到街上,抬头看到天空里成排的飞机。丢过一次炸弹,我就趁空向前跑一段。到了一个Keller,去避了一次,又往上跑,终于跑到那Pilzkeller。仍然是一批批炸弹向城里丢。我们所怕的Grossangriff(大攻击)终于来了。好久以后,外面静下来。我们出来,看到西城车站一带大火,浓烟直升入天空。装弹药的车被击中,汽油车也被击中。大火里子弹声响成一片,真可以说是伟观。八点前回到家来。吃过晚饭,在黑暗里坐了半天,心里极度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还是带了东西,上山到那Pilzkeller去。
1945年4月8日
Keller里非常冷,围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着。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有这样许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连三地往里挤。后来听说,党部已经布告,妇孺都要离开哥廷根。我心里一惊,当然更不会再睡着了。好歹盼到天明,仓促回家吃了点东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书,又回去。远处炮声响得厉害。Keller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说,德国军队要守哥城;有的说,哥城预备投降。蓦地城里响起了五分钟长的警笛,表示敌人已经快进城来。我心里又一惊,自己的命运同哥城的命运,就要在短期内决定了。炮声也觉得挨近了。Keller前面仓皇跑着德国打散的军队。隔了好久,外面忽然静下来。有的人出去看,已经看到美国坦克车。里面更乱了,谁都不敢出来,怕美国兵开枪。结果我同一位德国太太出来,找到一个美国兵,告诉他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陆续出来。我心里很高兴,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个坦克车前面,同美国兵聊起来。我忘记了这还是战争状态,炮口对着我。回到家已经三点了。忽然想到士心夫妇,以为他们给炸弹炸坏了,因为他们那一带炸得很厉害,又始终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所以饭也吃不下去。不久以纲带了太太同小孩子来。他们的房子被美国兵占据了。同他们谈了谈,心里乱成一团,又快乐,又兴奋,说不出应该怎样好。吃过晚饭,同以纲谈到夜深才睡。
哥廷根就这样被解放了。
留德十年 二七纳粹的末日(二)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2…6 9:02:56 本章字数:2837
上面就是我一个人在关键的三天内写的日记,是一幅简单而朴素的素描。
哥廷根城只是德国的一个点,而这个种植鲜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个点,我在这个点中更是一个小小的点。这个小点中的众生相,放大了来看,就能代表整个德国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从此以后,哥廷根——我相信,德国其他地方也一样——在历史上揭开了新的一页。法西斯彻底完蛋了。他们横行霸道,倒行逆施,气焰万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德国普通老百姓对此反应不像我想得那样剧烈。他们很少谈论这个问题。他们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涂;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没有;似乎有点在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给我的总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一个极端有天才的民族,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沦为战败国,成了任人宰割的民族。不管德国人自己怎样想,我作为一个在德国住了十年对德国人民怀有深厚感情的外国人,真有点欲哭无泪了。
对我个人来说,人类历史上迄今最残酷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似乎有点不够意思。我在上面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曾经这样说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戏,开端竟是这样平平淡淡。”今天大战结束了,结束得竟也是这样平平淡淡。难道历史上许多后代认为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之类的事件,当时开始与结束都是这样的平平淡淡吗?
但是,对哥廷根的德国人来说,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麻木,却决非平平淡淡,对一部分人还有切肤之痛。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战胜国进入战败国“屠城”的记载,中国就有不少。但是,美国进城以后,没有“屠城”,而且从表面上看起来,还似乎非常文明。我从来没有看到“山姆大叔”在大街上污辱德国人的事情。战胜国与战败国之间的关系,似乎颇为融洽。我也没有看到德国人敌视美国兵,搞什么破坏活动。我看到的倒是一些德国女孩子围着美国大兵转的情景,似乎有一些祥和之气了。
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美国大兵也是有一本账的,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卐名单”,哥城的各类纳粹头子都是榜上有名。美国兵就按图索骥,有一天就索到了我住房对门的施米特先生家里。他有一个女儿是纳粹女青年组织的一个Gau(大区)的头子。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吓得浑身发抖,来敲门求援。我只好走过去,美国兵大概很出意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中国人,是“盟国”,来帮他当翻译的。美国兵没有再说话,我就当起翻译来。他没有问多少话,态度中正平和,一点没有凶狠的样子。反正胖太太的女儿已经躲了起来,当母亲的只说不知道。讯问也就结束了,从此美国大兵没有再来。
此外,美国兵还占用了一些民房。他们漂洋过海,不远万里而来。进了城,没有适当的营房,就占用德国居民的房子。凡是单独成楼、花园优美的房子,很多都被选中。我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在城外山下新盖的一幢小楼,也没能逃过美国大兵的“优选”,他们夫妇俩被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暂住,美国一群大兵则昂然住了进去。虽然只不过住了几天,就换防搬走,然而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陈设已经受到了一些破坏。有几把古典式的椅子,平常他们夫妇俩爱如珍宝,轻搬轻放,此时有的竟折断了腿。美国兵搬走后,我到他家里去看。教授先生指给我看,一脸苦笑,没有讲什么话,心中滋味,只能意会。教授夫人则不那么冷静,她告诉我,美国大兵夜里酗酒跳舞,通宵达旦,把楼板跺得震天价响。玲珑苗条的椅子腿焉得不断!老夫妇都没有口出恶言,说明他们很有涵养。然而亡国奴的滋味他们却深深地尝到了,恐怕大出他们的臆断吧。
被占的房子当然不止这一家。在比较紧张的那些日子里,我走在大街上,看街道两旁的比较漂亮的房子,临街的房间,只要开着窗子,就往往看到室内的窗台上,密密麻麻地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大皮靴的鞋底,不是平卧着,而是直立着。当然不是晒靴子,那样靴底不会是直立着。仔细一推究,靴底的后面会有靴子;靴子的后面会有脚丫子;脚丫子后面会有大小腿;大小腿后面会有躯体;到了最后,在躯体后面还会有脑袋,脑袋大概就枕在什么地方。然而此时,“删繁就简三秋树”,把从靴子到脑袋统统删掉了(只有表象如此,当然不会实际删掉),接触我的视线的就只有皮靴底。乍看之下,就先是一愣,忽然顿悟,看了这样洋洋大观的情景,我只有大笑了。
这是美国大兵在那里躺着休息,把脚放到了窗台上。美国兵个个年轻,有的长身玉立,十分英俊。但是总给人以吊儿郎当的印象。他们向军官敬礼,也不像德国兵那样认真严肃,总让人感到嬉皮笑脸,嘻嘻哈哈。据说,他们敬礼也并不十分严格,尉官只给校官以上的敬礼,同级不敬;兵对兵也不敬礼,不管是哪一等。这些都同德国不同。此外,美国兵的大少爷作风和浪费习气,也十分令人吃惊。他们吃饭,罐头食品居多。一罐鸡鱼鸭肉,往往吃了不到一半,就任意往旁边一丢,成了垃圾。给汽车加油,一桶油往往灌不到一半,便不耐烦起来,大皮靴一踢,滚到旁边,桶里的油还汩汩地向外流着,闪出了一丝丝白色的光。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剪断通信电缆的豪举。美军进城以后,为了通信方便,需要架设电缆。又为了省事起见,自己不竖立电线杆,而是就把电缆挂在或搭在大街两旁的树枝上。最初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后来大概是由于机关增多,需要量随之大增,电缆的数目也日益增多,有的树枝上竟搭上了十几条几十条,压在一起,黑黑的一大堆。过了不久,美军有的撤走,不再需要电缆通信。按照我的想法,他们似乎应该把厚厚的一大摞电缆,从树枝上一一取下,卷起,运走,到别的地方再用。然而,确实让我大吃一惊,美国大兵不愿意费这个事,又不肯留给德国人使用。他们干脆把电缆在每一棵树上就地剪断。结果是街旁绿树又添奇景:每一棵树的枝头都累累垂垂悬挂着剪断的电缆。电缆,以及我上面谈到的罐头食品和汽油,都是从遥远的美国用飞机或轮船运来的。然而美国这个暴发户大国和它的大少爷士兵们,好像对这一点连想都没有想,他们似乎从来不讲什么节约,大手大脚,挥霍浪费。这同我们中国的传统教育大相径庭,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在上面我拉拉杂杂地写了美国兵进城和纳粹分子垮台的一些情况。这只是我个人,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眼中看到、心中想到的。我对德国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素所崇奉,同时又痛恨纳粹分子的倒行逆施。我一方面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在德国住了十年之后,能够亲眼看到纳粹的崩溃。这真是三生有幸,去无遗憾了。在另一方面,对德国普通老百姓所受的屈辱又感到伤心。当年德法交恶,德国一时占了上风。法国大文豪阿?都德写了有名的小说《最后一课》,成为世界文学中宣扬爱国主义的名篇。到了今天,物换星移,德国处于下风。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之迅速、之不定,令人吃惊。但是,德国竟没有哪一位文豪写出第二篇《最后一课》,是时间来不及呢?还是另有原因呢?又不禁令人感到遗憾了。
留德十年 二八 盟 国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2…6 9:02:56 本章字数:1236
专就我个人以及其他中国留学生而论,我们是应该大大地庆祝一番的。我们从一些没有国籍的“流浪汉”一变而为胜利者盟国的一分子,地位真有天壤之别了。中国古人常以“阶下囚”和“座上客”来比喻这种情况。德国人从来没有把我当作阶下囚来对待,但是座上客现在我却真正变成了。
美国人进城以后不久,我就同张维找到了美国驻军的一个头头,大概是一个校官。我们亮出了我们的身份,立即受到了很好的招待。他同我们素昧平生,一无档案,二无线索。但是他异常和气,只简单地问了几句话,马上拿过来一张纸,刷,刷,刷,大笔一挥,说明我们是DP(Displaced Person即由于战争、政治迫害等被迫离开本国的人)。这当然不是事实,我们一进门就告诉他,我们是留学生,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是在他的笔下,我们却一变而成为DP。他的用意何在,我们不清楚,我们也没有进行争辩。他叫我们拿着这一张条去找一个法国战俘的头。我们最初根本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遵命去了。原来是一个法国战俘聚居的地方。说老实话,我过去在哥廷根还从来没有注意到有法国战俘。我曾在大街上看到很多走来走去的俄国和波兰俘虏。这些人因为无衣可换,都仍然穿着各自的已经又脏又破的制服,所以一看便知。现在忽然出现了这样多的法国兵,实出我意外。要去探讨研究,我没有那个兴趣和时间,看来也无此必要。反正那个法国俘虏兵的头头连说加比划,用法语告诉我们,以后每天可以到那里去领牛肉。这一举动又出我意外,但是心里是高兴的。当年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现在在德国只闻机声,大概有三年不知肉味了。如今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了新鲜牛肉,可以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