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
桃桃逃 更新:2021-02-21 07:18 字数:4783
叫了起来。小韩坐到了车窗前,招呼它坐下时,它就那样恬静地原地坐下了,就像现在那样恬静地坐在韩美林画册的首页一样……。但火车突然移动了,它像疯了一样地跳起来,一边呜咽一边抗议地嚎叫着,追着火车飞奔,一口气追出好多里……。
一年以后,韩美林被勒令回厂。一天,他正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草地上用刀雕刻枣木人——一个美丽的朝鲜族小姑娘。忽然,几个彪形大汉朝他走来,韩美林四边张望,没有旁人呀!他还不明白武斗队就是冲他来的。一瞬间,他被五花大绑起来,粗大的杠子立即压折了他的双腿。原来,凭着他那“知心朋友”的揭发交代,一些别有用心的“发明家”们,把他在美术学院上学时和外国留学生的交往,上纲成“里通外国”,扣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揪斗那天,先由武斗队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挂上一个大石膏牌子拉出来示众。小韩充满泪水和大惑不解的眼睛里,映出了他众多好友吃惊的、愤怒的面容,最勇敢的几个好心人冲上来,一边骂着:“叫你不老实交代!”一边几拳打碎了他的石膏牌子,以减轻他的负担。但更多的是双手掩面、不忍卒睹地背过身去……。
而这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欢乐的叫声,从人丛中奔出一个生物,直扑到韩美林的怀里。是的,这就是那只小狗。一年不见了,它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痴情与爱恋。它是那样欢乐地叫着,一边狂喜地摇着尾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他,用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韩美林的前胸;一边围着他四边奔跑,用身体替小韩遮挡向他打来的雨点似的拳头。天呵!天塌下来了,一瞬间就变成了反革命时,小韩没哭;妻离子散,打折了腿、勒断了筋时,小韩也没哭;可此时,成串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似的,从小韩流血的眼里滚了出来。
而那时,在那一切是非、美丑都被颠倒了的时刻,一切纯真的感情都被认为是罪恶。不要说人的感情,狗的感情也是不被允许的!于是,武斗队的“好汉们”一棍子狠狠打在小狗身上,顿时打断了他的脊骨,小狗一下子倒在韩美林的脚下。武斗队的人踢它,拖它;但它还挣扎着回过头来,用它那粉红色的舌头,舔着韩美林的脚,用那天真、欢乐,但此刻满是泪水与疑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看他,问他,同情他,爱恋他……。这是它最后看他的一眼呵!它给了作为画家的韩美林是什么样的形象呵!
韩美林进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小狗亲吻及抓挠过的这件褂子,轻轻地轻轻地脱下来,珍重地放好。那上面有它的气息,有它的爪痕。这是何等珍贵的气息和爪痕!天呵,天呵,永远不要让它消失,不要让它消失吧。
韩美林是作为现行反革命被捕入狱的。经常带着脚镣手铐,但几乎未经过审讯。没有罪案,也没有证据,连办案人员都搞不清他到底有什么问题,只是以讹传讹说他“里通外国”,怀里揣着一个导弹弹头给外国人发射情报。于是一切残忍的刑罚都可以加到这个所谓“敌人”的头上。仅仅因为他在逼供诱供下不肯诬陷他人,就被撅断过三次手指头。
但是,小小的画家韩美林,仍然在发现、在探求着艺术。他目光灼灼地在监狱里捕捉形象,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一个蚂蚁在地上见到了一粒碎屑,它匆匆忙忙地走了。呵,原来它走路的样子是这样的。看,它用触须去触另一只蚂蚁了,它们打的是什么暗号呢?哦,它们去搬兵了,找来了成队的蚂蚁。原来蚂蚁也像人一样,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是不同的。那么,除了雌雄老少之外,它们可也各有各的性格差异呢?为了比较,韩美林有意地从每天的活命粮中省下一点,又一点,撒在地上招引它们来……。
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呵!一年又一年……韩美林直挺挺地坐在他那八寸地盘上,眼睁睁地看着:
蜘蛛在屋角结网了,它有着多么坚韧不拔的毅力呵!丝断了,再拉!网破了,再织。呀,看!它结茧了。原来它的茧不是纯白的,白色只是它的外壳,心儿却是好看的闪亮的淡黄色。呵,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小生命呵!
四层铁门禁锢着的监狱,可供观察的形象是那样少,于是韩美林贪婪地逐句逐字地追忆五年里,美术学院老师讲授的全部课程,那每一次见过的画展,每一部画册。当然,他还时刻怀念着那无限痴情的“患难小友”。
记忆与想象虽然那样美好,却总是那样飘渺,那样瞬息即逝。于是,在同监难友的掩护下,韩美林千方百计地留下了一截筷子头,在自己的大腿上作起画来。练笔,练他那被勒断了筋的手腕。画一切他可以看见的形象,画一切他记忆里的形象,以及一切他想象中的形象。
查监的来了,他会老老实实地端坐不动,查监的一去,他又不停地画。画呀,画呀,裤子很快就画破了,他就拆下别的衣物补一补。等一切可拆的都拆光了时,难友们就从自己衣裤上撕下破布送给他。就这样补了破,破了补,四年中,韩美林的“裤桌”上的补丁,竟有四百块之多。
在监狱里,韩美林蹲了4年零7个月。出狱后,他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两斤肉,到处去找他的“患难小友”。当他听说它被打断脊梁,从此不吃不睡,苦苦地叫了三天,才不甘心地咽了最后一口气时,韩美林是何等痛切地咀嚼着它的愤怒,它的悲哀,它的疑问,以及它的苦恋呵!
“患难小友”不在了,但韩美林来到阳光下。他怀着对祖国母亲的爱,创造出了自己的动物世界。
(据柯岩“美的追求者”摘编,原载《十月》1980年第2期)
Number : 4296
Title :陈布雷的笔
Author :植耘
Issue : 总第 3期
Provenance :新观察
Date :1981。9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笔,对文人来说,是战斗的武器。
当陈布雷还是报人的时候,他也有过一支堪足自豪并为人称羡的笔。从辛亥革命到北伐,他在《天锋报》、《商报》、《时事新报》、《四明日报》以及别的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文章。为了反满清、建民国、驱列强、倒军阀,他拿着一支光彩夺目的笔在报坛纵横捭阖,鼓吹革命,起过积极的作用。从20年代生活过来的知识分子,很有些人倾慕陈布雷的笔。
但自从他成为蒋介石幕僚之后,他的笔就黯然失色。
旧中国的统治者,一般只善于玩弄权术,缺乏文采。但他们又偏喜欢附庸风雅,只好请文人代他握笔,借以巩固其统治。蒋介石也是这样,当他在北伐进程中攫取了军政大权后,就到上海新闻界来物色秘书,为其佐理文字工作。笔力雄健、性情温顺、又是同乡的陈布雷立刻为蒋介石看中了。蒋第一次同陈谈话,就正面提出要陈留在他身边,并劝说他参加国民党;而且马上要陈试笔,写了《告黄埔同学书》。此后20年中,陈的主要任务实际上就是为蒋介石写文章。可是,陈自从为蒋所罗致以后,他的笔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抗日战争中期,1941年有一天,周恩来同志和邓颖超大姐在郭老家作客,笔者也恰在座。周恩来同志对笔者说:“请你传话给布雷先生,对他的道德文章,我们共产党人钦佩,但希望他的笔不要为一个人服务,要为全中国四万万人民服务。”这几句言简意赅、重犹千钧的话,笔者次日就传给陈布雷听了。周恩来同志提到他的笔,这是击中他的心坎的。一个人和四万万人,又是何等意味深长的话呵!陈听后沉思良久,避开正面回答,说:“恩来先生我也衷心钦佩,可惜共产党里像恩来先生这样的人太少了!”这后半句话,出自陈之口,正说明他的偏见。
抗战胜利后,陈回到南京。有一次,陈托笔者代他在上海买一支自来水钢笔。我买妥后决定赠送给他,并附去一短信。信中再次复述了周恩来同志在重庆时嘱传言的那几句话。陈旋即复我一短信,开头说:“笔是我托你买的,怎么好让你赠送呢?不过信中的话,确令我感慨万千!”接着他说:“我自从脱离报界以来,即不能舒畅自如地用我的笔达我所欲言。我不过是一个记录生罢了,最多也不过是一个书记生罢了。”信的末尾用两句话作结束:“笔啊!笔啊!我要怎样才能不辜负送我笔者的好意!”
不能用自己的笔说自己想说的话,这对曾是报人的陈布雷来说,是最大的苦恼,是造成他一生悲剧的主因。不深知陈布雷的人,看到他温文尔雅,待人谦和,都以为他是个极有修养、总是保持宁静心境的人。其实他的后半生一直陷入矛盾的苦闷中,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烦躁不安的心情中度过的。同陈朝夕相处的家人和属僚,以及一些真正相知的老友同学,都知道他自从政以后,很少有称心愉快的日子。他经常向亲友家人表示: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是担任记者的这些年份,对当年上海棋盘街报人生活,一直梦魂系之,总是希望重回新闻界。郭老曾说:“给蒋介石拿笔杆子,可真不是好差使!”陈闻后引为知者之言。蒋介石对任何人为他起草的文稿,都要用红蓝铅笔乱划乱改一通,有时明明根据他的意见改了,一会几他又划掉或又把它改回来。陈布雷常在家人前慨叹:“为根本不懂文字的人写文字,真是世上最大苦事!”这还仅就文字本身而言。有时陈布雷对蒋叫他写的文稿,也提出一些建议和自己的看法,则绝少为蒋所接受。一次最突出的事例是蒋介石叫他写那本全盘是弥天大谎的《西安半月记》。在一般情况下,蒋到外地去,陈多半随行。但发生西安事变那次,陈恰巧未去。经过周恩来同志的亲自斡旋,为了团结抗日,西安事变得到了和平解决。赤胆照人的张学良将军伴送蒋返回南京;可是蒋一下飞机就违反诺言,扣押了张学良将军;并指示陈布雷编造伪史。他对陈面授了《西安半月记》的要点,叫陈到杭州去闭门造车,自己则到奉化溪口去休养了。为了摒绝访客,陈根据指示不住在自己家里,在西湖边的新新旅馆开了一个房间。陈虽未去西安,但事变经过自然都知悉。现在叫他通盘伪造一篇文章,他感到这是对他那一支笔的最大糟蹋。无处泄忿,他只好在家人前大发其火,把拿在手中的狼毫笔在墨盒中狠戳,好几支笔头都给戳折下来。在旁的陈夫人王允默看着发急,就向陈的一个胞妹搬兵,说:“你的话儿他还比较肯听。”但这次也不顶用,陈狂暴如故。胞妹劝陈不要这样动肝火,会伤身体。陈挥手叫她们全出去,说:“你们不懂,叫我全部编造谎话,怎能不动火?”看着她们还劝他,竟至把一支笔杆也在墨盒中戳断了。这对陈布雷来说,已是最强烈的“抗议”形式了。自然到了最后,他还是违背自己的良心,完成了这部谎言“名著”。为反动政客服务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软弱!
一个陈的知友,曾记述了陈亲口对他说的话:“余今日言论思想,不能自作主张,躯壳灵魂,已渐他人之一体。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这真是沉溺在痛苦深渊中的灵魂的呼喊!徒有生花妙笔又有何用?
那么,陈布雷为什么不摆脱出来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是困难的。陈在1948年11月服大量安眠药自杀,实际上已部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者说自杀正是他的解脱。有人说:如果陈布雷没有这样一支如椽大笔,就不会被蒋介石所看中,也就不至在59岁就走此绝路。也有人说:如果陈布雷的笔愿意死心塌地为蒋所御用,大可踌躇满志,最后也无需如此轻生。两者对陈的估价不同,但都把他的死同他的笔联系起来。陈布雷在自杀的当天,还拿着他的笔,一封又一封地写着遗书,达十数封之多。直到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刻,整整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笔同他的家人、亲朋、同事们作最后一次谈话。那几天,他的家属恰巧一个也不在他身边,次晨当他的副官推门进去时,发现他的心脏已停止跳动;两只一百粒装的“巴比妥”空瓶开着盖子在他身旁,床上散乱地还有三十几粒这种药片。可以想见他在最后时刻是怎样用颤抖的手一把一把地把药片吞下去。而他的一支钢笔没有加套还在他枕边,一支他爱用的狼毫毛笔也没有插入铜笔套,搁在墨盒上……
一个文人的千秋功罪,主要看他的笔,为自己,为一个人,还是为全体人民。
(原载《新观察》1981年第9期,谭风推荐,本刊有删节)
Number : 4297
Title :顽劣的波希米亚人——《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
Author :玛瑙
Iss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