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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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在线 更新:2021-02-21 06:40 字数:4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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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成和苏福甚至文德都出去打听过,可是并没有结果:觉民躲藏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他的地址。
克明把觉慧唤到他的书斋里正言教训了一番,没有用;温和地开导了一番,没有用;又雄辩地劝诱了一番,也没有用。觉慧老是推诿说他不知道。
周氏和觉新又拉住觉慧,央求他把觉民找回来,说一切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觉民先回家,然后慢慢地商量。觉慧却拿定了主意,在不曾得到可靠的保证之前,他决不把觉民找回家来。
周氏把觉慧骂了一阵,终于气哭了。她平日对待觉民弟兄虽然采取放任的态度,但是也关心他们的前途。现在情形严重,她不愿意看见不幸的结局,她更不愿意承担恶名。她不满意觉慧的目无尊长的态度,更不满意觉民的反抗家长、实行逃婚的手段,然而她始终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觉新处在这种困难的情形里,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他本来想承认觉民的举动是正当的,然而他无法帮忙觉民;他不但不能帮忙,反而不得不帮祖父压迫觉民,以致觉慧也把他当作了敌人。找不回觉民,无法应付祖父;找回觉民,又无以对觉民;而且事实上他又不能把觉民找回来。觉民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也爱觉民,并且父亲临死时曾经把弟妹们交给他,要他代替父亲教养他们。现在觉民的事情弄成了这样,他怎么对得起父亲?他想到这里,只好躲在房里同瑞珏相对流泪。
这些事老太爷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命令应该遵守,他的面子应该顾全。至于别人的幸福,他是不会顾到的。他只知道向觉新要人。他时常发脾气,骂了觉新,骂了克明;连周氏也挨了他的骂。
然而骂也是没有用的,觉民丝毫没有屈服的表示。压力也无处使用,因为找不到人。事情传遍了全公馆。但是老太爷一再吩咐,不许传到外面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老太爷时时生气。觉新这一房的人都没有笑脸。别房的人大都幸灾乐祸地在暗中冷笑。
有一天觉慧刚在一个地方跟觉民秘密地会见以后回到家里,怀着一颗痛苦的心,别了那个绝望地苦斗着的哥哥,他好像别了整个光明的世界。家,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沙漠,或者更可以说是旧势力的根据地,他的敌人的大本营。他回到这样的家里,马上就去找觉新,气冲冲地对觉新说:
“大哥,你究竟肯不肯给二哥帮忙?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觉新绝望地摊开手说。过后他心里想:“现在你倒着急了。”
“那么你就让事情这样拖下去吗?”
“拖!爷爷今天说再过半个月他不回家,就把他永远赶出去,并且登报声明他不是高家的子弟,”觉新苦恼地说。
“爷爷当真忍心这样做吗?”觉慧痛苦地叫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失掉勇气。
“有什么不忍心?现在正在他的气头上!……而且他打算跟二妹的亲事同时进行,同时下定。”
“二妹的亲事?爷爷把二妹许给什么人?”
“你还不晓得?她许给陈家了,不过还没有交换庚帖。就是陈克家的儿子。三爸自然赞成这门亲事,他跟陈克家本来很熟,他们又是同事。”
陈克家的名字觉慧太熟习了。陈克家大律师还是孔教会里的二等角色。谁都知道陈大胡子是悦来茶园二等旦角张小桃的相好。他常常带着张小桃进出他的律师事务所。他的“风流韵事”还多得很。觉慧气红了脸,大声骂起来:“陈大胡子的家里还出得了好人吗?我知道陈克家的儿子跟他父亲共同私通一个丫头,后来丫头有了孕才肯把她收房。”
“不,二妹是许给他兄弟的。关于丫头的事情,恐怕是外面的流言,不一定可靠。不过这跟我们并没有关系,横竖有别人作主。而且做媒的人就是冯乐山。”
“跟我们没有关系?你忍心让二妹嫁到那种人家去吗?这就是说又把一个可爱的青年的生命断送了。二妹自己一定不情愿!”觉慧愤怒地说。
“她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横竖有别人给她作主。”
“然而她是这样年轻,今年才十六岁啊!”
“今年十六,明年就是十七岁,也很可以出嫁了。你嫂嫂过门来,也只有十八岁啊!而且年纪轻,早早出嫁,将来倒可以免掉反抗的一着!”
“然而不征求她的同意,趁她年轻时候就糊里糊涂地把她的命运决定了,将来会使她抱憾终身的。他们就不想到这一点吗?这是多卑鄙的行为!”觉慧竟然骂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生气?”觉新痛苦地说,“他们只晓得他们的意志应当有人服从,所以你二哥的反抗也没有用。”
“没有用?你也这样说?怪不得你不肯帮助二哥!”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觉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你不记得爹临死时是怎样把我们交给你的?你说你对得起爹吗?”觉慧愤怒地责备觉新道。
觉新不答话,他开始抽泣起来。
“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我决不像你这样懦弱无用。我要自己作主,替二哥拒绝了冯家亲事。我一定要这样做!”
“那么爷爷呢?”过了许久,觉新才抬起头这样地说了一句。
“爷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难道你要二哥为了爷爷的成见牺牲吗?”
觉新又埋下头去,不作声。
“你真是个懦夫!”觉慧这样地骂了哥哥一句,就走开了。
觉慧去了,剩下觉新一个人在房里。房里显得十分孤寂,十分阴暗,空气沉重地向他压下来。他的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已经失了效力,它们没法再跟大家庭的现实调和了。他为了满足一切的人,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但是结果依旧不曾给他带来和平与安宁。他自愿地从父亲的肩头接过了担子,把扶助弟妹的事情作为自己的生活的目标,他愿意为他们牺牲一切。可是结果他赶走了一个弟弟,又被另一个弟弟骂为懦夫,他能够拿什么话安慰自己呢?在这样地思索了许久以后,他给觉民写了一封非常恳切的信。在信里他把自己的心忠实地解剖了,他叙说了自己的困难的地位和悲哀,他叙说了他们兄弟间的友爱,最后他要求觉民看在亡故的父亲的面上,为了一家的安宁立刻回家来。
他找到觉慧,把信交给觉慧看,要觉慧给觉民送去。觉慧读着信,流了眼泪,默默地摇摇头,依旧把信装在封套里。
觉民的回信来了,当然是由觉慧带来的,信里有这样的话:“等了这许久,只得着你的这样一封信,老实说,我是多么地失望啊!……回来,回来,你反复地这样说。……我这时候坐在一个小房间里面,好像是一个逃狱的犯人,连动也不敢动,恐怕一动就会被捉回到死囚牢中去。死囚牢就是我的家庭,刽子手就是我的家族。我们家里的人联合起来要宰割我这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没有一个人肯顾念到我的幸福,也没有一个爱我的人。是的,你们希望我回来,我一回来你们的问题就解决了,你们可以得到安宁了,你们又多看见一个牺牲品了。自然你们是很高兴的,可是从此我就会沉沦在苦海里了。……请你们绝了妄想吧,我的条件不接受,我是决不会回来的。在我们家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带走了那么多的痛苦的回忆,这些回忆至今还使我心痛,它们常常压迫我,减少我前进的勇气。然而我有爱情来支持我。你也许会奇怪为什么我这次会有这样大的勇气。是的,连我自己以前也想不到。现在我有了爱情了。我明白我不仅为我自己奋斗,我是在为两个人的幸福奋斗,为了她的幸福我是要奋斗到底的。……大哥,你猜我这时候在想什么呢?我在想家里的花园,想从前的游伴,我在想儿时的光阴。帮助我吧,看在父亲的面上,为了你做哥哥的情分。帮助我吧,即使不为着我,你也该为着她,为她的幸福着想,你也该给她帮忙。至少想着她的幸福,你也该感动吧。一个梅表姐已经够使人心酸了,希望你不要制造出第二个梅表姐来。……”
觉新的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他自己并不觉得,他好像落在深渊里去了。四周全是黑暗,没有一线光明,也没有一线希望。他只是喃喃地说了两句:“他不谅解我,没有一个人谅解我。”
觉慧在旁边看着,又是气愤,又是怜惜。觉民的信他不但先看过,而且他还替觉民出主意写上了某一些话。他预料这封信一定会感动觉新,使他拿出勇气给觉民帮忙。然而如今他却听见这样的话。他想责备觉新,但是责备又有什么用处呢?觉新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而且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了。
“这个家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索性脱离了也好。”觉慧心里这样想。在这一刻他不仅对觉民的事情不悲观,而且他自己也有了另外的一种思想,这个思想现在才开始发芽,不过也许会生长得很快。
这些日子里,有好几个人为着觉民的事情在过痛苦的生活。觉民自己当然也不是例外。他住在同学黄存仁的家里,虽然黄存仁待他十分好,十分体贴,但是整天躲藏在一个小房间里面,行动不自由,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不能见自己所想见的人,永远被希望与恐惧折磨着,——这种逃亡的生活,的确也是很难堪的,而觉民又是一个没有这种经验的人。
觉民等待着,他整天在等待好消息。然而觉慧给他带来的却只有坏消息。希望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不过还没有完全断绝,所以他还有勇气忍受这一切。同时觉慧不断地拿最后胜利的话来鼓舞他。琴的爱情,琴的影像更给了他以莫大的力量。他终于支持下去了。他完全不曾想到屈服上面去。
这几天里面琴的确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他时时想念她,就在白天也做着梦,梦的尽是关于他和她的事情。希望愈黯淡,他便愈想念她;他愈想念她,便愈想见她。然而她那里他是不能去的,因为有姑母在家。他们两个人的住处虽然隔得近,却没有办法相见,而且连通信也不大方便。觉慧来看他的时候,他想写信给琴,托觉慧送去。可是一提起笔又觉得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又怕写得不详细反倒使她更着急。他决定找个机会跟她面谈一次。这个机会果然不久就来了,这是觉慧为他安排的。其实觉慧也并不曾费力,他知道姑母不在家,便把觉民带到琴那里去。
觉慧把觉民藏在门外,自己先进房去招呼了琴。他扬扬得意地对她说:“琴姐,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了。”
琴穿了一件白夏布短衫,手里拿着一本书,斜卧在床上,仿佛要睡去似的。她听见觉慧的声音,连忙坐起来,抛下书,理了理发鬓,没精打采地问一句:“什么好东西?”她的脸显得黄瘦了,眼皮又时时垂下来,好像一连几夜没有睡过一样。“你瘦了!”觉慧忘记回答她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你这几天也不来看我!”琴苦笑道。“二表哥的事情怎样了?为什么连信息也不给我一个?”她说着懒洋洋地站起来。
“几天?我前天不是来看过你吗?你看我今天到这儿来,汗都跑出来了。你还不谢我?”觉慧笑答道,他掏出手帕揩额上的汗珠。
琴在桌上拿了一把绘得有花卉的团扇递给觉慧,继续诉苦道:“你要知道我在这儿日子过得多长啊!快说,他的事情究竟怎样了?”她睁大了眼睛,眼里泄露出忧郁和焦虑。
“他屈服了,”觉慧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说这句谎话,然而在这一刹那间一种欲望强烈地引诱他,使他不加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来。
“他屈服了?”她痛苦地念着,然后坚决地说:“我不相信!”这句谎话在短时间内对她还不是一个厉害的打击。
她说得不错,因为这时候她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青年。她的眼睛马上发亮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你!”这个“你”字所表示的究竟是疑问,是惊奇,是喜悦,是责备,她自己也没有时间去分辨。她几乎要扑过去。但是她突然站住了。她死命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露出了许多意思。
“琴妹,当真是我,”觉民说,他真是悲喜交集,虽然还没有到流了泪又笑、笑了又流泪的程度。“我早就应该来看你,只是我害怕碰见姑妈,所以等到今天才来。”
“我晓得你会来的,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她欢喜地说,眼里不住地涌出泪来。她又用责备的眼光看觉慧,说:“三表弟,你骗我,我晓得你骗我。我相信他不会屈服,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