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西门在线      更新:2021-02-21 06:40      字数:4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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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连忙往外面奔,刚走到大厅上,仆人们便过来阻止说,大门上了锁,街上放满了步哨,交通已经断绝了。
  大家只得退回来。如今没有别的躲避炮弹的办法了,他们便依照觉新的提议到花园里去。
  他们进了花园,似乎走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枪弹和大炮的声音还在人们的耳边响,但是周围的一切都足以使人忘记自己是处在恐怖的环境里。到处都是绿色的草和红白色的花。到处都显露着生机。满园子都披着黄昏的面纱,更加上一层神秘的颜色。虽然这时候众人都怀着紧张的心情无心注意到景色上面,然而园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显然地立在那里,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众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滨。湖水带着浅蓝色,半天红霞映在水面,给它染上一层蔷薇色。但是水上已经笼罩了暮霭。众人并不去细看,就沿着湖滨傍着松林往水阁走去。
  松林走尽,便是水阁。他们转一个小弯走到水阁的正门前。一丛丛的观音竹覆盖着暗灰色的屋瓦。门前土地上几株玉兰正开出满树的白花,一阵香气往人的鼻端送来。
  克明打开了门,让老太爷先进去,其余的人也陆续进去了。苏福把煤油挂灯点燃。老太爷疲倦地躺在璜床上,其余的人分别在椅子和凳子上坐下来。这个水阁一排共是三大间房屋,这是中间的一间。接着又来了几个仆人和女佣,他们连忙把旁边两间屋子收拾作临时住房,一间给男主人住,另一间给女主人住。这一切因为人手众多的缘故,很快地就布置好了。
  这时炮声已经停止,枪弹声也由密而稀而暂时停止了。人推开临湖的窗,正看见一片清凉的水。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空,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银光,增加了水上的凉意。对面的晚香楼冷清清地耸立在银光下面,楼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朵。还有山、石壁、桃树、柳树,各有各的颜色和形态,在银白的月光下,似乎都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地方我还是五年前来过,”梅这许久都因为思念困居在家中的母亲和弟弟感到苦恼,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色暂时分了心,她倚窗眺望对岸的晚香楼,好像要在那里寻找什么东西似的,过了一些时候,她又把眼光移到湖边的柳树上,悲叹地说了上面的一句话。这是对琴说的,琴立在她的身旁,默默地望着天空。天空里正堆着一层一层的云片,恰似一匹一匹的白浪。月亮慢慢地在云层中航行。琴埋下头看梅,梅指着湖畔的柳树说:“这垂柳丝丝也曾绾住我的心。……如今……又是一年春了。”
  “梅姐,我告诉你,”琴并不回答梅的话,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便欣喜地拉着梅的袖子说,“今年元宵节晚上,我们在这儿划船,我们都想几时能够把你请到这儿来大家一道玩,多好。你现在果然来了。……”
  梅掉过头去看琴,她的脸上并没有喜色,眼里反而闪着泪光,她捏住琴的一只手,说:“琴妹,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其实我到这儿来又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眼前的风景固然跟旧时一样,只是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哪一样不给我唤起一段痛苦的回忆?我纵然心如死灰,也难把往事轻易忘记。”
  琴吃惊地望了梅一眼,又偷偷地看一下后面的人,知道还没有人听见梅的话,便把头送过去,在梅的耳边说:“梅姐,你怎么在这儿说这种话?你不怕她们听见?其实往事也不难忘记,你何必这样自寻苦恼!”
  琴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身后起了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看见瑞珏牵了海臣走过来。
  “你们两个悄悄地在这儿讲什么私房话?”瑞珏带笑地说。
  梅转过身子,她微微红了脸,一时答不出话来,却让琴接口说了去。琴含笑说:“大表嫂,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批评你这样那样。”这时候梅也笑了,她连忙分辩道:“大表嫂,你不要相信她的话。”
  “梅表妹,我怎敢跟琴妹相比啊?她书读得多,又在进新学堂,相貌又好,又有胆量……”
  “还有呢?”琴故意庄重地问。
  “还有……多得很!”瑞珏也忍不住笑了。她走到她们的面前,换了话题对梅说:“梅表妹,我好久就想跟你见面,我常常听见他们说起你,又听说你到外州县去了,后来又听说你回省城来了,总没有机会见到你,我只怪自己没有福气。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真是想不到的喜事。……我们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会的,我还没有这个福气!”梅说着抿嘴笑了,但是她马上又收敛了笑容温和地加上一句:“不过现在的大表嫂比照片上的更丰满些。”她不等瑞珏答话又拿起海臣的小手问道:“这就是海儿吗?”
  瑞珏含笑答道:“是,”一面埋下头对海臣说:“海儿,快喊表孃孃。〃
  海臣用他的小眼睛望了望梅,毫不迟疑地叫了两声。
  梅温和地对海臣笑了笑,俯下(禁止)子把他抱起来,抚摩着他的面颊说:“他很像大表哥,尤其是这对亮眼睛。”她又问:
  “今年几岁了?”
  “还不到四岁,已经有五个年头了。”瑞珏代答道。
  梅把海臣的脸靠近自己的面颊,又在他的颊上吻了几下,接连说着“真乖”,才放他下来,把他送到瑞珏的面前说:“大表嫂,你真幸福,你有这样一个宁馨儿。”她的声音有点改变了。
  琴连忙用话来岔开。她们三个人畅快地谈着。瑞珏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梅,虽然她跟梅就只谈过这一次的话。
  这个晚上大家睡得很早。克明和觉新依旧回到外面去睡,以便照料一切。觉民弟兄也睡在外面。他们觉得跟祖父同睡在一间屋里并不舒服,还是到外面自己房里去睡比较自由些。他们有了几次的经验,胆子也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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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刚刚发白,老太爷就大声咳嗽,咳个不停。大家也就跟着早早地起来了。
  琴和淑英妹妹梳洗完毕,便陪着梅到园里各处走走。她们一路上谈了一些别后的光景。园子里没有受到什么大损害,只是松林里落了一颗开花炮弹,打坏了两株松树。
  街上交通并没有恢复。十字路口仍旧有小队的兵士,街上仍旧有几个步哨。但是少数只身的行人,只要得到步哨的允许,也可以通过几条街。
  高家的厨子到菜市去买过菜。但是城门已经关了两天,乡下人不能挑菜进城,菜场里并没有什么菜卖,所以厨子即使用了他的全副本领,大家仍然觉得饭桌上没有可口的饮食。
  这天的早饭是摆在水阁里吃的,就在中间屋里安放了两张圆桌,年长的和年轻的两代人各占据一桌。虽然两三天来都不曾好好地吃过一顿饱饭,但是看见桌上又是寥寥的那几样小菜,大家都觉得没有胃口,懒洋洋地端了碗胡乱吃一点,很快地就把碗放下。只有觉民、觉慧两弟兄端着碗不放,接连吃了两碗饭。觉新正坐在梅的斜对面,他有时偷偷地看她一两眼,有时梅也把眼光朝他这一面射来,两人的眼光不期地遇着了。梅便把头埋下或掉开,心里起了一阵波动,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欣慰抑或是悲哀。幸好众人都在注意地看觉民弟兄吃饭,并没有留心她的举动。
  “你们的饭量真不错。菜都没有,你们还舍不得放碗,”淑华看见祖父走出去了,便带笑地对觉民说。
  “你们是小姐,当然跟我们不同,”觉慧刚刚嚼完了一大口饭,放下碗抢先回答道。“你们每顿饭非有(又鸟)鸭鱼肉不能下咽。你晓得我们上学时候在饭馆里吃些什么?青菜,白菜,豆腐,豆花!……可是现在也该你们受罪了,我希望交通多断绝几天,看你们怎样办?”他还要说下去,觉民暗暗地触他的肘,示意他不要再说,他也仿佛看见几位长辈的脸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便住了口,推开椅子站起来。
  “我在跟二哥说话,哪个要你来岔嘴?”淑华努起嘴,看觉慧一眼,掉过头去不再理他。
  吃过早饭,觉新三弟兄便出去打听消息,并且打算到姑母家去看看。街上行人不多。每家公馆门前站了四五个人,伸长颈项只顾东张西望,或者在谈论时事。每隔十几步远,路边立着全武装的兵,有的兵提了枪慢慢地沿着墙走来走去。觉新们在他们的身边走过,并不曾给他们拦住,就放步向前走了。
  在三岔路口,五六个人站在栅子跟前,仰起头读墙上贴的告示。觉新们也把告示读了。这是督军宣布下野的布告,督军很谦逊地说自己“德不足以服人,才不足以济变”,所以才酿成这次的战争,以致“苦我将士,劳我人民”,现在决意交出政权,实行下野,免得再“延长战争,糜烂地方”。
  “现在兵临城下,才来说这些漂亮话,为什么早不下野?”觉慧读完告示讥笑地说。
  觉新在旁边听见他的话,吃惊地向四面看,幸好附近没有人,才放了心,连忙把觉慧的袖子扯一下,低声警告说:
  “说话当心点。你难道不要命吗?”
  觉慧不作声了,他跟着两个哥哥走过栅子。在那所旧庙宇门前放着十几枝步枪,交叉地立着,成了两堆,旁边站着十几个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庙旁那家杂货铺半开着门,那里有当天的报纸,觉新们借了来,匆匆地看了一遍。报纸的态度开始改变了,虽然仍旧替那位宣布下野的督军说好话,但是同时对敌军也取消了逆军的称呼,不再称某逆、某贼,而改称某军长、某师长了。而且从前发过通电痛陈某逆、某贼的罪状的商会和拥护旧礼教的团体如今也发出通电欢迎某帅、某公入城了。
  十几位著名的地方绅士也发出吁请张军长早日入城“主持省政”的通电,领衔的人便是冯乐山。
  “又是他,”觉慧冷笑道。
  “这样看来大概没有事情了,”觉新欣慰地说。他们已经走过了两条街,现在走到第三个街口了。
  前面的栅子紧紧关住,两个兵拿着枪守在那里。他们只得回转身来,想从旁边一条小巷抄过去。但是刚刚走过小巷进入一条大街,他们又被一个步哨喊住了。
  “站住,走哪儿去?”那个瘦脸的兵恶狠狠地问道。
  “我们去看一个亲戚,住在××街,”觉新客气地回答。
  “过不去!不准走!”说了这两句简单的话,兵就把嘴闭上了。他望了望手里的枪,眼光又落在枪刺上,现出得意的样子,好像对觉新们表示:你们若是不听从我的话,上前走一步,就是这么一刺刀。
  觉新们只得默默地掉转身子,再走过小巷,打算另找一条路绕过去,但是费了许多功夫,依旧没有办法。
  他们决定回家,但是一路上还是心上心下,害怕连归路也断了。他们急急地下着脚步,恨不得马上就到家。街上行人非常少,店铺和公馆都静静地掩着门。这个景象更增加他们的恐怖。他们走过一个步哨的时候,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很担心他会把他们拦住,幸而步哨把他们放过去了。后来他们终于回到了家。
  家里的人大半在花园里。他们连忙走进花园,先到水阁去,看见祖父和姑母们在那里打牌,刚刚是两桌。
  “你们还有心肠打牌,”觉慧这样想。后来他看见觉民溜出去了,便也跟着溜出去,剩下觉新直立在祖父跟前报告他打听到的消息。
  这些消息自然给祖父们带来不少的安慰。但是张太太还有点不放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家里究竟怎样了。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焦虑,因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
  觉新跟长辈们谈了几句话,看见大家都在注意地打牌,便走了出去。
  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了一枝柳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