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西门在线      更新:2021-02-21 06:40      字数:4733
  觉慧看了觉新一眼,又埋下头把书页往前面翻过去,翻到有折痕的一页,便高声念着下面的话,好像在答复觉新一般:
  “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三弟,请你不要念了,”觉新痛苦地哀求道。
  “为什么?”觉慧追问。
  “你不晓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是青年,我没有青春。我没有幸福,而且也永远不会有幸福,”这几句话在别人说来也许是很愤激的,然而到觉新的口里却只有悲伤的调子。
  “难道你没有幸福,就连别人说把幸福争过来的话也不敢听吗?”觉慧对他的大哥这样不客气地说,他很不满意大哥的那种日趋妥协的生活方式。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环境跟我的不同,”觉新推开算盘,叹口气,望着觉慧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怕听见人提起幸福,正因为我已经没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一生就这样完结了。我不反抗,因为我不愿意反抗,我自己愿意做一个牺牲者。……我跟你们一样也做过美妙的梦,可是都被人打破了。我的希望没有一个实现过。我的幸福早就给人剥夺了。我并不怪别人。我是自愿地把担子从爹的肩膀上接过来的。我的痛苦你们不会了解。……我还记得爹病中告诉我的一段话。爹临死的前一天,五妹死了,妈去给她料理殓具。五妹虽然只有六岁,但是这个消息也使在病中的爹伤心。他流着泪握着我的手说:‘新儿,你母亲临死的时候,把你们弟兄姐妹六个人交给我,现在少了一个,我怎样对得起你母亲?’爹说了又哭,并且还说:‘我的病恐怕不会好了,我把继母同弟妹交给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顾他们。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会使我失望。’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爷爷刚刚走过窗子底下,以为爹死了,喘着气走进来。他看见这种情形,就责备我不该引起爹伤心,还安慰爹几句。过后爷爷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里,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据实说了。爷爷也流下泪来。他挥手叫我回去好好地服侍病人。这天晚上深夜爹把我叫到床前去笔记遗嘱,妈拿烛台,你们大姐端墨盒。爹说一句我写一句,一面写一面流泪。第二天爹就死了。爹肩膀上的担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来了。从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话,我就忍不住要流泪,同时我也觉得我除了牺牲外,再也没有别的路。我愿意做一个牺牲者。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对不起爹,因为我又把你们大姐失掉了……”觉新愈说下去,心里愈难过,眼泪落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结结巴巴地说到最后竟然俯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觉慧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但是他极力忍住。他抬起头向四面看。他看见剑云拿着手帕在揩眼睛,觉民用杂志遮住了脸。
  觉新把脸从桌上抬起来,揩了泪痕,又继续说:
  “还有许多事你们都不晓得。我现在又要说老话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县的典史,那时我才五岁多,你们都没有出世。爹妈带着我和你们大姐到了那里。当时那一带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来时总在一点钟以后。我们在家里等他回来才睡。那时候我已经被家人称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着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妈谈话。妈要我发狠读书,给她争一口气,她又含着眼泪把她嫁到我们家来做媳妇所受的气一一告诉我。我那时候或者陪着她流眼泪,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罢。我说我要发狠读书,只要将来做了八府巡按,妈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此后果然用功读书。妈才渐渐地把愁肠放开。又过了几个月,省上另委一个人来接爹的事。我们临行时妈又含着眼泪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诉我。这时妈肚子里头怀着二弟已经有七八个月了。爹很着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没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两个月就把二弟你生出来。第二年爹以过班知县的身份进京引见去了。妈在家里日夜焦急地等着,后来三弟你就出世。这时爹在北京因验看被驳,陷居京城,消息传来,爷爷时常发气,家里的人也不时揶揄。妈心里非常难过,只有我和你们大姐在旁边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总要流一两天的眼泪。一直到后来接到爹的信说‘已经引见中秋后回家’,她才深深地叹一口气,算是放了心,可是气已经受够了。总之,妈嫁到我们家里,一直到死,并没有享过福。她那样爱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来报答她呢?……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牺牲,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们长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妈争口气,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实现了。……”
  觉新说到这里便从衣袋里摸出手帕揩脸上的泪痕。“大哥,你不要难过,我们了解你,”把脸藏在杂志后面的觉民说。
  觉慧让眼泪流了下来,但是他马上又止住了泪。他心里想:“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为什么还要挖开过去的坟墓?”但是他却不能不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伤。
  “三弟,你刚才念的话很不错。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我穿着自己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觉新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望着觉慧凄凉地笑了笑,接着又说;“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幸福的劳动者,我——”他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听见窗外的咳嗽声,便现出惊惶的神情,改变了语调低声对觉慧说:“爷爷来了,怎么办?”
  觉慧稍微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马上又安静了。他淡淡地说:“有什么要紧?他又不会吃人。”
  果然高老太爷揭起门帘走了进来,仆人苏福跟在他后面,在门口站住了。房里的四个人都站起来招呼他。觉民还把藤椅让给他坐。
  “你们都在这儿!”高老太爷的暗黄色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大概因为心里高兴,相貌也显得亲切了。他温和地说:“你们可以回去了,今天‘团年’,大家早点回家罢。”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说:“新儿,我要买点东西,你跟我去看看。”他等觉新应了一声,便推开门帘,举起他那穿棉鞋的脚跨出了门槛。觉新和苏福也跟着出去了。觉民看见祖父出去了,便对着觉慧伸出舌头,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记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样服从,恐怕会永远关在家里,”觉慧接口说;“其实我已经上当了。爷爷发气,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事情一过,他把什么都忘记了。他哪儿还记得我在家里过那种痛苦的幽禁生活?……我们回去罢,不必等大哥了,横竖他坐轿子回去。我们早些走,免得再碰见爷爷。”
  “好罢,”觉民答应了一声,又回头问剑云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们一路走。”
  三个人一道走了出来。
  在路上觉慧很兴奋。他把过去的坟墓又深深地封闭了。他想着: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他又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庆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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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天黑了。在高家,堂屋里除了一盏刚刚换上一百支烛光灯泡的电灯外,还有一盏悬在中梁上的燃清油的长明灯,一盏煤油大挂灯,和四个绘上人物的玻璃宫灯。各样颜色的灯光,不仅把壁上的画屏和神龛上穿戴清代朝服的高家历代祖先的画像照得非常明亮,连方块砖铺砌的土地的接痕也看得很清楚。
  正是吃年饭的时候。两张大圆桌摆在堂屋中间,桌上整齐地放着象牙筷子,和银制的杯匙、碟子。每个碟子下面压着一张红纸条,写上各人的称呼,如“老太爷”“陈姨太”之类。每张桌子旁边各站三个仆人:两个斟酒,一个上菜。各房的女佣、丫头等等也都在旁边伺候。一道菜来。从厨房端到堂屋外面左上房的窗下,放在那张摆着一盏明角灯(又叫做琉璃灯)的方桌上,然后由年纪较大的女佣端进去,递给仆人苏福和赵升,端上桌去。
  八碟冷菜和两碟瓜子、杏仁摆上桌子以后,主人们大大小小集在堂屋里面,由高老太爷领头,说声入座,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快地就坐齐了。
  上面一桌坐的全是长辈,按次序数下去,是老太爷,陈姨太,大太太周氏,三老爷克明和三太太张氏,四老爷克安和四太太王氏,五老爷克定和五太太沈氏,另外还有一个客人就是觉新们的姑母张太太,恰恰是十个人。下面的一桌坐的是觉新和他的弟妹们,加上觉新的妻子李瑞珏和琴小姐一共是十二个:男的是觉字辈,有长房的觉新,觉民,觉慧,三房的觉英,四房的觉群和觉世;女的是淑字辈,有长房的淑华,三房的淑英,四房的淑芬和五房的淑贞,年纪算淑英最大,十五岁,淑贞十二岁,淑芬最小,只有七岁。这都是照旧历算的。还有三房的觉人和四房的觉先、淑芳,都还太小,不能入座。觉新的孩子海臣是上了桌子的,老太爷希望在这里吃年饭的应当有四代人,所以叫觉新夫妇把海臣也带上桌子来,就让他坐在瑞珏的怀里随便吃一点菜,坐一些时候。老太爷端起酒杯,向四座一看,看见堂屋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笑脸,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子孙,明白他的“四世同堂”的希望已经实现,于是脸上浮出了满足的微笑,喝了一大口酒。他又抬起眼去望下面的一桌,看见年轻的一代人正在欢乐地谈笑吃酒。这里在叫“拿酒来!”那里在叫“先给我斟!”都是新鲜的、清脆的声音。两个仆人袁成和文德拿着小酒壶四处跑。“你们少吃点酒,看吃醉了!还是多吃菜罢!”老太爷带笑地叫起来。他听见那张桌上的觉新的应声,不觉又端起酒杯,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呷了一口酒。这时桌子上的酒杯都举了起来,但是又随着老太爷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这张桌上除了老太爷外,大家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太爷举筷,大家跟着举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跟着放下。偶尔有一两个人谈话,都是短短的两三句。略带酒意的老太爷觉察到这种情形,便说:“你们不要这样拘束,大家有说有笑才好。你们看他们那一桌多热闹。我们这一桌清清静静的。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啊。”他举起酒杯,把杯里的余酒喝完,又说:“你们看,我今晚上这样高兴!”他又含笑对克定说:“你年轻,团年多吃两杯,也不要紧。”他吩咐李贵和高忠:“你们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嘛!”老太爷的这种不寻常的高兴给这张桌子上带来一点生气,于是克安和克定、王氏和陈姨太先后搳起拳来,大口地喝着酒,筷子也动得勤了。
  老太爷看见眼前许多兴奋的发红的脸,听见搳拳行令的欢笑声,心里更快活,又把刚才斟满的一杯酒端起,微微呷了一口。过去的事开始来到他的心头。他想:他从前怎样苦学出身,得到功名,做了多年的官,造就了这一份大家业,广置了田产,修建了房屋,又生了这些儿女和这许多孙儿、孙女和重孙。一家人读书知礼,事事如意,像这样兴盛、发达下去,再过一两代他们高家不知道会变成一个怎样繁盛的大家庭。……他这样想着,不觉得意地微笑了,又喝了一大口酒,便把酒杯放下说:“我不吃了,我吃了两杯酒就会醉的。你们多吃点不要紧。”他又吩咐:“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
  在下面一桌,在年轻一代人的席上,的确如祖父所说,是热闹多了。筷子的往来差不多没有停止过。一盆菜端上来,不多几时就只剩下了空盆,年纪较小的觉群和觉世因为挟菜不方便,便跪在椅子上,放下筷子,换了调羹来使用。
  “像这样子抢菜是不行的,我们抢不过你们男子家。你们看爷爷他们那一桌多斯文,你们吃得这样快,哪儿还像在吃年饭!”觉新的妻子李瑞珏笑着说,她已经把海臣放下去叫何嫂带到外面去了。
  四房的仆人赵升刚刚端上来一盆烩鲍鱼片,十三岁的觉英挟了一块放在嘴里,他听见瑞珏的话便笑起来,连忙放下筷子说:“大嫂说得真可怜!我们不要吃了,多少剩一点给她罢。”于是全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笑了。坐在瑞珏的斜对面的觉慧便站起来把盆子往她面前一推,笑着说:“大嫂,这一盆就请你一个人吃。”
  瑞珏看见一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不觉微微红了脸,把盆子向觉慧面前一推说:“多谢你这番好意。不过我自来不喜欢海味,还是请你代吃罢。”
  “不行!不能代。你不吃,要罚酒,”觉慧站起来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