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1 06:33      字数:5165
  “是。”
  “我对苗族没什么概念。只记得年轻时读过有关湘西的一些文章,讲到苗族还比较落后现在应该好些了吧?”
  小武的脸涨得通红,粗着嗓子辩解:“现在当然好多了。再说文章都是杜撰的,不可信。”
  “嗯。你是苗族人,为什么想到来北京?”杜妈妈轻轻抿口茶,不疾不缓继续问。
  这时,我已经非常讨厌这个杜妈妈了。为什么来北京?至于这么明知故问吗?至于时时刻刻戴着面具吗?
  小武沉默着,好久好久,他勇敢地抬起头,直视着杜妈妈说:“为了思嘉。”
  “哦,嘉嘉?”杜妈妈笑了,“嘉嘉一个小女孩,她能在北京帮你什么?她可什么也帮不了你。”
  加贝气愤地起身,乒乒乓乓地拎着脸盆毛巾走出门,似乎不愿意再听下去。
  “阿姨,您误会了。我来北京不是让思嘉帮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帮我什么。我和思嘉好了三年,毕业时我们约定一起来北京,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小武非常诚恳地表白。
  我感慨万千。一向觉得小武是个粗人,没想到这样一番贴心话从粗人口中说出,竟然如此令人动容。只是,我耳边又荡起一阵笑声:“嘉嘉很好啊,不需要人照顾。”杜妈妈轻轻送给他一个冷钉子。
  “我——”小武噎住了。
  杜妈妈徐徐喝茶,终于不咸不淡地挑明了:“你和嘉嘉的事,我多多少少听说一些,我感谢你以前对她的照顾。只是,社会不同于学校,在北京,你打算如何照顾嘉嘉呢?”
  小武彻底哑口无言。的确,他初来乍到,东西南北都还没有分辩清楚,如何扛得起另一个人的幸福?
  “小武可以慢慢打工啊。以前小武是我们学校的打工皇帝呢!毕业时,他还是一个公司的销售副经理呢!”为了避免小武尴尬,我赶紧往他脸上贴金。
  “打工?唉!”杜妈妈笑着叹口气,“樱桃找过工作,应该知道北京的情况。中关村扔个砖头都能砸到几个博士、经理的。你们是专科生,又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更没有家世背景,靠打工,什么时候才能打来一套房子、一辆车呢?”
  “可我爱思嘉,思嘉也爱我。只要两人相爱,生活——”
  “现在的年轻人啊!动不动就把爱呀爱的挂嘴上。”杜妈妈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他,“爱是靠实际行动的,而不是用嘴说的。如果你真的爱思嘉,就应该为她获得了幸福感到高兴。思嘉现在很好,都快结婚了,希望你不要再打搅她。”
  小武颇受打击,垂头丧气。半晌,才轻轻说:“您放心,我不会打搅任何人。但有些话,我还是想当面听到她讲。”
  “她现在在瑞士!”杜妈妈略有些生气地强调。
  “我可以等。”
  “好,话我已经说明了,”杜妈妈终于火了,“砰”一声把水杯放到桌上,“至于你——”她轻蔑地看着小武,嘲讽道,“爱等就等,随便!”说完,她傲然起身,理理衣服,拂袖而去。
  5
  小武果然等下来了。他担心会妨碍我们,非要在附近找旅馆。无奈我和加贝一再坚持,他才答应在我们地下室里暂且打几天地铺。或许不愿让我们分担自己的痛苦,他很少再提“思嘉”这个名字。白天,我们俩上班,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半躺在沙发上,愣愣盯着天花板,仿佛对一切尽失兴趣。夜里,我和加贝睡床上,他睡地上。不知是因为长大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再也不会像大学时的卧谈会那样畅所欲言。房间里静静的,听得到彼此均匀的呼吸。或许心事太重,小武常常难以入睡,翻来覆去睡不着后,便悄悄走出去,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们都不得而知。
  这段时间我忙碌至极点。随着中国采购业务的扩大,公司总部的全球采购总监即将来中国办事处视察工作。为了这位真命天子,整个中国办事处都在扫榻相迎,严阵以待。加班,开始成为家常便饭。
  一个夜晚,当我一身疲惫地回到地下室,发觉小武又不见了。加贝正在临摹一幅大图,为了陪伴小武,他把很多工作带回来做。
  “加贝,小武呢?”我问。
  “哦,刚才还在这里啊。”加贝抬起头,揉揉眼睛。经常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柔软浅淡的A2铅笔画图,他的眼睛干涩又布满血丝。
  “你有没有发觉小武这些天夜夜都出去?”
  “嗯。男人心情不好时会随便走走,你最好别去打搅。”加贝又低下头继续工作。
  我走至窗前,通过细细一抹窗户看看外面的天。快要下雨了,被风卷起的尘砾噼噼啪啪拍打着窗棂。我想了想,抓起一把雨伞跑出去。
  已经快十一点了,小区里漆黑寂静。一排排笔直的松树在浓郁的夜色中,如士兵般森然威严。我略有些发憷,紧紧夹住伞,顶着风一路小跑。
  当跑过小区角落一个破败的亭子间时,远远地,我看到一个黑影正静静坐在石凳上。走近一看,果然是小武。夜色中,他正注视着思嘉家的灯光,刚硬沉重的姿态如同一尊雕塑。我轻轻走上前,把伞递到他面前。
  “啊,是你!”小武吃了一惊。
  “快下雨了,我给你送伞。”
  “谢谢。”他接过雨伞。我们俩对望着,一时竟然无话。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难受。“小武,你何必这样等下去?”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了。我自己清楚得很。”他长叹口气,但目光还是凝视着那团灯光。
  “你已经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从恨不得一天一封信到一周一封、一月一封,这几个月来,竟然音信全无了。我又不是傻瓜,还能感受不出来吗?”
  “那你为什么还专门跑过来?”
  “呵呵,樱桃,我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人。死要死得明明白白;活,也要活得明明白白。”小武苦笑。接着,自言自语般呢喃:“或许,我是没出息,没出息地盼望着奇迹。”
  奇迹?现实中哪有什么奇迹?峰回路转、破镜重圆、鸳梦重温,那些都是小说中的情节。但为了安慰他,我仍然违心地说:“也不一定。没准儿思嘉太乖乖女了,见到你后或许会有自己的想法。”
  小武笑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樱桃,加贝最让你感动的话是什么?”
  我愣怔住。感动?太多太多了,让我从何说起呢?不过小武似乎也无意追问,他依旧笑着,淡淡地说:“思嘉常常对我说‘小武,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因为我,思嘉喜欢沈从文。那时候她天天读沈从文的书,天天缠着我带她回苗乡,甚至还计划着在凤凰买一家客栈。她说那是我们的省亲别墅,当我们厌倦了都市生活后,就可以去那里种花种菜,甚至养一堆孩子。呵呵,这些句话好像在我耳朵里生了根,发了芽,在脑子里长成一棵树,怎么拔也拔不掉了。”说着,他捧住脑袋用力摇,好像脑袋中真的长了什么东西。
  看着他,我无言以对。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尽管我不是那条鱼,仍相信他们的爱情曾经很美很美。但是,越美,越易碎。记得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美,是用来被破坏并被铭记的。突然感觉心惊:这,算不算一个咒语?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破败的亭子间里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我撑起雨伞举到小武脑袋上,劝他:“回去吧,再待下去会淋出病的。”
  小武听话地起身。当他一站起来时,小腿突然向前一个趔趄,整个人差点扑倒在地。
  “怎么了?”我急忙拉住他,奇怪地问。
  “没什么,腿不好。”
  “怎么会呢?”大学时,小武可是我们学校的长跑健将,经常代表我们学校四处会师,所向披靡,因此也得了“飞毛腿”的称号。
  “上个月摘燕窝时被崖上一块岩石砸了小腿。用老家土法子接的骨,没接好,天一阴就疼。”他拍拍小腿,简单地说。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的脸平淡极了,清亮的眼神比春天的雨水还要透明。“爱是给予,爱是付出,爱是盛大的恩慈。”——谁说这句话不对呢?
  思嘉于一礼拜后回来。那是个星期天,天空湛蓝,阳光热烈。我们的自行车坏了,小武与加贝一起推到楼前自己动手修。顺便还找出我的一只断了跟的高跟凉鞋和加贝一双破了洞的球鞋,也打算一并修理。看着两个英俊的大男孩头抵头坐在碧绿的银杏树下修东西,听着他们轻松单纯的谈笑,感觉真是一件愉悦养眼的事情。
  正当小武把车辘轳拆下来,打算检查滚轴时,一辆黑色红旗出租车无声无息地驶过来。估计小武挡着了道,汽车毫不客气地按起了喇叭。小武扛着辘轳赶紧让路,只是刚一抬头,就像被魔法施中似的,定住了。
  顺着他的眼光,我也朝车里望去。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估计思嘉也吃了一惊,面孔煞白。司机不明所以,依旧按着喇叭。小武一动不动,单薄的身子在庞大的红旗面前,孱弱却坚若磐石。
  车窗缓缓下移。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把脑袋探出来,是江帆。刚刚从瑞士回来,他整个人似乎依旧沐浴在瑞士的高贵优雅中,气质更加无懈可击了。“先生,对不起,能否让一下道?”他冲小武挥挥手。
  小武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凝视着思嘉。脖子,渐渐粗了;脸,也渐渐涨成紫色。思嘉却如同蜡像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江帆非常奇怪,开了车门走到小武身边:“先生——”小武胳膊一抡,把江帆挥到一边,“思嘉,你出来,出来啊!”他实在按捺不住,扔下车辘轳跑到红旗跟前,用力拍打窗玻璃,痛苦地大吼。
  江帆似乎明白了什么,疾步走到小武面前,冷冷地威胁:“先生,你若再不让开,我可要打110了。”
  “打你妈的脑袋!”小武怒火中烧,一拳挥向江帆。没想到,一贯倨傲高贵的江帆此时竟然如纸糊的,登时跌倒在路上。我和加贝吓坏了,急忙上前拉住小武。这时的小武,已经被逼得失去理智。他拼命挣扎,怒发冲冠,如狮子般怒吼:“杜思嘉,你给我出来!”
  刹那间,小区的保安也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帮江帆捡起落在地上的眼镜。江帆戴上眼镜后,赶紧钻回车里,坐在安全的位置上,拢着头发,恼羞成怒地命令:“先把这家伙送到保卫科!”于是,一伙人冲小武围了上来。
  这时,思嘉的车窗终于打开了,面无表情地对保安们说:“不用,是误会,你们回去吧。”然后,她终于面向小武,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同情:“小武,对不起,你回家吧。”说完,车窗“唰”一声紧闭。然后,轿车喷出两股青烟,绝尘而去。
  小武跟着车拼命跑了几步,很快就如同断了电的金刚娃娃,越跑越慢,越跑越慢……终于,他软绵绵地蹲了下去。
  我一直跟着小武,如影随形。他默默走回地下室,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来时满满两大袋全是带给思嘉的礼物,回去时,只剩下两个空空的行囊。估计他要坐长途火车,加贝将屋里的面包馒头咸菜甚至黄瓜西红柿都收罗一起,强行塞进他的背包。
  收拾好,他又走出去,我依旧跟着。“樱桃,你为什么总跟着我?”他扭头问。
  “我,我——”我绞着手指,不好意思地说,“担心你自杀啊。”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得几乎流出眼泪,“女人胸口三把刀。够浪漫!够残酷!我算服了你们女人。”
  我望着他。看着他哈哈大笑的样子,反倒觉得恐怖。“其实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会找到自己的缘分的。”我尽量心平气和地安慰。
  “嘿嘿,天涯何处无芳草!对啊,嘿嘿,嘿嘿……”他笑着,走进卫生间。只是,门刚一关上,一阵痛彻心肺的号啕大哭伴着哗哗的水流声乍然响起。
  我转过身,发觉不知何时,加贝正默默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