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阎王 更新:2021-02-21 06:32 字数:5219
然而,男人没中意我。他把简历往桌子下摞得山一般高的简历中一抛,在扶手椅上舒服地靠着,眯着眼睛对我说:“简历先放这里,请回去等通知。”
尽管心底恨不得踹这个小白脸一脚,但我依然温柔地微笑,甜甜地用英语说:“谢谢你,希望早日听到你的声音。”
这句话显然起了作用,他终于微笑了,伸出白嫩嫩的手,冲我摆了摆。
我第二个目标是一家澳大利亚生化公司的办事处。这家公司以护肤品、保洁品在生化界小有名气。面试我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戴着夸张的大耳环,涂着热情的红唇与浓重的蓝眼影,满身浓烈的澳洲热带风情。只是脸上密集着大而奔放的雀斑,如同一只斑斓的热带蝴蝶。
我摸摸自己明净的脸,心中暗叫不妙。的确,女人从上到下细细打量我一番后,连让我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在我简历上打了个“×”,丢到一旁,用发自鼻腔的声音说:“NEXT!”
我冷冷起身。用不着冲她笑,越笑越坏事。
第一、第二次尝试均失败后,我长了个心眼儿。最好不要找那些女招聘者,而且越丑的越没戏。
我的第三个目标干脆直接瞄准老外了。这是一家专门生产开关面板的美国公司。开关面板我不懂,但展板上的介绍非常唬人,什么历史悠久啦,什么全球销售网络啦,什么世界份额啦……负责面试的啤酒肚老外非常傲慢,竟然将脚搭到桌子上,正好给面试的人一双硕大的脚底板。只不过,人家美国人就是排场,连脚底板都纤尘不染。
“你好。”毕竟是真刀真枪的老外,我心中一阵发憷。
“你好。”老美礼貌得傲慢。
我双手递过简历,尽量作出轻松自如的样子和他套近乎:“今天的人真不少。”
“噢,是啊!可是——”他耸耸肩膀,摊开毛茸茸的大手,作出一幅不尽如人意状。
“太遗憾了,不过希望我不会令你们失望。”不知怎的,我的嘴巴在老美面前变得格外灵巧。
老美果然单纯,露出天真地笑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杰蕊(CHERRY)。”
“杰蕊(CHERRY)!多么甜美的名字。”他高兴了,兴致颇高地拿起我的简历,逐行逐句看,并对我说:“CHERRY,请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心中一阵狂喜。这已经是迈出成功的每二步了。我微笑,用最甜美的语气背这段早已滚瓜烂熟的英语:“我叫杰蕊,毕业于机械工业学院,专业是企业管理。我们的学校是一个美丽的南方学校,风景如画,那里有清澈的江水和浪漫的相思树…………”
老美显然被我诗歌一般的语言吸引住了,他从桌上抽回两只大脚,认真地望着我,两只蓝眼球把自己闪烁成一只波斯肥猫。待我热情洋溢地背完后,他惊讶地说:“杰蕊,你很爱你学校啊。”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当然。每一个人都应该爱自己的母校,不管它是否著名。”
在这一刻,不仅老美,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尽管五分钟前我还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那个该死、破烂的、默默无闻的“骗子”大学。
看得出,老美对我非常感兴趣,他急忙把简历递给身边一位中年男士。那位男士颇有风度,衣饰整洁休闲,态度儒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简单的婚戒。
不知老美对他说了什么,男士非常认真地看简历。看着看着,他突然问我:“杰蕊,你们学校我好像没怎么听说过,是民办吗?”
我一愣。这杀千刀的骗子大学!我们学校的名字的确很怪,尽管是一个包罗经管、外语、法律、考古、机械、电子、计算机,甚至艺术的综合性大学,可它偏偏叫什么“机械工业学院”,气得被骗来的学生成天嚷着既然“北京钢铁学院”能改为“北京科技大学”,我们为什么不能改为“南方科技大学”?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不是的。我们是国家正规院校,不信您可以上网查。”
他点点头,继续往下看。其实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我刚大学毕业,没从事过什么实际性的工作,不是学生干部,不是三好学生,没得过什么资格证书,还没有为社会主义建设流过一滴汗水,我的简历,连短短的一页纸都写不满。所以,当他看到最后一行时,不相信地又往后翻了又翻,的确没有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好笑浮在他脸上。他拉过那位单纯的老美,拿着签字笔在简历上指指点点,低声说了一大堆英语,说得老美频频点头。但老美还是有些不甘心,神情严肃地和他争论几句,最后,突然扭头问我:“杰蕊,你的英语与计算机能力如何?”
我傻笑着用英语回答:“不错,成绩一直很好呢。”
“几级?”
我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我没有参加过大学英语考试,对那些天天啃书本的同学,我常常嘲笑他们是在“孵小鸡”,此刻,我终于为自己的“清高”付出代价了。
老美遗憾地摇摇头,说:“我们这里的要求是CET6或BEC3,TOFAL也行。”
什么是BEC?什么是TOFAL?我如同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南西北都有些摸不清了。但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得争取这个机会,于是我近乎厚颜无耻地胡扯:“我是因为特殊原因没有参加CET6的考试,但我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我的英语能力——”
“是的,我也希望能相信你。”老美略有些不耐烦地终止面试,伸出手,“杰蕊,祝你好运。”
我脊背发凉,碰了碰那毛茸茸的爪子,万分不舍地站起来。估计看出了我满脸的失望与沮丧,中年男子温和地对我说:“杰蕊,外企对各方面的要求都比较高。如果某方面有缺憾,只能依靠另一方面来弥补。以你现在的情况,普通的国内企业或许比较合适。”
我轻轻地、坚定地摇摇头。
9
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环顾满大厅花团锦簇的招聘现场,我深吸一口气,拎起提包,果断走人。
我相信“成事在天”。可如果“人”不去主动“谋事”,天有再大本事又如何?
在饭店后面的垃圾箱里,我看到堆积得像小山一般的简历。那些设计考究、印刷精致的文件曾经寄托着多少年轻人飞黄腾达的梦想,如今却与菜汁、煤渣、饭盒、灰尘等垃圾躺在一起,沦为垃圾中的一员。
或许,它们本身也是垃圾。
蹲在垃圾箱旁,我一份一份仔细看这些简历:“北京大学”、“首都经贸大学”、“中国政法大学”、“北京商学院”、“北京理工大学”,“本科”、“硕士”、“双学士”、“博士”,“BEC”、“TOFAL”、“YASI”、“CET”、“CPA”、“CCPA”
,“一等奖学金”、“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满垃圾箱璀璨夺目的字眼如同巨石,一块一块砸中我的心脏,我不禁毛骨悚然。如果连这样的简历都被丢入垃圾箱,那么我的、加贝的,是不是应该丢进厕所让人如厕用?
越想越怕,唯有快步离开。不知何时,天空被蒙上一层肮脏沉重的棉絮,雾霭沉沉、淫雨霏霏,很快我的“风度”便遭到“温度”的报应。寒风如同刀子撕裂我薄薄的衣服,假毛料裙子与腈纶长袜如同电的正负极,怎么分也分不开。由于长时间走路,劣质高跟鞋更如锥子般刺着我的脚后跟,恨得我真想把它当街踢飞。
地下通道里,有个瞎子瞪着缺了黑眼球的可怖眼白,咿咿哑哑地拉胡琴;逃避城管的小贩们蹲守着一堆寒酸的小东西恍惚傻笑;卑微的妇女挺着大肚子或抱着孩子偷偷卖毛片;还有被打断了腿的脏孩子,拄着小板凳如螃蟹般乞讨……
地面上,街灯已经亮起,无数名贵私家车在被街灯点缀的路上呼啸前行。路两旁的玻璃建筑群,有时尚的风格、华美的气势、傲慢的态度与冰冷的内心。
这是一个奇怪的城市。一边是地狱,一边是天堂。而我,便是那个小心翼翼行走在天堂与地狱交界线上的女子。
身后,一个神情怪异的男人一直盯着我。我深感恐惧,于是加快步伐。没想到,男人竟然小跑上来,将嘴巴凑到我耳边,阴阴地问:“要不要办证?”
“什么?”我下意识反问。
“毕业证、身份证、驾照、各种证件……”
“不、不,不要——”我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碰到般急忙躲闪,但还没闪开,男人就往我口袋里强塞进一张名片,拔腿就跑。
顶着风雨,费了九牛二虎的牛劲,我终于找到回去的公交车。因为是下班时间,人挤得几乎要爆炸,整个车厢一片骂娘声。我没有骂,我在提防着自己短短的裙子,尽管这样,一双大手还是借挤车的机会,在我屁股上重重捏了一把。
我欲哭无泪。在这种时刻,被吃豆腐的只能作哑巴吃黄连状,否则流氓没抓到,自己反会惹一身腥,成为“骚娘们儿”。
公交车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地驶到“远园”,加贝已经站在公共汽车站牌处翘首张望了。我一下车,他立即撑起一把伞举到我头上。
“累坏了吧?”他关切地问。
我嘴唇青紫,浑身哆嗦,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见我冻成这样,他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我身上,紧紧搂住我往回走。
被关成最小火的煤气灶上,一锅清汤阳春面正在泛着氤氲热气。加贝就有这个本事,一把挂面、几根小葱、几滴香油,在他的手里也可以化作美味佳肴。但此刻,我鼻子失灵了似的,一点味道也嗅不出来了。我看都没看一眼,踢了鞋便往床上扑。
朦胧中,加贝端着一碗面喊我吃晚饭;朦胧中,他轻轻地给我解衣服、脱袜子;朦胧中,他把被上严严实实盖在我身上;朦胧中,他拿着一块热毛巾为我擦脸擦手……
不知睡了多久,待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透了。我头痛欲裂、浑身疼痛,口腔里如同喷火般燥热。加贝正坐在我身边画一幅效果图,见我翻身,急忙过来搀扶,一碰到我的脸,他吓了一大跳。
“樱桃,你发烧了吧,怎么这么烫?”
“水、水,给我水——”我口渴难耐,一味要水。
他端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喂我。不知为何,热水一流入冰冷的食道,胃竟然翻江倒海般抽搐起来,我一低头,胃里的食物竟然喷射涌出,稀里哗啦地吐了加贝一身。
“天!樱桃、樱桃——”来不及清理自己满身的秽物,加贝用力撑住我,拍打我的背,心急如焚,“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吐完后,胃里轻松了一些。我软绵绵躺下,但冰冷如海水般把我淹没,我不禁打起抖来。
“樱桃,我们必须去医院。”加贝果断地说,飞快换上干净衣服,往口袋里塞了几张大钞,帮我穿好衣服,背起我便往外冲。
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打车来到医院。半躺在医院急诊大厅的长凳上,我疲惫地看着加贝如一只忙碌的工蜂,挂号、排队、找大夫、取单据……
化验结果出来了,还好,只是血向偏高,应该属于细菌性感染。医生睡眼蒙眬地在处方上划划写写。不过是普通发烧,他竟然划了满满两页纸。
“医生,不严重吧?”加贝轻声细语问。
“哈——”医生打着巨大的哈欠,口齿不清,“小毛病,普通发烧而已。”
“为什么会呕吐?”
“有炎症,胃弱,打两针消消炎就好了。”
加贝彻底放心,温柔地拢拢我的头发,酥酥的,麻麻的。
站在化价收费处,我懒懒地靠在他身上陪他排队。本来他让我坐着等他,但我不依,生病了真是粘人,一刻也不想与他分开。
轮到我们了,加贝把处方单递进去,很快,窗台里头便响起“吱吱喇喇”的针孔打印机的声音。接着,一句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三百六十五元。”
加贝明显愣了一下,但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