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1-02-21 06:17      字数:4807
  怎么从来没觉得,高跟鞋子的橐橐声会响得这么好听?怎么就从来没觉得,女人背影的隐隐然会显得这么好看?
  太太还拖着一部非常惹眼的美国小拖车,瘦削的腰肢在卖力摆动。没有屁股。
  太太把披肩长发一甩,同时甩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好在我们没有子女,你倒落得个清闲。〃
  随后,头都不回地说:〃不要怪我!这世道谁也别怪。〃
  三个月音信全无。三个多月后,太太来信了。
  〃都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罪恶,让我们双方赎还这桩罪恶吧!〃哗地掉出了一张支票,〃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不!应该说是迈克给你的。实际上,也不能说是真正的补偿。迈克通过你的介绍,认识了很多画家,倒卖中国画也挣了不少钱。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哟。〃
  附寄的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中英文一式两份。
  厚生不禁笑起来,一阵狂笑。笑出了眼水的狂笑,是对刚才苦笑的一种补偿。
  一座城市真需要那么多美术学院么?当然!当一个社会里不美丽的东西愈来愈多时,就需要只注重表面的美术来加以美化了。于是,什么实用美术、工艺美术、装饰设计之类的学校,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刷刷长出来了。
  厚生的学校比老教授的学院资格老,成绩嫩,名气低。先是看到一片远景,只见树木扶疏,草木葱茏,几幢灰墙黑瓦的房子,隐隐掩映其中。灰墙黑瓦的房子幢幢同样款式,一个烂泥模子里压出来一般千篇一律。这学院不像巴黎的艺术学府,能够出大手笔,把古代贵族的庭院一把揽进怀里;也没有大气魄,像杭州的美术学院,胆敢一捧将西湖山水借将过来,朝夕与西子相对脉脉。
  学院名称虽然前面也戴着美术的冠冕,其实是仅仅有术,而并不美。
  那一日,正是夏末初秋,江南的一个艳阳天。
  太阳愤怒地悬挂天上,把火焰撒向大地。校园里着火了。每个房间都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弥漫着焦臭味儿。
  这次提升教授的名单下来了。
  教授原是一种学衔,在中国却变了质,贬了值。盘来弄去,却变成了一种待遇享受的级别,一种领取报酬的票据。教授应该是一尊名声,可名声也像香水,抹到有些人身上跟体臭混合,就只能平添异味;教授当是一种水到渠成,如果社会环境本来就发育不良,还一味提倡竞争,强势集团就能独霸水塘,于是成了一潭死水,水上白骨漂浮……
  当然,这也并不是人类的独有特点。
  几百万年以来,在非洲大草原上早有一幕幕同样的演出。
  角马们为了逐草而居,每年都要大迁徙。迁徙路途遥遥,要涉过许多大河。河里埋伏着的就是非洲第一号冷面杀手尼罗鳄。河对岸有芳草鲜美在等着。角马个个是死心眼儿的朝圣者。一到对岸就是圣庙灵山。于是,有十万条绳索牵引着,角马们死命朝着那方向奔去。接着,大自然向人间展示了生物规律的大悖论: 成千上万的角马要过河,河里埋伏着尼罗鳄,尼罗鳄一定要吃角马,角马不过河就吃不到鲜美芳草,过河是为了生,可过河也可能就是死。一头角马以敢死队的精神跳进河里,接着,第二头,第三头……尼罗鳄们张开血盆大口,开始向角马肉体形成的肉阵发起攻击。角马在河里四处奔突逃避,每头角马都有成功过河的机会,也都有葬身河中的可能。看哪!一头角马给咬住了,一时间,垂死的挣扎成了最后的笑柄,求生的奢望成了胜者的飨宴……尼罗鳄们撕咬着、狂吞着鲜美的角马肉,暂时忘记了大群的其它角马,绝大多数角马就趁这个机会死里逃生,跌打滚爬到了河对岸。而且,角马一上得岸来,就马上悠然自得,若无其事地啃吃起草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给吞食的同伴早已忘却。太阳还是照耀,草原依旧太平,一片生态和谐、万物自由的景象。那些尼罗鳄们嘴里的肉,就是可怜的少数几头角马贡献出来的。他们的死,挽救了群体的生……
  可是,鳄鱼吃角马比人类吃同类还要公平点儿,因为淘汰的正是弱者。
  人类往往淘汰真正的强者和智者。
  乔厚生这时已踱进了工作室。那里,早聚集了一帮本系外系的同事。大家正在热烈议论,对象就是他本人。某同事诨名〃奶油小开〃、名叫周仁发的,是西洋美术史教师。他平时最爱用一腔苏白话开玩笑。只听得小开说道:〃厚生嘿,应该升教授!应该升教授!伊(他)勿(不)是勒浪(在)国内画展上得过名次,博得过交关(非常)好格闲话么?人气足得来!〃
  另一位同事是国画教师,因为华发早生而博得〃驴子〃的美名。要说这话头的来源么,却也正宗。它出自鲁迅的《阿Q正传》,其中有〃秃儿驴〃的三字经。美术界长发披肩乃是正道,秃儿画家就显得独一无二。所以,他自号〃独一居士〃。后来,又不甘寂寞,大加美化,索性提升成了〃独逸〃。某次,有日本画家来学院访问,访得此人号〃独逸〃。日本人笑道,〃独逸〃在日本话里是〃德国〃的意思。于是,他又获得一个诨名叫〃茄门〃(上海旧时对德国的叫法)。单单从这个例子看,就知道世事的丰富和人性的丰繁,其中奥妙无穷。这些,又岂是凡夫俗子参禅悟道所参悟得透的。一时只听得〃独一居士〃说道:〃乔某某虽不像咱系主任那些人,走马灯也似的轮流出国讨钱。不过,在国内抽象画各派林子里,也算得上立起了一根旗杆子。而且,还有人讲,他的画风嘛,像隔壁美院鼎鼎大名的乔恒棠老教授……〃
  还有一位同事少年老成,是中国美术史教师。他是恐怖分子来到门口都不慌不忙的好脾气,平时却只敬重谪仙李太白。这次评职因为年纪轻,而自愿弃权,赢得大伙一致尊敬。大家公认他大有李太白昂首向天、蔑视蓬蒿的气度。他自己也就自觉是真的朝太白遗风靠近了几个厘米。〃中国美术史〃慢条斯理说道:〃再讲,厚生兄教学方法虽然传统,却是效果颇好;做人虽然有点迂腐,但是人缘不坏;做事也许一板一眼,但从来不踩着别人肩膀当做梯子爬。此等皆现存之稀有品质也。唯脾气孤僻点儿,却是';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典型。我正这么看。如是观之,在如今宽松而英明的政策之下,岂不应重点考虑乎?〃
  厚生听了大家的议论,心中不禁大为得意。禁不住对大家抱拳拱手,说道:〃谢谢大家捧场!我觉得,升与不升,我们这些人都是画板上的颜料,一个高档点,好比进口颜料;一个低档点,就算国产颜料吧。颜料总是颜料,主要的是要不变质不变色,像忠心的奴仆一样,对社会来说是经久耐用。至于大家拿区区与乔恒棠老教授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不敢当!绝对不敢当!〃
  大伙儿一阵杂然响应。语音未落,院长却派人火速来找厚生了。
  〃不打电话,倒派专人来请,有什么好戏看么!〃
  大家随口说。
  厚生走在校园小路上。他的系在校园远郊区的西北角。学院办公楼根据中国的封建祖训,建设在校园中心,取众星拱月的态势。两处距离相当远,厚生却故意放慢速度。不禁想起了乔伊斯的那本著名小说《尤利西斯》。奇怪,怎么外国作家偏巧也姓乔?此一去也,奔向生死要地办公楼,就像尤利西斯当年漂洋过海一样。此一去也,成耶败耶,祸耶福耶,还是在两可之间。
  于是,他更放慢了走路的步子。
  如果是好事,就得慢慢来为好。他想到了什么,猛地弹跳一下,想抓抓小路两旁大树上的叶子。这原是青年人欢蹦活跳的姿势。现在的年轻人都未老先熟,有人还熟了个透,再也不屑做这种幼稚动作了。校园里也真是色彩绚烂,槐树、梧桐树、悬铃木上,有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斜照的阳光穿透过来,照射出了通透明亮的黄,很好看,很别致。叶子就变成了一盏盏小小吊灯,在半空满处悬挂着。于是,四周也显得特别光亮起来。
  可是,他没有抓到叶子,抓了好几次,都没有。
  厚生欢快地行走着。在繁茂绿叶的映带当中,造型非常触目惹眼的办公楼已经隐约可见了。
  ……他又想起了太太离家出走后的情况。
  接下来,就是搬家的忙乱场景,搬进了撇旧的新家。
  他在布置自己家里的画室。脸上像一潭死水,那么虚静,那么空阔……
  突然,从满抱满抱的画稿里面,掉出一张折着的纸头来。
  捡了起来,原来还是一块折着的方胜巾儿哩!
  小心翼翼地把纸头打开。
  一片锥心刺骨的回忆,也就随即打开了。
  那是一封带着稚气,含着坚毅的信……一晃快二十年了,大学往事还是历历在目。
  喝下午茶,用早晨的露水泡着喝,才有味儿吧。大学英文读本里有一句,Tea quenches tears and thirsty: 茶既解渴,还止泪。
  话很冷峻,大有英国人的冷和峻,他就此记住了。当然,主要是因为话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下了几天春雨,天上的春水绿了地上的校园。厚生学画的学院是以景色宜人出名的,写生常常可以足不出户。校园这时蘸饱了春雨过后的斑斓色块,显得分外娇艳妖娆。妖娆娇艳的更是有那么个人儿,厚生就在等待着她。校园里有千疮百孔的假山,有水波不兴的小河,有绒毛如茵的草地。长势最旺盛的便是垂柳了,一蓬蓬,一阵阵的,真像绿色的烟雾,又惯会依依地扫过拂着人儿的小脑袋。不久,她就站在厚生面前了,两个人开始讨论社团工作。她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雨竹,是厚生同一个小班的同学。她眉目清秀,脸蛋黝黑,扎两条小辫子,额头前挂出一帘子刘海,帘子下边就是那片笑靥迎人。厚生那时节也读一点中外诗歌,好像有哪个西洋诗人写过: 如果我从来也没有遇见过她,那么,我就会在睡梦中把她造出来。这人儿现在就在同一棵柳树下,不用再到睡梦中去凭空捏造。树枝头有啾啾的鸟鸣,叶梢上是簌簌的软语,微风吹过她的秀发,飘来一阵阵甜香,又向绿荫更绿处吹过去。城市的喧闹声好像经过消音处理,一传过来就变得缓慢轻柔了,若有若无,似哼似吟,一阵阵喃喃细语。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只要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就好,就满足,就甜丝丝。隔着小河,对岸的那一蓬垂柳枝条下面,也有双双的人影儿。步子慢慢走着,嘴巴漫漫谈着,心儿满满盛着,向着那绿的浓浓浓几多的浓处,向着那情的深深深几许的深处,忽隐忽现而去……
  另外一种情景就是在图书馆里,两个人一起翻阅画册。厚生有个癖好,喜欢观摩西洋大师的绘画。学院图书馆里那仅有的几本海外宝贝,大都是德文版的。虽然总是缺胳膊少大腿的,他却都翻遍了。不懂外文也没关系,反正艺术语言乃是世界语,不用学就懂得。雨竹也跟着看,兴致蛮高。西洋画家里他唯独欣赏马蒂斯。可是,喜欢马蒂斯的大有人在,而且,还要把马蒂斯的美人占为己有,好回家去拥抱接吻。不但是嘴巴,连胳膊大腿也给吻掉了。她也跟着读马蒂斯,兴趣盎然。每次翻到缺页,他就轻轻地骂一声。这时,旁边的人儿就会对他一横眼波。雨竹的眼睛大得出奇,眼波一横,像是发滔滔大水,冲击着他干涸的心田。她对于撕掉书页这号缺德事很反感,不过老说一句话:〃怎么能这样呀!〃她不能理解。这女孩子对于装饰和图案,有一种特别的领会本能,常常发表一些稚嫩而新颖的见解。那时的大学生还比较文静保守,还没有生物大进化,进化到〃野蛮女友〃之类的阶段。所以,他们俩连手儿也没拉过,更别说其他肢体或器官语言了。
  他们只会运用四目来表达思慕,使用腼腆来表示绵甜……
  他坐下来给她写信。一把将饱满热情揽过来,开始专心致志炮制自己的第一次幻灭。
  经过一番腾挪,几次踌躇,信寄出去了。
  语言本是爱情的指路地图,用错了语言就等于画错了地图,就此路不通。
  等了好多天,她的回信来了。信折成一个方胜巾儿,四四方方地扔在他的学生信箱里。
  信上说了什么?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如果要刨根究底的话,最富有实质性意义的只是她的签名: 雨竹。
  不禁后悔了。这是干吗呀?干吗要这么急匆匆的,就捅破窗户纸儿?窗户纸儿本身也是艺术品,可以贴朵鲜花儿,剪双喜鹊儿什么的,留着慢慢欣赏呀!厚生本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