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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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1 06:00 字数:4738
珍妮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
“麻烦你,如果看见王一老师,请马上告诉她回她婆婆家,行吗?”
“好的。”珍妮放下电话,急忙奔上楼梯去换衣服。她觉得应该亲自去一趟,也许王一此时需要帮助。
当珍妮重新出现在王一面前时,她迟疑了一下,不忍心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一,她的脸色苍白,烫伤的脚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支在沙发的扶手上。但她还是将坏消息告诉了王一。
王一看着珍妮的脸,仿佛在怀疑她传达的消息是否可靠。珍妮认真地点点头。王一突然像刚起动的机器,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掀起盖在腿上的毛毯,赤脚下地,穿上大衣,说话间来到房门口,她穿上一双拖鞋,回身对站在旁边的康迅和珍妮说:“你们谁也帮不上我,请你们无论如何留下来,你们去只能帮倒忙。”王一阻止正在穿外衣的康迅和珍妮。
康迅想了想,点点头,紧紧地拥抱了王一。王一走了。她跛着脚,康迅的心随着王一的脚步有节奏地疼痛着。
王一迈进婆婆的家门时,婆婆坐在沙发里,仿佛是一尊丧失了思想和意志的雕塑。她还从没见过婆婆受过如此强烈的打击。小约的老师首先注意到了王一的脚,她刚要询问,被王一拦下了,王一问婆婆的第一句话是:“报告警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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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看着王一,没有马上回答。王一的脸红了。婆婆的目光中充满了谴责,仿佛在责问王一:难道是警察的女儿丢了么?王一感到无地自容,周身火辣辣的感觉好像来自一次痛打。
“警察说不够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小约的老师说。
“初石呢?”王一又问。
奶奶没有回答,泪水一下涌了出来。王一也哭了……
接下来的时间,王一是这样度过的。
她和老师一起给小约的同学家打电话,询问小约的行踪,回答都是不知道。老师又动员一些同学给另外的同学打电话,然后往小约奶奶家回电话,一时间,小约奶奶家的电话响成了一团——但是没人知道小约在哪儿。
王一给电视台挂电话,她希望问到小乔家里的电话,以便能在那儿找到尹初石。她记得尹初石曾经将小乔的电话号码给过她,但她马上扔掉了。她的自尊好像一刻也不能容忍这个号码。
电视台值班室的人详细地询问了王一的身份,与小乔的关系以及要办的事情。王一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但她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居然如此无理,他说,他不能把小乔家里的号码给王一。
“你们像公安局似的盘问了一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王一喊了起来。
也许对方从王一的喊叫中听出了哭音儿,立刻软了下来。他说:“我是好心,我问得详细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而已就是我把她的号码给你,你也找不到她。”
“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
王一好不容易放好电话,十分勉强地对老师挤出一个笑脸,她的心此时仿佛是一个沉重的钟摆,剧烈地摇晃着。她对老师表示了谢意,并请老师回家去,因为实在是太晚了。老师告辞时说明天争取抽时间再过来,王一说保持电话联系。
老师走后,王一平静地告诉婆婆她们现在找不到尹初石,因为单位出了一件严重的事情,他必须去处理。说这些话时,王一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尹初石忙碌的身影,他绕着死者奔来跑去,她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万分的疲惫。可是她却无法让小乔的脸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什么要命的事?难道比自己女儿丢了还严重。叫他马上回来。”
王一摇摇头说,“找不到他。”
婆婆哭了。王一安慰老人,并扶她去睡觉,婆婆这时关切地问王一的脚,王一说烫的。
“大石那边的事真的很严重么?”婆婆又问。
“是的。”
“那我们怎么办?”
“明天早上我先去报案,然后找。我相信她不会丢。我相信小约。”王一坚定地说。
第二天早上,王一先去了派出所报了案,然后来到大街上,决心依靠自己力量找到女儿。她总觉得在人最危难的时候,依靠警察和依靠别人都不妥切。她庆幸自己的烫伤只局限在脚背,走路很疼,但她还能走路。她在心里说,感谢老天爷睁眼,如果她不能走路,不能去找女儿,她也许会急死。
但是面对大街上的茫茫人海,川流不息的车辆,一幢幢她叫不出名字的建筑,她的心仿佛和头脑一起混乱起来。小约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不在,她怎么找啊?!顿时她觉得那么无助,竟在大街上抽泣起来。
她在一个损坏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她看看表,离警察与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在约定的时间她给警察打电话,警察会告诉她别的派出所是否有什么关于少女的消息。王一再一次想起警察这句话时,浑身激灵了一下。“关于少女的消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到这儿,她起身朝前面不远的中心广场走去,她的巨大的意志力足以使每个见到她的人相信,作为母亲她能阻止一切飘向女儿的厄运。
站在中心广场的纪念碑下,坚强的王一又哭了,围绕着广场有六条大街,她该往哪儿走啊。她真想立刻跪在地上,不管向谁祈求都行,只要告诉她一个方向,方向,方向!
这时两个年轻姑娘从她身边走过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分手了。一个姑娘走到快车道旁准备过马路,另一个向广场深处走去。等在路边儿的姑娘突然向另一个高喊一声:“两点,图书馆,告诉他别迟到。”
王一眼前一亮,好像被人突然推到灯下,思维开始运动起来。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尖刻的嘴巴似乎比谁都超前解放,但骨子里却恪守着传统,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得出的结论是女儿不会去迪斯科舞厅之类的地方,那么————图书馆!
王一坐车先到了省图,看遍了所有的阅览室和借书处,都没有小约的影子。接着她又来到离省图不是很远的儿童图书馆,同样一无所获。突然她想到离小约奶奶家不远的市图书馆,立刻叫车返回去。
当王一接近图书馆时,看见图书馆大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是负责存车的。王一决定先问问老太太,然后再进去。她把小约的照片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说:“这丫头前几天天天来这儿看书,一早进去,中午出去买点吃的,又进去。不过,昨天没见着她。”
“您能肯定么?”王一急迫地问,“她是我的女儿,她失踪了。”
“当然能肯定,别说一个大姑娘,就是一个苍蝇飞过去,我都能分出公母,我在这个门口坐了十年了。”说完,她用余光瞥见一个男人骑车临近,站起身走过去。路过王一时,她用力朝王一点点头,仿佛是让王一相信她的话,因为这十年她一直坐在这儿。
“一角。”她朝男人理直气壮地伸出一只手。
王一转身离开了,她觉得自己给人踢了一脚,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给踢飞了,不由地涌出泪水。
王一回到家里,首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放下电话时,她多少放松些,因为整个城市的公安系统到目前为止,没有女孩儿的消息。王一想,没有好消息总比有什么坏消息强。
奶奶买菜回来立刻问王一是不是有什么线索,王一摇头,奶奶把菜筐放到地上,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去买菜。
王一从奶奶的另一只手中接过报纸,看见一个信封,她问是谁来的信。奶奶说可能是农村的侄子。王一这时将报纸和信放到厅里的饭桌上,忍不住随手把反扣的信封翻过来,接着惊叫了一声:“是小约的笔迹!”
信不短,但笔迹清楚有力,王一贪婪地读起来:
奶奶:你好!
给你写信是让你别着急,我什么事都没出,一切都很好。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你这儿,你什么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住在家里。他们要把家拆了,我能明白。
这几天我逃学了,对不起,奶奶,我没有告诉你。可我真的不能去上学了。我一进教室就恶心,就想吐。
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尼姑,我现在就在她们的庵里。我已经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人不可能再有痛苦。我在信封上没写地址,是不想让他们来找我。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不用再为我难过,我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他们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儿。奶奶,请你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我要忘了他们。我会常回去看你的,你要保护自己的身体。
再见,奶奶,你是个好奶奶。
爱你的孙女看完信,王一像一截木头一样耸在那儿。她觉得周围突然被变成真空,即使她呼吸,也没有空气吸入胸腔。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婆婆走过来,看看王一的脸色,便拿过王一还捏在手上的信。王一没有力量阻止婆婆的举动,她仿佛看见了小约流血的伤口,而这伤口醒目得出乎她的想象。她没想到会这么伤害小约。
婆婆看完信,一手捂住左胸口,整个面孔扭成一团。王一连忙奔过去,从后面将婆婆抱住,然后轻轻将她放到地上,让她坐下,然后拨了120。两个女人在一片寂静中悄悄地崩溃了,刹那间她们身体里的力量烟飞云散。谁能说她们是寻常的女人?可是坚强的女人也有一天会倒下去,哪怕只是暂时的体憩或者缓解。因为生活为每个人这样安排了。
王一安顿好婆婆,立刻搭车赶到市郊的一个叫月亮庵的地方。她看见“月亮庵”三个字已经接近黄昏,夕阳把红绿两色的庵门涂上一片金色,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看上去既可笑又俗气。王一推门进去,院子十分整洁,但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这让王一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把她从前对宗教的敬畏减去几分。她正想寻一个人打听小约的下落,小约和一个尼姑从月亮门走出来,看见王一站在院子里,她们停住了脚步。
王一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因为她看见女儿和一个尼姑站在一起;因为她看见尼姑的脸上比女儿更多几分俗气;因为女儿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因为女儿和尼姑面前的那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王一抹去眼泪,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知道和女儿之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已经有不少东西横在她们中间。但她不想,永远也不想放弃为女儿要做的努力。
在她与小约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小约,跟我回家。”她坚定地要求,仿佛她从未放弃过这种权利。
“我没有家。”小约说。
“闭嘴!不许你这样说话!你有家!”。王一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个短句都结实地敲进小约的心里。王一说完之后,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力量。她为自己重新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不。”小约还要坚持一下,但王一听出这是最后的防线。
“你奶奶病了。”
小约“哇”地一声哭了,王一也哭了。她像一阵风一样飘近女儿,将女儿搂在怀里。
三十五
这个午后有冬日少见的灿烂阳光,它透过一棵柳树稠密的枯枝,洒向一个低矮的窗口。尹初石坐在暗房的条案上,头倚着窗框,也看着阳光,仿佛事先与阳光约好了,在这个午后他们无言地倾吐。
尹初石请求刘军把他从医院接到这个地方,因为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除了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刘军说尹初石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他要通知王一或是小乔,至少是尹初石的母亲。因为他觉得尹初石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细致的照料。尹初石突然给刘军跪下了。他头点地,请求刘军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如果他不能在这儿一个人呆着,宁可去死。
作为一个男人,刘军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觉得他必须答应尹初石的一切要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刘军隐约感到,尹初石正处在一个崖头,即使微弱的风也会促使他向下去。他想作为尹初石的朋友,他要为尹初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但是在不给尹初石压力的前提下。
这也许是尹初石很依赖刘军的原因所在:刘军是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他让尹初石一个人留在暗房,偶尔带来许多食品,有时是一位护士,为尹初石处理一下复杂的伤口。
尹初石看着枝条间闪烁的阳光,眼皮上好像给涂了一层温暖。有时刮过一阵小风,枝条晃动,阳光被分割了,让他觉得眩晕。过一会儿,风停了,他便又和阳光对视起来,直到有黑色的小斑点不停地向他飞奔过来。他奇怪的是这些黑色的东西都在飞奔的进程中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