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1 06:00      字数:4783
  第二天早上,王一起得很早,特意做了小米粥。她想去叫小约起床时,她已经去卫生间了。小约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碗,王一看她眼睛有些肿,猜她一个人哭过。王一要送小约去学校,小约反对。王一说上午她要去医院体检,顺路想和小约一起走。可是一路上,小约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校门口,小约道了再见,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王一相信女儿的内心被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漠遮蔽着。她需要时间,小约也一样。
  小约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只写了这样一句话:“谁都不能相信,包括爸爸妈妈,因为谁都是叛徒。”
  王一心事重重地赶到学校指定的医院,参加体检。她像木偶一样,接受大夫的检查,机械地回答大夫的询问。她的思维还纠缠在小约对离婚的反应上。
  在做妇科检查时,大夫说,“子宫有点大”,这句话将王一的心思拉回了医院。
  “你说什么?”王一追问一句,大夫是个年轻女人。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大夫又问。
  王一做了回答,她的声音很小,因为她被大夫的问题提醒了:她的月经已经推迟一周了。
  “平时月经准时么?”大夫问,王一却想起了那个岭上之夜。
  “你该做个早早孕检查。”大夫说。
  王一没做检查便径直回家了。生小约后,她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她有足够的经验让自己保持冷静。距离上一次流产,已经近九年的时间她从来未怀过孕,她差不多相信自己已经丧失怀孕的功能了,尽管一直采取避孕措施。
  怎样对康迅说?是不是对他说?如果不对他说,提出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让他相信,在他临回国之前分开十几天是必须的?
  不,她不能不对康迅说,她想,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有权知道真相。但她害怕康迅坚持要保住孩子。而现在她无论如何不能要孩子,因为她还没有清楚地望见未来她该走的路,跟着爱情走,是的,她的心会说一万次同意;可是她的头脑她的理性也会提出一万次疑问:爱情真的还适合四十岁的女人么?
  爱情适合所有年龄的所有人!可是这多像一种理论。她爱康迅,爱得执迷,可她从没感到爱的激|情之下,选择变得容易些,她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王一给吴曼打了电话。
  吴曼是这样一种女人,遇到麻烦之后,她绝不让自己烦恼,立刻能做出决定,将自己从麻烦中解放出来,她甚至也不过多思考,所以有时她只是从一个麻烦挪到另一个麻烦,她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她敢于做出判断和决定,哪怕是错的,这也有魅力。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因此吴曼的活法,看上去生机勃勃。对此,王一自愧不如。
  吴曼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首先要王一检查确诊。王一说明天或者后天她会去检查,但她知道结果将是肯定的。
  “你想跟康迅走么?”吴曼问。
  ()
  王一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得这是个不必马上考虑的问题。但吴曼有吴曼的逻辑方式,“你必须先决定跟康迅的关系,然后再决定……”
  “无论我跟康迅关系如何,眼下我都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那你就别告诉他,先斩后奏。”吴曼又一次迅速做出决定,只是替别人决定。
  “这不可能,我必须得告诉他。”
  “好,你告诉他,你能说服他放弃这个孩子,这些就算我都相信,那么你至少要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是不是能跟他一同生活!”
  王一沉默着。
  “我知道你现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康迅合同到期了,他还不知道该回国还是该留下来,这一个月差不多是你们的最后的时间,你去对他说,咱们现在不能见面,我……”
  “别说了。”王一按住吴曼的胳膊,“明天一早我把尿样送去。”
  “不用了,你装好我替你代去。”
  “谢谢你。”
  “别谢了,也许用着我的地方还多着呐。”吴曼说,“我其实挺羡慕你的,我还从没怀过孕。”
  “有问题么?”王一问。
  “他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
  王一给康迅打电话,康迅电话里说临时加了一节口语课,到家要五点钟左右。王一听康迅说“到家”这个词的时候,一方面很感动;另一方面也有点害怕,她担心自己不能给康迅一个家。即使她和康迅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家,好像也是遥远的事,需要时间,她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时间。
  做了十几年主妇的王一,还从没买过这么多东西塞进冰箱。她先后去了三次市场,买的东西够她,够康迅吃一星期的,此外,她也给小约周末回家买了她喜欢吃的东西。一想到小约,她马上黯然神伤,但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把买回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她想用手术前的两天时间里把它们做好,放进冰箱冷冻,以便她卧床时……
  她先做了许多红烧肉,许多油炸鱼,还有酱牛肉。她把这些带到康迅那儿,分别用塑料口袋装好,放到冷冻箱里,她想这至少够康迅吃一星期的。她想和康迅谈完,回家再为自己做另外的。为小约买的她爱吃的鱿鱼和鸡爪,她先放进冰箱冻上了。她想,如果小约周末肯回来,她就能起床为女儿做一屯新鲜的晚餐,而不是要她吃冷冻过的现成饭。
  在她等康迅回来的时间里,她给小约奶奶打了电话,她说这几天因为要赶写一个论文,不去看小约了。不过,希望小约周末能回来。奶奶告诉她根本不必担心小约,自己忙自己的吧,小约整天跟同学疯啊闹啊,乐着呐,王一心想,也许今天晚上放学回家,小约就不那么乐了。她特意叮嘱奶奶,有事给她打电话。
  康迅回来后,王一指指餐桌上的饭,要康迅趁热吃。康迅深深吸口气,然后他说,如果王一在,这屋子里有股特别的味道。
  “红烧肉的味道?”
  “是女人味儿。”
  “女人味儿是什么味儿?”
  “是男人在家庭中一嗅到就会感到幸福和满足的味道。”康迅手扶着椅背继续说,“饭菜的香味儿,被单干净的味儿,化妆品淡淡的香味儿,我说不好,很复杂的。”
  “说不好就先吃饭吧。”王一说完躺到沙发上。
  “你吃过了?”
  “我吃过了,我躺在这儿看着你吃。”王一吃不下去饭。
  “你不舒服么?”
  “没有。”
  康迅开始吃饭,不时地跟王一说话。王一说,吃饭不许说话,这是中国人的规矩。
  ()好看的txt电子书
  “别拿吓小孩子的规矩骗我,我可是中国通。”
  王一看着康迅嚼东西时的神情,像个容易获得满足的大孩子。他裸露出来的手臂,因为使用筷子,不时有条状的肌肉隆起。她看他的后脖梗,发线被修剪得十分整齐,他的脖子偶尔和干净的衬衫领子接近,偶尔低头时,它们又分开,无论怎样都给人清爽的感觉,这是个整洁的男人。他伸出左手,朝王一方向张开,然后抓挠一下,又收回来。王一想,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但他的手却很柔软。
  “我能向这一切告别么?”王一问自己,她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便狠狠地瞪着天花板,让泪水倒流回去。
  “你已经观察我半天了,”康迅坐到王一身边,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有结论了么?嫁给我,还是再考验考验我?”
  “观察结果是我发现这个男人比我小两岁。”
  “但他坐过四年牢,比你成熟。”
  “我结婚十三年。”王一说。
  “我有过十八个女朋友,互相抵消了。”
  “我是母亲。”
  “你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可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你想当父亲么?”
  “如果你是母亲。”
  “你喜欢孩子么?”
  “我喜欢孩子。但有点害怕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不要孩子,等你再成熟些……”
  “这跟成熟没关系,我的老师。”
  “我怀孕了。”王一说。
  康迅皱着眉头看了王一好半天,突然舒展地笑了,他仰倒在王一身上,大笑起来。王一想,他第一句要说的话肯定是:父亲是我么?
  康迅重新坐好,咬着下唇,抱着王一的肩头,“你能相信么?我是父亲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又闭上眼睛,右手在空中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上帝啊!这真是个奇迹。”
  “也许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王一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康迅惊疑地问。
  “刚才你还说你害怕要孩子。”
  “我是害怕要孩子,可现在我有孩子了,我还害怕什么,我有孩子了。”
  “孩子可以做掉。”
  “你是说要杀死这个孩子?”
  “你别用‘杀死’这个词,西方人在这方面简直可笑极了。它还不过是一个胚胎。”
  “可任何孩子都是从胚胎来的。”
  “在中国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做人工流产很普遍,有的人甚至做过许多次。”
  “那是你们的政策,这不关我的事。但是这政策也管不着我的孩子。”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王一只好摊牌。
  ()好看的txt电子书
  康迅半天没说话,他看着王一,好像看着一个奇怪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明白了,你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现在你只不过是想通知我你的决定。”
  “要是那样,我现在就不会躺在这儿了。”
  “对不起,我不想吵架。我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过会儿见。”康迅说完回卧室了。
  康迅把自己关了将近一个小时。王一收拾了房间,几次想去敲门又忍住了。一个女人不愿为她所爱的男人生孩子,这男人会因此受伤的。王一想到这儿,更加坚定决心,休养期不让康迅照顾自己。如果康迅每天看见她躺在床上,都想起打掉孩子的事,会为他增添许多额外的痛苦。
  康迅终于出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王一不敢贸然走近他。
  “按你说的做吧,如果你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康迅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好吧,我需要休息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冰箱里我买了些吃的,别忘了吃。”
  “见鬼,你在说什么?”康迅又跳了起来。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王一小声说。
  “你是说这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
  “是的。”
  “你要回家?”
  “是的。”
  “你认为我不能照顾你?”
  “我想一个人,请你理解。”
  “谁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
  “你疯了?”
  “我没疯。”
  “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这能让我心里好过些。”
  “好吧,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康迅说这句话的时候,王一的心缩得很紧,她想,这个男人不会再爱她了。
  二十八
  小乔正在度过她一生中最难受的时间。
  尹初石离开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没出去。一开始,她到处躺着。她躺在厚垫上,蜷缩着身子,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渴望有个人从窗口进来,杀死她或者打伤她。过一会儿她等厌了,便走到沙发跟前又躺下,双腿蜷在胸前,她又去注意电话,她开着电话记录器,如果是尹初石打来的电话,她能马上抓起听筒,电话在她头顶的地板上。电话铃声响了,她吓了一跳,她耐心地等着信号音,终于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乔乔,是我,你怎么没消息了?给我打个电话吧,要不我去看你?你在哪儿?给我打个电话。”是李小春。小乔撑起身子,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她抓起手边的一些东西朝面前的各个方向甩出去。她听着各种迥响,她发现她喜欢一件硬东西砸在另一件硬东西上发出的脆响;不喜欢一件东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却久久萦绕。
  只剩下电话还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想砸了它。她仍然期待着尹初石的电话,哪怕责骂她也好,哪怕只是沉默不说话,证实一下她还活着也好。她想听见他的呼吸,要是能听见他的呼吸中有几分不均匀,多好。她想。
  一直都没有尹初石的电话,她留在家中的第二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她昏睡几次,但她相信自己睡得很浅,任何电话铃声都能惊醒她。临近黄昏她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发抖。她觉得胸腔里到处弥漫着虚弱。她想自己该吃点东西,尽管她不想吃。她试着站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又跌倒在地板上。
  “我要死么?”她问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她回答自己。她要离开这间屋子,没有尹初石,她继续留在这儿,就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