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1-02-21 05:56 字数:4866
要是那么多黄油面包,我看现代化也就完成了!”“啊?”儿子正在气盛之时,大叫,
“好家伙!60年代尼·谢·赫鲁晓夫提倡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80年代,姑姑搞面包
加黄油的现代化!何其相似乃尔!现代化意味着工业的自动化、农业的集约化科学的超前
化、国防的综合化、思维的任意化、名词的难解化、艺术的变态化、争论的无边化、学者的
清谈化、观念的莫名化和人的硬气功化即特异功能化。化海无涯,黄油为楫。乐土无路,面
包成桥!当然,黄油面包不可能像炸弹一样地由假想敌投掷过来,这我还不知道么?我非弱
智,岂无常识?但我们总要提出问题提出目标,国之无目标犹人之无头,未知其可也!”
“好嘛好嘛,大方向还是一致的嘛,不要吵了。”爷爷说,大家便不再吵。
吾儿动情图治,第二天,果然,黄油面包摊生鸡蛋牛奶咖啡。徐姐与奶奶不吃咖啡牛
奶,叔叔给她们主意用葱花炝锅,加花椒、桂皮、茴香、生姜皮、胡椒、紫菜、干辣椒,加
热冒烟后放广东老抽——虾子酱油,然后用这些潲子加到牛奶咖啡里,压服牛奶咖啡的洋气
腥气。我尝了一口,果然易于承受接受多了。我也想加潲子,看到儿子的杀人犯似的眼神,
才为子牺牲口味,硬灌洋腥热饮。唉,“四二一”综合症下的中国小皇帝呀!他们会把我国
带到哪里去?
三天之后,全家震荡。徐姐患急性中毒性肠胃炎,住院并疑有并发肠胃癌症。奶奶患非
甲非乙型神经性肝硬化。爷爷自吃西餐后便秘,爸爸与叔叔两位孝子轮流侍候,用竹筷子粉
碎捅导,收效甚微。堂妹患肠梗阻,腹痛如绞,紧急外科手术。堂妹夫牙疼烂嘴角。我妻每
饭后必呕吐,把西餐吐光后回娘家偷偷补充稀粥咸菜,不敢让儿子知道。尤为可怕的是,三
天便花掉了过去一个月的伙食费。儿子声称,不加经费再供应稀粥咸菜亦属不可能矣!事已
至此,需要我出面,我找了爸爸叔叔,提出应立即解除儿子的权柄,恢复家庭生活的正常化!
爸爸和叔叔只有去找爷爷,爷爷只有去找徐姐。而徐姐住院,并且声明她出院以后也不
再做饭了,如果人们感到她没用,可以赶走她。爷爷只得千声明万表态,绝无此意,而且重
申了自己的人生原则。人生在世,情义为重,徐姐在我家,情义俱全,比爷爷的嫡亲还要
亲,比爷爷的骨肉还要近。徐姐在我们这里一天,我们就与徐姐同甘共苦一天。哪怕家里只
剩了一个馒头,一定有徐姐的一瓣。哪怕家里只剩了一碗凉水,一定有徐姐的三勺。发了财
有徐姐的好处。受了穷有徐姐的安置。岂有用完了人家又把人蹬掉之理哉!爷爷说得激动,
慷慨陈词,热泪横流。徐姐听得仔细,肝胆俱暖,涕泪交织,最后被医护人员认定他们的接
触不利于病人康复,便劝说爷爷含泪退去。
爷爷回家召集了全体会议,声明自己年迈力衰,对于吃什么怎么吃及其他有关事宜并无
成见,更无意独揽大权,但你们一定要找我,我只有去找徐姐。徐姐又因你们的怨言而寒了
心,因吃重孙子的西餐而寒了肠胃,我也就无法再管了,谁爱吃什么吃什么吧,“我自己没
的吃,饿死也好”。爷爷说。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表态。都说还是爷爷管得好,半个世纪了,老小平安,四代和睦。
堂妹妹表示她准备每天给爷爷做饭吃。就是说,她、妹夫、爷爷、奶奶、徐姐是一组,吃他
们自身的饭。爸爸声明,他可以与妈妈一组,但不管我和妻。因为我和妻有一个新潮的儿
子,不可能与他们吃到一块儿。我也声明只和妻一搭。然后叔叔婶婶一搭。然后儿子单奔
儿。堂妹见状,似乎相当满意,发挥了一句:“各吃各的吧,这样才更现代些!四世同堂一
起吃饭,太像红楼梦时候的事了。再说,太多的人围着一个桌,又挤,又容易传染肝炎
哟!”堂妹反问:“在美国,有这样大的家庭吗?有这么好几代人克服掉‘代沟’一起吃饭
的吗?”爷爷的表情似乎有些凄然。
分开吃了两天就吃不下去了。十一点多,堂妹这一组点着火做饭,由于挟爷爷之资格威
重,别人只能望火兴叹。然后爸爸、然后叔叔。然后我能做饭时已经下午二时,只好不做先
去上班,然后晚饭同样是望灶兴叹。然后讨论计议论证各置一灶的问题。煤气罐不可能,上
次为解决全家共用的一个煤气罐,跑人情14人次,请客七次,送画二张,送烟五条,送酒
八瓶,历时十三个月零十三天,用尽了吃奶拉屎之力。买蜂窝煤火炉也须手续,无证买不到
煤。有证买到煤了也没有地方搁。如果按照现代意识设四个灶,首先要扩张厨房面积30平
方米,当然最好是设立四个厨房,比最好更好是再增加五套房子,人的消费要求真如脱缰野
马,怪道报报谈消费过热,愈谈愈热。于是恍然不盖房子而谈现代意识观念更新隐私权云云
全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扯淡!
分灶软科学没有研究出子丑寅卯,一罐子煤气九天用完了。自从今年液化石油气限量,
一年只有十几个票,只有一罐气用25天以上才能保证全家用熟食,饮开水。九天用完,一
年的票四个月用完了,另外八个月找谁去?不但破坏了自己的生活程序,更是破坏了国家的
安排!
众人惊惶,唉声叹气,牢骚满腹,闲言四起。有的说煤气用完以后改吃生面糊糊。有的
说可以限制每组做饭时间17分钟。有的说现在就分灶吃饭是生产关系超越了生产力的发展
水平。有的说越改越糟还不如爷爷掌管徐姐当政。有的抨击美国,说美国人如禽兽,不讲孝
悌忠信,当然没有大家庭。我们有优秀的家庭道德传统,为什么要学美国呢?大家不好意思
也不忍再去打搅爷爷,便不约而同地去找堂妹夫。
堂妹夫是全家唯一喝过洋水之人,近年来做西服两套,买领带三条,赴美进修六个月,
赴日参观十天,赴联邦德国转悠过七个城市。见多识广,雍容有度,会用九种语言道:“谢
谢”与“请原谅”,是我家有真才实学之人。只因属于外姓,深知自己的身份,一贯不争不
论不骄不躁,知白守墨,随遇而安。故而深受敬重。
这次见我们虔诚急切,而且确实一家陷入困难的怪圈,他便掏出心窝子,亮出了真货
色,他说:
“依我之见,咱家的根本问题还是体制。吃不吃烤馒头片,其实是小问题。问题是,由
谁来决定,以怎样的程序决定吃的内容?封建家长制吗?论资排辈吗?无政府主义吗?随机
性即谁想做什么就吃什么吗?按照书本上的食谱吃吗?必然性即先验性吗?要害问题在于民
主,缺少了民主吃了好的也不觉得好。缺乏民主吃得一塌糊涂却没有人挺身而出负责任。没
有民主就只能稀里糊涂地吃,吃白糖而不知其甜,吃苦瓜而不知其苦,甜与苦都与你自己的
选择不相干嘛!没有民主就会忽而麻木不仁,丧失吃饭的主体意识,使吃饭主体异化为造粪
机器。忽而一团混乱,各行其是,轻举妄动,急功近利,短期行为,以邻为壑,使吃饭主体
膨胀成有胃无头的妖魔!没有民主就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就失落了自我!”
大家听了,都觉如醍醐灌顶,点头称是不止。
堂妹夫受到了鼓舞,继续说道:“论资排辈,在一个停滞的农业社会里,不失为一种秩
序,这种秩序特别适合文盲与白痴。即使先天弱智者也可以理解、可以接受这样一种呆板与
平静的,我要说是僵死的秩序。然而,它扼杀了竞争,扼杀了人的主动性创造性变异性,而
没有变异就没有人类,没有变异我们就都还是猴子。而且,论资排辈压制了新生力量。一个
人精力最旺盛、思想最活跃、追求最热烈的时期,应该是40岁以前。然而,这个时候他们
只能被压在最下层……”
我的儿子叹道:“太对了!”他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我向儿子悄悄摆了摆手。他的西式早餐化纲领失败之后,在家里的形象不佳,多少有点
冒险家、清谈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造反派的色彩。包括堂妹与堂妹夫,对吾儿也颇看
着不顺眼。他跳高了,只能给堂妹夫帮倒忙。
我问:“你说的都对。但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堂妹夫说:“发扬民主,选举!民主选举,这就是关键,这就是穴位,这就是牛鼻子,
这就是中心一环!大家来竞选嘛!每个人都谈谈,好比都来投标,你收多少钱,需要大家尽
多少义务,准备给大家提供什么样的食品,你个人需要什么样的待遇报酬,一律公开化、透
明化、规范化、条文化、法律化、程序化、科学化、制度化,最后,一切靠选票靠选民公
决,少数服从多数。少数服从多数,这本身就是新观念新精神新秩序,既抵制僵化,也抵制
无政府主义随心所欲……”
爸爸认真思考了一大会,脸上的皱纹因思考而变得更加深刻。最后,他表态说:“行,
我赞成。不过这里有两道关口。
一个是老爷子是不是赞成,一个是徐姐……”
堂妹说:“爷爷那儿没事。爷爷思想最新了,管伙食,他也早嫌烦了。麻烦的是徐
姐……”
我儿子急了,他喊道:“徐姐算是哪一家的人五人六?她根本不是咱们家的成员,他没
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
妈妈不高兴地说:“妈妈的孙儿呀,你少插话好不好!别看徐姐不姓咱们的姓,别看徐
姐不算咱们族人,你说什么来着?说她没有选举和被选举权是不!可咱们做什么事情不跟她
说通了你就甭想办去!我来这个家一辈子了,我不知道吗?
你们知道个啥?”
堂妹和妹夫也分化了,争论开了。妹夫认为,承认徐姐的特殊地位就是不承认民主,承
认民主就不能承认徐姐的特殊地位,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原则问题,没有调和余地。堂妹认
为,敢情站着说话不腰疼,脱离了实际的空话高调有什么用?轻视徐姐就是不尊重传统,不
尊重传统也就站不住脚,站不住脚一切变革的方案便都成了云端的幻想。而云端的改革也就
是拒不改革。堂妹对自己的丈夫说话不客气,她干脆指出:“别以为你出过几趟国会说几句
外国话就有什么了不起,其实你在我们家,还没有徐姐要紧呢!”
堂妹夫听罢变色,冷笑一分半钟,拂袖而去。
过了些日子,是叔叔出来说话,指出两个关口其实是一个关口。徐姐虽然顽固,但她事
事都听爷爷的,爷爷通了她也就通了,根本不需要人为地制造民主进程与徐姐之间的激烈斗
争,更不要激化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斗争。
大家一听,言之有理,恍然大悟。种种烦恼,原是庸人自扰,矛盾云云,你说它大就
大,说它小就小,说它有就有,说它无就无。寻找各种不同意见的契合点,形成宽松融洽亲
密无间,这才是真功夫!一时充满信心,连堂妹夫与我儿子也都乐得合不拢嘴。
公推爸爸叔叔二人去谈,果然一谈便通。徐姐对选举十分反感,说:“做这些花式子干
啥嘛,”但她又表示,她此次生病住院出院后,对一切事概不介入,概不反对。“你们大家
吃苍蝇我也跟着吃苍蝇,你们愿意吃蚊子我就跟着吃蚊子,什么事不用问我。”她对自己有
无选举权也既不关心,又无意见,她明确表示,不参加我们的任何家事讨论。
看来,徐姐已经自动退出了历史舞台,大家公推由堂妹夫主持选举。选举日的临近给全
家带来了节日气氛。又是扫除,又是擦玻璃,又挂字画,又摆花瓶和插入新产品塑料绢花。
民主带来新气象,信然。终于到了这一天,堂妹夫穿上访问欧美时穿过的瓦灰色西服,戴上
黑领结,像个交响乐队的指挥,主持这一盛事。他首先要求参加竞选的人以“我怎样主持家
政”为题做一演说。
无人响应。一派沉寂。听得见厨房里的苍蝇声。
堂妹惊奇道:“怎么?没有人愿意竞选吗?不是都有见解有意见有看法吗?”
我说:“妹夫,你先演说好不好,你做个样子嘛!现在大家还没有民主习惯,怪不好意
思的。”
堂妹马上打断了我的话:“别让他说话,又不是他的事!”
堂妹夫态度平和,富有绅士派头地解释说:“我不参加竞选。我提出来搞民主的意思可
不是为个人争权。如果你们选了我,就只能是为民主抹黑了!再说,我现在正办自费留学,
已经与北美洲大洋洲几个大学联系好了,只等在黑市上换够了美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