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节
作者:
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2 字数:4883
,二者品种差异明显:二楼的主要是政治经典,人物传记,历史书籍之类;而一楼的极为丰富斑驳,杂七杂八简直什么都有。我没有上过三楼,据说那里是秘书室——实际上秘书只在一二楼止步,三楼严格来讲只有帆帆可以上去,她在那儿整理一下资料,顺便打扫一下卫生。只要是凯平回家帆帆就很少来主楼了,除非是岳贞黎叫她来。一只又肥又大的狸花猫懒洋洋地从配楼出来,站在空地上看了一会儿两只追逐的蝴蝶,然后就往这边走来了。
岳凯平也许闲得有些寂寞吧,我每次到来他都显得十分高兴,热情地招呼我喝茶,然后又一起到书房去。看得出他有多么喜欢这间书房。这儿有一套精装的地质学家传记,它让我爱不释手——“这是你的专业啊,我记起来了;你如果喜欢,就送你好了。”他真是慷慨。我赶紧谢绝了。我发现凯平的居室和四周的一切仍然充溢着军人气息: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一切物品都极为规整。我喜欢这样的作风。在我以前的那段野外地质生涯中,已经多少养成了一种军人的干练风格,我甚至想:如果我们一起到野外去搞地质考察,两个人一定合得来。我当即邀请他去东部平原,并向他讲了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情况。谁知他的神情一下变了,转脸望向窗户,两眼在配楼那儿一闪又慌慌地移开。我这才记起,帆帆就来自东部啊。
有一次来这儿,虽然提前约定了,进门时凯平却不在。这让我与岳贞黎不期而遇。说心里话,我对这一辈人总有一种特殊的心结,在他们面前颇不自然。他给我某种强大的压力,这来自心理上或其他方面。在他看来我是儿子的朋友,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另一边的人。这令他不安,他的不无敌视的目光让我一下就感觉到了。一米八以上的个头,稍稍发胖,威严难以消除的额头和下巴。头发白了一多半,但整个人保养得很好,一种过人的体能和意志掺在一起,让人很容易就感受得到。长期以来权力给予的过分自信,还有令人厌恶的自我中心主义,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他抚着胡碴观察我,没有一丝长辈的慈祥。我相信他平时就是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凯平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32)
“你岳父,哦,一个了不起的同志啊!”
他话语不多,一开口却赞扬起了另一个人,一个离我好像十分遥远的人。他分明知道我与岳父的不睦,我们之间的争执——他是我们家的常客,当然什么都了解的。但我不知他是否想听听我对一个棘手问题的意见,而且我那么乐于痛快淋漓地说出来。我不能容忍一切在两性情感方面强加于人的威权。我厌恶这种威权。
“战争年代……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今天。唉,一转眼的工夫,你们都长大了……”
我等于被再次提醒,进一步注意到与对方之间巨大的、不可消除的鸿沟。这可不仅仅是什么代沟——是什么,我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只觉得有一种少见的愤懑在心底泛起,这情形与岳父在一起也曾经出现过。我克制着,因为我不便表露什么。
正这会儿,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她故意侧着身子,想飞快地从客厅这儿闪过,但岳贞黎却将她叫住了。啊,她回过身来了!我看到的姑娘满脸羞红,两只眼睛像星星,又大又亮。是的,我只得拾起一个最蹩脚的比喻,因为当时真的想到了夜空里明亮的星辰。这是一个让人一眼就可以记住的女子,从身材到面庞再到气韵,一切都非同凡响。无须再说什么了,我一下知道了她就是帆帆,也明白了岳凯平的选择。同时我在这一刻里还预感到,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决不会简单了结的。
“这是凯平的朋友,也住在橡树路。”岳贞黎向她介绍我。
“不,我岳父住在这儿,我自己的家在城东边一点……”
这种解释在我看来并不多余,它非常必要。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强调,我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还想说自己来自东部,就像帆帆一样:你也是我们东部的人啊,瞧你多么漂亮!你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你是海边上的、东部平原上的人。
我和岳贞黎、帆帆正在客厅里,门响了一下。凯平回来了。他在门口往里瞥了一眼,“唔”一声就转身走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一端,我知道他进了那间书房。接下来都没有话了。帆帆的脸色更红了。岳贞黎轻轻咳着,离开了。我问她:“老家还有什么人?”她脸上的红晕立刻褪掉了,回答的声音很沉:“只有一个奶奶,去年去世了……”
我不再吱声。一个孤单的女孩,被人从更孤单的老奶奶身边领到了这里——来陪伴一个权高位重的男人。老奶奶在最后的时刻见到了自己的孙女吗?我没有再问……
凯平还在书房里等我。
进门时凯平放下手里的书,一抬头,让我看到了焦灼的眼睛和满脸倦容。这是烤灼的结果。这儿离心火爱火苦思之火太近了。果然,他已经难以承受了,接下去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他正在找一个住处,昨天终于找到了,可惜房子太小,这么多书摆不下……
“搬走?”
他点头——除了搬离这里,还有工作的问题,凯平说他的一个战友正为自己联系一个公司,也许一切很快就会安顿下来。他的口气里有一块石头落地的放松感。看得出来,这一段时间他都在忙这些事情。
我还是问了一句:“你父亲同意吗?工作的事儿,还有——搬走?”
“他不说什么。起码我搬出这里他是高兴的。”
“他放心?”
“我在这儿他不放心。”
“你准备放弃了?”
凯平犀利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庞,转向窗外配楼的方向。他再次回头看着我,那目光让我一下就读懂了:永不放弃。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33)
闹市孤屋
1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相信这个锦衣玉食的家伙会住进这样一个地方。太简陋了,地段也差极了。几乎可以说是贫民窟。这是城东棚户区内的一座小小的青瓦平房,只有两间半,院子小得顶多有二十平方米,其实只是一个过道而已。可他对这个环境特别满意,说他就是相中了这个围墙小院的,多么安静啊。是的,我这才注意到这里真的没什么嘈杂,死寂无声。不,仔细些听,会听到远处有收破烂的叫声传过来。但总的看这里还好,像是一个隐居之地。没有人会找到这儿,就是告诉别人一个详细的地址,要找来也相当困难。他把许多书籍拿过来了,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他有相当充实的阅读生活,这一点我们一样,无论怎么忙乱都离不开这种日子。简单至极的行李,就那么几床绿军被,脸盆茶缸等洗涮用具,像生活在帐篷里。这种生活气息也让我喜欢。
“你父亲来过吗?”
“怎么会呢。”
“你不准备告诉他住在这里?”
“暂时不想,他也不感兴趣。”
他沉默着,掏出一支烟吸上,还递给我一支。他过去是讨厌这种嗜好的,如今自己却沾上了。我早就戒掉了,这会儿愿意陪他吸上一支。“你可能也察觉了,有一阵我想跟你到平原上去,和你一块儿干——你不是去那儿搞了一片园子嘛;后来知道你遇到了麻烦,这才改了主意。”他大口吸烟,被呛得咳嗽,就揉掉了。是的,我以前还想过,他可能就是为了去东部才与我主动接触的,但后来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现在看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倒因为他的这个打算而格外感动,因为他的所有选择都不会是简单的冲动,他愿意和我在同一片土地上劳作,这也算是一种极大的信任。我说:“可惜那里正在结束……不过总还有别的办法。我不会长期闷在城里的。一个人在外边做惯了,就很难在城里待下去。”
凯平一阵感慨:“我早就该走开了。可惜等明白过来已经这么大了。时间给白白地浪费了……真可怕!”
“我们羡慕的是你能在天上飞,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你现在还想飞吗?”
“有时候想。不过我飞得再高,还是有一根线牵在老爹手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其实我不是一只鹰,我不过是一只风筝。他在地上控制我,想让我飞多高就飞多高,想让我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有时候我急得硬是要拽断这根线,恨不能一头栽下来。你能想到我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恶劣……”
我知道他又在想帆帆。是的,梅子说得对,当一个人无法去爱一个人时,其他的一切也就算完了。破罐子破摔?算是说对了。摔,摔个稀里哗啦。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结局。可是没有办法。摔,摔个粉碎。我心里对凯平无比怜惜。
我一直忍住了没有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与帆帆在多大程度上取得了默契?我们知道,这种爱不可能是单向的,但这里面同样有个对方的回应深度——我百思不解的是,如果帆帆像他一样坚决和孤注一掷,为什么就不能采取更为果决的方式呢?比如说——你们要到哪里去?东部吗?是的,那里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你们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和帆帆都是在那里出生的,那里的粗茶淡饭足以养活你这个橡树路上的小子!问题是你和她的决心有多大……我终于试着问道: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34)
“帆帆愿意你搬出来吗?”
“她?当然!她怎么会眼看着我在一只老鹰爪子下边挣扎呢……”
“也就是说,她也下了铁定的决心?”
凯平眼里立刻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泪光:“你说呢?”
“我……说不好。我总觉得,只要她的决心足够大,一切也就不成问题了。”我这会儿甚至想从头诉说我与梅子当年经历的那场波折。人世间有什么会比爱的力量更大?它将冲决一切,什么都不在话下。还亏了是一个战士、一个在天上飞翔的人呢。可是我没有把这种疑惑说出来。
“你以为我为什么搬到这儿?就为了等她!我要在这里等她,两个人在这里会合,然后再一起远走高飞。我的一个战友在西部有片农场,我们要去他那里!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自从得知你那儿不行了时,我们就在做这个准备,打另外一个谱。这是我们俩最大的秘密,你千万可不要透露出去——特别不要跟梅子一家说,他们会告诉我父亲的……”
原来是这样!这有点出乎预料,不过也并不特别让我吃惊。也许这与我内心里的那种倔劲儿更为吻合。早该这样干了。我心里为他们高兴,并认为这一天一定不远。“帆帆能和你这样合计,我真高兴。她在老家没有亲人了,正好可以跟上你远走高飞。只要她的决心足够大……她离得开那个大院吗?”
“我们早就说好了。我在这儿等她。一些必要的东西会一点点挪到这儿来,我父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没什么破绽。如果暴露了也就麻烦了,以我老爹的能量和脾气来看,他会想出各种办法阻止我们,他有这个能力……”
我暗暗想了一下凯平的整个计划,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彻底背叛养父。把老人一个人扔下,这稍稍有些残酷了。可又没有任何办法。显而易见的是,父子两人从情感上完全破裂了,破镜已经无法重圆。这肯定是一个缓缓积累的过程,一个一点点完成的家庭悲剧。我可以想象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对儿子倾注了多半生心血的老人,将来会走入怎样的苦境。他没有其他的儿女,他的爱是没有杂质的。
“我在等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一年两年,时间再长也不怕。我会等下去……”
“既然要走,为什么不早一点?这样拖下去只会是一种折磨!”
“当然是折磨。可是没有办法!那就折磨吧!老宁……”
凯平望着我,嗓子有些沙哑地喊了几声。我这次分明看到他的眼膜上有一层泪花。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时觉得他所面临的一切,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2
从凯平的孤屋离开,我的眼前总是闪动着那张激越的脸庞。“那个小崽子搬走了!”岳贞黎很快对岳父一家说。梅子回来叙述了那个愤愤的场面,然后说:“很怪,好像岳伯伯像掉了一块心病似的,只生气,不难过。”我说:“你说得对,生气和难过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梅子问:“凯平去了哪里?他没有找你告别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没,他也许找了个差事吧,以后会知道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