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2      字数:4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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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零零散散地往礼帽里扔硬币……
  走开很远,那猴子,那后背显得过分宽大的畸形女人的模样,都在我眼前闪动……在这个初春之夜,我走到了哪里?我怎么又是一个人在孤零零地赶路?噢,我现在出来是为了解决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洗去一身的肮脏。
  “老乡,有洗澡的地方吗?”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从嘴里抽出一尺多长的烟锅,往右摆了一下:“看见那个白灰墙了吗?去吧,洗一洗能舒服死你。”
  我不在意他的恶口,一直地走过去。小路顺着公路一侧的下坡滑下去,一直到下陷废弃的庄稼地里才打住;庄稼地原是水洼,蒲苇长得旺盛,这会儿硬是用一些煤矸石给填上了。这样白灰房子就像盖在一个小岛上似的。小小的房子外面有一个很大的铁炉子烧水,冒出的炉烟和小房子缝隙里喷出的蒸汽搅到了一块儿。这儿的确有一个浴室:小房子很窄,但是很长,进去只有一个门,靠门是一个小柜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穿金戴银,抹了口红,耳朵上还戴了翡翠绿耳环。旁边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律留了小胡子,烫发,揣着手站在那儿。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19)
  女人腕上的镯子当啷啷响,叫着:“来客了来客了,”把拴了麻绳、一头红一头蓝的竹牌在手上绕来绕去,端量着我问:
  “洗大澡还是洗小澡?”
  她见我听不明白,就解释:“洗大澡就是去公用大池子里洗,洗小澡就是在小间里自己洗。你一个人来,我琢磨是……”
  “有淋浴吗?”我想还是淋浴卫生一些。
  “木(没)有。”
  我说:“那就洗大澡吧……”一句出口又有点后悔,因为我担心这样简陋的澡堂里,池水恐怕不会按时更换。于是我赶忙更正:“不,我洗‘小澡’吧!”
  “那才好。”她收了三块钱。
  我领了竹牌,跨进第二道门里。那儿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二十多岁的姑娘,穿的衣服极其单薄。她走路使劲扭动,开口酸溜溜的,京腔里还掺进了外地土语。开始我怎么也听不懂,后来才明白她让我脱下衣服,要把衣服存在这儿;还问我有没有贵重东西,她这里都可以代存。我坚持要到洗澡间*服,她就不无严厉地说:
  “你还是把这套脱了吧!”
  结果我只穿着一个短裤和汗衫,走到了被指定的小间里去。这儿透风漏气,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顶多只有五六平方米,除了一个木制的大澡盆之外,旁边硬是塞下了一张窄窄的小床。木盆旁边放着两个大桶,一桶凉一桶热。那桶热水蒸汽噗噗涌出,弥漫了整个屋子。如果蹲在那个热水桶旁边,不一会儿就出一身热汗,倒也让人惬意。
  我脱了短裤,这才发现那个小门没法从里面插上。小间是用秫秸抹了泥巴隔开的,隔壁却没有声音。看来“洗小澡”的人不多。我开始把凉水和热水掺得正好,然后搓洗起来。只一会儿木盆里的水就像墨汁染过一样。真舒坦哪!洗了头发,一点点让身上的煤屑全部脱落。我嫌这水还有点凉,又加了一瓢热水,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把那盆黑水倒掉。
  我正舒服地坐在木盆里,突然小门被砰一下打开了。
  那个姑娘神情木木地走进来,看看那两个水桶:“噢,热水还有。没了你喊。”
  她四下端量着,好像很不满意地走出去。我把小门重重地关上。
  4
  我正想草草地洗一下离开,谁知还没容爬出木盆,门又打开了。又是那个姑娘。这次她把脸从门缝里探进,盯着我问:“不要搓澡的吗?”
  我愤愤甩下一句:“不要!”
  门关上后,我赶忙揩干了身子,然后穿上了仅有的一点衣服。正要出门,那个姑娘索性推门进来了:“哟,穿好了吗?”
  我没有理她,径自往外走去,那姑娘却挡住了门:“这就走了?还没按摩呢!”
  “我不需要,我洗过了就行……”
  “那可不行,”她嘻着脸,“我们这儿都是一整套的,要‘洗小澡’就得按摩。我要不给你按舒服,就得给老板辞退了,砸了饭碗。你还是让俺吃碗囫囵饭吧。躺!”
  我侧身到小门旁推了一下,竟然打不开了。活见鬼。
  我踢了几下门,叫外边的人开门。这样折腾了一刻,门终于砰一声打开。
  我在柜台旁看到的那两个年轻人出现了。那个姑娘一见他们就扭动起来,擦鼻子抹眼的,做出一副无比羞涩的样子。两个年轻人抱着肩膀走过去,问她:
  “又遇到不地道的家伙了吗?”
  “嗯,咱给摸了……”她吞吞吐吐。
  两个男人哈哈笑,推搡着把我弄到柜台那儿。后面那个姑娘把我脱下来的衣服紧紧搂在胸前,跟过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0)
  披金戴银的那个女人问我:“公了还是私了?”
  这一套把戏太拙劣了。我冷笑着,没有理她。
  女人看看两个男人:“把他扔到水泡子里去吧。”
  两个男人应声就把我往外拖去。这时候那个姑娘在后面替我求情:“妈,算了吧,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有这些毛病?我看叫他赔咱几个得了……”
  “要是钱不够呢?”一个男人问。
  姑娘大声说:“够了,我数过,有一百二十多块哩!”
  她说着把搜到的脏里脏气的几张纸币紧握手中,然后把衣服摔给了我……
  外边的风好清好冷,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我不愿再从这条窄窄的公路走回工棚,就下了马路,斜穿过那片下陷地。一丛一丛的蒲苇和灌木太难走了,一路磕磕绊绊地往前……天真黑啊,野物们被惊吓起来,嘎嘎叫着蹿跑。一百多米外就是马路拐弯处,那里闪着灯火,一片嘈杂。锣声还在敲打,一个粗嗓门男人正一声声叫喊:“一拜天地!二拜……”
  我的平原兄弟
  1
  我的兄弟!当他面临如此厄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向我求援。这让我感动,又使我承受着难言的沉重。我似乎预感到一个不祥的结局,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我明白,荷荷被这种病缠上,庆连的下半生就算跌进了深渊。她的家里人显然想甩开一个巨大的包袱,将一个病重的人送到这里,然后即不再过问。荷荷住在小厢房里,庆连母亲夜里要和她睡在一起。
  荷荷随时都会发出尖叫,那时庆连就像救火一般跑出门去——一会儿庆连母亲就会退出来,坐在中间屋里唉声叹气。尖叫声终于没了,四处突然变得死一样沉寂……这样的日子让人坐卧不安,心惊肉跳。后来庆连告诉我:荷荷夜里正睡着,不知怎么就一个冷颤跳起来,然后再也不睡了——她睁大两眼盯住屋角,飞快地往后退缩、退缩,一会儿就将所有的衣服都挣下来,赤条条地跳着叫着,直到泪水满颊……这时候庆连只有死死地抱住她,一下下抚摸安慰,直到一个钟头之后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倒在炕上,半睡半醒。庆连这时候要一直坐在旁边,生怕她再次惊厥……就这样,因为极其缺乏睡眠,庆连两眼熬红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不知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像被谁揍了一顿。
  荷荷有时会尖叫躁动几天,胡乱扔东西……他们对她又劝又哄,只为了让她吃药。她却极为狡猾,那双美丽的眼睛盯得人心上发颤。她存心捉弄人,故意做出一些吃药的假动作,却把那些药片巧妙地扔掉或藏起。她一连几天不睡却毫无困意,话语滔滔,扯东道西,一副经多见广的样子。她谈得最多的是公司、外国人、大鸟。关于大鸟的话题让我阵阵惊讶:它在这儿竟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有时具体而清晰,有时又虚无缥缈……
  她偶尔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走进我的房间,长长的眼角四下瞥着,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落魄的仙女。庆连紧跟其后,不断地将她的衣服整好。她乱施脂粉,敞着衣怀,露出一对洁白的乳房。她在庆连撩起衣服遮掩时发出痛快的大笑,一转身又袒露了后背——在左肩下边一点,有一个“鸟儿”的文身。我明白,她在故意显露或夸耀它。
  我隐下了阵阵惊讶。我在想她不停地说到的“大鸟”,与这个文身的关系——这大概不会是一种巧合。我问庆连:“你什么时候发现她后背有这个文身的?”庆连咬咬嘴唇:“很早了……是,是第一次去林泉的时候……”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1)
  他像做过了一件丑事、像检讨犯罪那样,一点点吐露了两人间的一些隐秘。他最终把我当成了一个知心的兄长,不再隐瞒事情了。
  原来荷荷的本家兄弟第一次送她来的时候,她的病已经重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们这才想起她是有“婆家”的人。其实庆连与她只是口头订婚,两家之间根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更没有其他实际内容——荷荷刚离开时庆连去探望“岳母”,对方爱搭不理的。庆连那时发现荷荷家已经明显地变富了:房子重新建了,院墙垒了漂亮的石基,屋子里的家具一色全新。对比之下,他越发觉得自己太穷了。也就是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拼命去煤场做活。有几次他到了荷荷的公司,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结果只一次见到了从外地归来的她——她招待他吃了丰盛的一餐,临别的时候出个主意,让他也出来找个差事——可是庆连怎么会扔下母亲呢?还有地——那无论如何是不能荒的。
  庆连没有走开,荷荷倒回来了,是被本家兄弟送回来的。
  那次荷荷住了一段离开,然后又返回——她有时跑到城里,有时回到娘家——她的家里人就会再次将她送到这里。庆连和母亲眼瞅着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咬咬牙送她去了林泉——原想找个大夫看一看,谁知一去就回不来了。大夫说她病成这样只有马上住院,起码要住上两个月。“谁陪她?你是她男人吧?”庆连“嗯”一声,点点头。就这样,他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在了荷荷身上,一连陪伴她治疗了两个月。荷荷必须让他陪在身边,他一离开她就喊叫。那些夜晚他心疼极了也恐惧极了,更有无法言喻的幸福。他在巨大的惊恐和羞涩之中,与她度过了一个个夜晚——为她擦洗身子,端食物也端排泄物……一个深夜,荷荷出奇地安详——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安详过,看着他,然后拉紧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他已经多次见过了她的身体,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陌生,可是只有从这个夜晚开始,他才真正地拥有了她。
  他们在林泉度过了一生的蜜月。
  而后荷荷再也离不开他了,只要他一走出房门,她就要喊叫。庆连告诉我:荷荷没有一刻是正常的,也没有一刻是不正常的。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反正觉得她就是自己老婆,是最亲的自家人了,是他的骨肉,她怎样都是正常的……他这样说着,我听了却很难过。我明白了,他在内心里已将其与自己结为一体。他说,为了不让她在半夜里突然惊叫,有时要一整夜地搂紧——“只要我搂紧她,她就不叫了……”“可你不能一天天总是搂紧啊!”“我……就搂紧她……日子久了,人也就好了。”
  庆连母亲也有同样的期待,老人觉得荷荷肯定会治愈的,这也是她最大的指望。“金山银山俺都不喜,俺只盼荷荷这孩儿好起来哩。”老人念叨。有一次我见她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烧纸上香,还摆了一些水果和糕点,不停地作揖祷告——这样几次我才明白,心里大吃了一惊:老人祈求的是一只大鸟!她在说:大鸟啊,咱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就饶了我家孩儿吧!我家孩儿是个苦命的娃儿,她还要生孩子过日子呢,庄稼人的日子原本就难,大鸟你千万行行好,饶过俺这苦命的孩儿吧……老人一开始偷着祷告,后来就不再瞒我。桌上,有了一只大鸟的牌位。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2)
  我问庆连:“你也信这个吗?”
  “我……说不好。妈妈说她肯定是被大鸟附体了……”
  “‘附体’是怎么回事?”
  “就是被这样的精灵缠住了。过去在村里是常见的事儿,有狐狸精黄狼精,它们专门缠村里的女人。没有办法,那会儿只好找串乡的法师来赶走它们。如今再也没有法师了,村里人也就没有办法了……”
  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当然不信——可是很久以前平原一带的女人被精灵纠缠一类事,真的是经常发生的,这只要在平原上生活一段时间,没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