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2      字数:4758
  说起来这算是一个机缘,它让我有机会亲眼目睹了两年前小院里降临的一件大喜事:庆连有了一个叫“荷荷”的未婚妻。我第一眼见到荷荷的时候,一声惊叹差点脱口而出——多美啊,美得出乎预料,美得让人措手不及,她往那儿一站,任何人都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之对视和交谈……我作为一个阅历深长的中年人、一位大出她和庆连近二十岁的兄长,竟然在初识的瞬间有些恍然踟蹰、一种在强光下不得不稍稍回避的慌促感。
  实在说,这就是第一次见到荷荷的情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一个漂亮姑娘,幸运的庆连原来摘回了一朵名副其实的平原之花!
  “这就是命啊,命里该着他们一起。”庆连母亲一天到晚喜气洋洋,两手合在胸前一遍遍说着。
  温厚的庆连长了一对黑亮的眼睛,从此这双眼睛总是溢满了幸福,整个人都陷在了沉醉里。我渐渐从庆连这双眼睛中看到了荷荷的影子——我相信一个民间的说法:夫妻命定的秘密都藏在了对方的瞳仁里。真的,他们俩不知哪儿长得有点相像,越看越像。
  不久就是荷荷与村里的一批姑娘被一个大公司招工,走前庆连母亲提出要办喜事,可荷荷家里人说:女儿还小,要等一等。
  一年半之后,荷荷由她的本家哥哥陪伴着来到了庆连家。荷荷稍稍胖了一点,神情有些恍惚。本家哥哥说:“她是在外面想庆连哪!这么年轻硬是把他们分开,要命啊!”
  后来庆连告诉我:从荷荷一进门他就看出来了,人显然是病了,总是出神、出神,两眼发直……他这样说过也就说过了,好像并未引起更多的重视。之后我因事回城待了两个月,回来后再次见到庆连不禁大吃一惊:两眼血丝,神色凝重,整个人枯瘦了一圈,大大地憔悴了……原来这段时间荷荷的病时好时坏,他已经暗暗将其送了几次林泉——那是东部平原上有名的一家精神病院,一般来说只要不是患了重症是不会往那儿送的。出院后的荷荷变得一会儿沉默一会儿亢奋,要么半天不吱一声,要么话多得不得了,一直说得口泛白沫还不愿停歇。她说得最多的是一只大鸟:“那只大鸟把我抱走了,驮在背上飞啊飞啊。它的窝里全是掉的翎子,它用翅膀夹住我……我给憋得喘不上气来。后来大鸟呼呼飞走了,又驮回来一些姊妹。她们都吓死了,哇哇叫。我有时半夜就给大鸟叼起来了,忽悠忽悠钻进云彩里……”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3)
  我当面听到荷荷讲述大鸟的故事,是她第三次从林泉归来的那个秋天。我惊异于一个少女不到两年的时间发生的巨大变化:体重较前至少增加了十公斤,虽然仍然算不上多么臃肿,但先前那样的苗条伶俐却不见了;像水一样清脆的声音也不见了。搽了那么多的化妆品,而以前她几乎是不施脂粉的。不过一张脸还是那么明媚,稍稍不同的是,这双眉目如此舒放,眸子闪闪烁烁,浑身上下吐放着一种逼人的美艳。庆连母亲泪水隐在眼中,时不时地握住她的手拍打着抚摸着:“孩子,你城里大哥在这儿,他走南闯北见过的事儿可多呢,你问问他就知道了,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大鸟啊!好孩儿你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你只要忘掉那个梦就好了……”荷荷有些不高兴地盯住老人:“不嘛,真的就是大鸟,真的嘛。它身上的味儿就像鸡,腋窝里还有鸡粪的臭味儿呢。它驮上我飞的时候,我吓得紧趴在它背上,这就能闻到它腋窝的味儿……一会儿就飞到它的大窝里了。有时它使劲咬住我的后脖颈——就像公鸡那会儿要死死咬住母鸡一模一样,它在上紧着干那事儿……大鸟对付一群抓来的姊妹,她们一开始往旁边闪,吓得吱哇乱叫,后来就像我一样了,像一群小鸡一样围着它跟着它就是了。大鸟在它的大窝里不穿衣服,那个东西成天耷拉着,也不害羞,就像海里的大蛤蜊伸出了长舌头……可它一出了自己的窝,一见了人,就立马闪化****形儿了,变得和真人一模一样。只有我和几个姊妹知道它是一只大鸟变的。它和人一起喝酒,还会划拳呢,一夜夜拉呱儿也不知道倦……大鸟从海上飞过那会儿,黑咕隆咚的,咱低头一看大浪翻滚着,吓死人了……妈呀,轰轰响哩,大浪拍在崖上水沫能射起几丈高……”
  荷荷说这些的时候,庆连母亲恨不得捂上她的嘴。庆连也难为情地看看我,然后去揪荷荷的衣襟。荷荷大大方方地推开庆连,只顾说下去:“大鸟有好几只呢,它们结成帮儿来来去去。原来咱这海上住了这么多大鸟儿,它们飞到人间来做事儿,有的还做了官呢,管着一大片地方。它们在自己窝里和在岸上的模样可不一样,要不还不吓死活人哪。其实熟了就知道了,大鸟只比人多了一副翅膀,其余哪儿都一样,吃饭睡觉喝酒,只忒愿干那事儿。我说过,它们就像公鸡一样……你们没见过,我也只好拿鸡作比方了。它们常常折腾得掉翎子,一根大翎子有几丈长。大肚子,起飞离地的时候好费劲儿,不过力气可真大啊。它忽闪几翅子就把咱扇晕了,然后咱只得尽它折腾去了。就像大公鸡一样——这样一说你们该听明白了吧?一只大公鸡得有多少小母鸡侍候它啊,就是这理儿呢。一些大鸟轮换着飞进窝里,掉得翎子哪里都是,一掉了翎子,屁股那儿的毛孔像针眼一样粗。我就是不点灯,黑影里老远也能闻出它们的味儿。我说过了,这就像鸡身上的味儿差不多。大鸟怕我嫌弃,有时就往身上洒些香水……没人知道它们是大鸟,这是秘密啊,妈啊,庆连啊,只有我们姊妹几个知道大鸟闪化****形在海边来来去去,它们做生意、当官,什么都干……平时谁也辨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鸟,只有下雨阴天的时候才行——那会儿它们身上就散发出一股鸡窝里才有的怪味儿……”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
  庆连母亲抹着泪水,一下下拍打荷荷的手,偶尔转脸看看我。老人求救般地看着我,大声问:“他哥,你是经多见广的人,你说说,这孩子是不是做了个噩梦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鸟啊?”我正沉浸在荷荷逼真的描述中,这会儿在庆连母亲的追问中刚刚回过神来,连连说:
  “没有,哦——当然是没有的。是啊,荷荷肯定是做了一个噩梦……”
  2
  从庆连那儿回来我一直忐忑不安,甚至有点恍惚。我当然不会相信有什么大鸟劫持少女的事情,更不信大鸟在海边一带兴风作浪的怪事。但是荷荷在叙说中却没有一丝嬉戏的神情,而且细节如此逼真。我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另外,我在想她的幻觉与虚妄,是否与海边一带自古以来广为流传的大鸟精灵有关?不错,这里类似大鸟的神奇故事数不胜数,多到可以连篇累牍讲上几天几夜。但问题是这样一个故事如此逼真和迫近,就发生在我的朋友身边,发生在眼前,却让我不得不吸上几口冷气……我一瞬间想起了许多有关大鸟的记述:这些故事来自民间,也来自书上的记载。即便是正史中,关于这一带海边大鸟的神奇描述也俯拾皆是。有时听多了看多了,会让人觉得有点真假难辨,给人一种如真如幻的梦寐感。有的传说和记述是十分细致真实的,以至于时间地点俱在,让人无法驳辩无法质疑。从民间传说和神话源流的规律上考察,这当然与一个地方的自然环境有关,比如这片海边平原濒临大海和众多的河流水汊,古代沼泽湿地极多,再加上近海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各种水鸟飞禽多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人们自古以来的生活与各种鸟类的关系极为密切,一代代下来,与大鸟有关的传闻也就不胜枚举了。
  “北海有条鱼,名字叫鲲,它的身体很大,不知有几千里长,忽然间就变成了一只鸟,名字叫鹏,身体更大,它的背不知有几千平方里宽,奋力高飞,翅膀就像天边垂下来的一大片云彩……”这段有名的话出自庄周。他的大鸟的故事登峰造极之处不仅在于鸟的大,而且飞得也着实太远了,出发地在寸草不生的北极以北,一飞则凭借着巨大的旋风升向九万里的高空,穿过云层,背负青天,一口气从北极飞向南极……可见这只大鸟何等了得,气魄和力量非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大鸟如果要做点什么坏事,人间肯定是难以管束的。那么比它再小一些的大鸟呢?那一定多得很,它们虽然不会动辄飞向北极南极,但在近海岛屿和沿海城镇村庄来来往往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大鸟比起人来,一个显著的优势是会飞,可以一瞬间升上高空,飘逝到邈邈远方,来去自由。所以,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人对鸟的崇拜和模仿。
  史书上记载的古代近海国家的官员都要以鸟来命名:鱼鹰和鹞鹰分别是管军事和法律的官;掌管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的官,分别要以凤鸟、燕子、杜鹃、鹌鹑和锦鸡来命名。这些国家还以大鸟作为自己的图腾。在许多人看来,一个大的氏族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鸟群,他们与鸟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人即鸟,鸟即人——人和鸟如果互相换形以至于换灵,不但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反而令人艳羡。所以说鸟属于某个人的来世或前世,这一点都不奇怪。海边上的人最熟悉的一种说法就是:有的人将死之时,常常会听到空中有大鸟飞过的扇动翅膀的声音。这个说法从未受到怀疑,它的意思是说,这个人的前世是一只大鸟,他的魂魄即将离去之时,又还原成一只鸟儿飞去了。海边上骂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最常用的一个说法就是:“不是一个好鸟!”可见这里也将其界定为鸟。果真如此,在海边平原一带,没有什么比鸟与人的关系再接近的了,以至于在生活中常常将二者互为替代。这是在漫长的人类生存的历史中,由无数的经验形成的一个共识。至于说多少人与鸟发生了联系、有过怎样的交往、生成了什么故事、有益还是有害、是荣耀还是丑闻,这倒也花花黧黧,不一而足。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5)
  周围村子里至今还可以看到长了一双鹰眼的人,人们背后就说他是鹰的后代,至少在他的祖辈里有鹰的血液——这不仅不是丑闻,而且还是荣光。因为作为久远的先祖,其父系或母系与一只雄鹰发生了肉体关系,那必定是因为非同一般的能力和意志。那当然不会是一般的鹰,无论是体量或心智,都必定有与人类一较高下的本钱。这样的鹰首先是有幻化****形的大能,它要以人的姿态与一女子或男子接触,而后才是卿卿我我的爱情,才能孕育出下一代。可想而知,如果它不能幻化为人形,纵然有再大的神力,浑身上下毛疵疵的也无法与人亲热啊!亲热尚且不能,又遑论生出下一代呢?的确,一个村子里真的不乏模样像鸟的人:除了鹰眼,还有老鹰鼻子、鹦鹉嘴、猫头脸、秃鹫脖子……就在前几年,有一户人家还生了这样一个孩子:刚刚两岁,额顶就长出了羽状毛发,于是村里人就判定他祖上一定有大鸟血统,说白了这不过是一种返祖现象。
  近年类似的传闻锐减,完全可能是因为人烟越来越密,大鸟的栖息地遭到了破坏,一只大鸟可以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少了,所以人与它们过往的条件也就受到了限制,于是关于大鸟的各种故事也就稀少罕见了。但这丝毫也无损于鸟类与人类关系亲密这样的事实。这种情况也许是暂时的。既然它们与人的关系是极为古老的一个传统,那就迟早还会继续下去——它们与人纠缠不清的故事说不定在某个早晨就会呼啦一下冒出来。
  最近的一个例子,就是那个看鱼铺的老头所讲述的亲身经历了。那个村子就离我的出生地不远,就在海边。因为冬天鱼事暂停,所以打鱼的铺子就要留下一个老人看守,唤作“铺老”。他们一般都是孤身老人或愿意独处的人,反正一定上了年纪。铺老一个人在铺子里吃鱼喝酒,虽然满身自在,但孤独寂寞也在所难免。他们仍然喜欢客人。如果长达一个冬天都没有谁光顾他的铺子,那也够他受的。但这样的情形绝不是没有。因为极恶劣的天气,大雪封滩时茫茫雪野上连个兔子都看不见,又怎么会有人呢?那些远途跋涉的猎人、赶海的人,全都销声匿迹了。这时候老人没有办法,也只能不停地喝酒,半醒半醉地打发日子。他们变着法儿改善生活,用尽心思做出一些奇怪的海边菜肴,把平时闷在瓷坛里的吃物全都搬弄出来。
  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突然迎来了一个和他一样老的老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