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1      字数:4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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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子看看前面排列整齐的杨树,说:
  “那么你就多往外跑吧——你会找到比春天还好的……许多许多!”
  我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嘲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她只想刺激我一下。我无需反驳。我只送去了一句真正的调侃:
  “你也一样。”
  我们相视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走了很远,直到浑身都有点儿疲累了才往回走。
  4
  春天一点儿一点儿深入了。我知道,由于季节的关系,留给我在城里徘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尽快履行那份契约,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春天的工作。我知道这对于整个葡萄园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一想到我的葡萄园还在那儿荒着,可怜巴巴地期待着新的主人,我就忧心如焚。我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不得不向梅子要求,至少我自己要先走一步了——“你即便不支持我,也让我先试一下吧。等我把葡萄园搞得红火起来,那时候再扛着猎枪、领着我的狗到城里搬老婆孩子!你权当我是又一次出差去好了!”
  梅子哼一声:“你准能发财,你去干吧。不过我不会等你回来……”
  “为什么?”
  ……
  我一直琢磨她没有说出的意思。
  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想到一个穿皮衣打裹腿、满脸胡碴的男人的形象;他当然扛着猎枪,领着他的一条神气的大狗。他在原野上穿行,脚踏沙土嚯嚯有声。他的挎包里装满了子弹。这个人当然就是我了。他从原野上大踏步地往城里走来,当走到那些熟悉的街巷时,所有人都会用惊讶的目光看他。他们指指点点,说长道短。即便是最熟悉的朋友也会深感惊讶……这样想一想也怪来劲儿。
  可怕的是梅子的态度越来越坚定了。我怀疑她找了什么人商量过,而她的那些好朋友永远也不会脱离生活的常轨——一般而言,通常就是由这样的一批人维持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生活。老天爷,有这样的一伙儿人,就有这样的一座城市。
  然而我们的日子只会变得越来越沉重。我们将一再地重复。我们最可宝贵的东西——时间,就会在这种重复中消耗净尽。
  出城
  1
  梅子那儿没有通融的余地了,正像我这里也没有什么通融的余地一样。彼此都赌着一股劲儿。
  我在加紧收拾东西。我的行装比平常出发时复杂不了多少。我收拾着,进行着细心的准备。我相信这种准备也包括了心理和意志方面。我该摆脱最后的一道樊篱,从那个杂志社离开了。我想到:自己离那个海边老太太的预言真的又走近了一步。剩下的一些手续将很容易。我的这个举止会使好多人感到费解,但最终无论是否得到他们的支持,我都将走下去。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4)
  当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找到了阳子。我生活中一些重大的决定差不多都是与朋友共同作出的,起码是在关键时刻首先通知了他们。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阳子比我小得多,我既然可以与四岁的儿子交换严肃的看法,那么这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已经是十二分的成熟了。他已经帮助我作出了许多不算轻松的决定,比如说我从地质学院毕业后,从一个单位移动到另一个单位、我的专业选择等等,都是与他一起讨论的。
  阳子长得微胖,头发乌黑。人们从模样上看会担心他有些笨拙,可他实在是灵巧得很,而他的思维又比他的举止灵巧十倍。他的嘴巴,我是说那轮廓有些特殊的嘴唇,显示了他的憨厚和纯洁。他不像我这样执拗,可是他十分正直。他内心热烈,懂得挚爱,而且像所有这一类人一样,是一个极有才华的、内心敏感而纤细的人。我认为,他的画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是无与伦比的。就我的理解来看,还没有一个同龄人能够超过他。他的笔比我的笔要好用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也值得我请教。
  这次,当我把全部计划向他一五一十说出来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问:“连你也犹豫吗?”
  “不,我是考虑能不能和你一起到那里去……”
  这句话让我感动。我重重地攥了一下他的手臂。
  “我知道小涓暂时不会同意。像梅子一样——她们女人就是这样。做大事别和她们一块儿。”
  我很想纠正他,我想指出历史上一个又一个义无反顾的女性。可我没有做声。阳子说:
  “这事儿不管怎么说挺大胆的。当然好极了,它比我们所能预想的还要好……不过我觉得有点儿怪,他们怎么能把那么大一片地卖给你呢?这违法呀。”
  “就算长期租用也是一样。再说世上的一切都在随着时间变化,我们最重要的还是抓住眼前。好在我们有契约,就让我攥住这张纸片往前奔吧。我要争取一个好的开始。”
  “这真是太棒了,我敢说在我们这些朋友当中,你是第一个搞来一大片地的家伙。”
  他这样说过之后,一直盯住我看。后来他把脸转向窗外,像在自语:
  “好哇,自己的一片葡萄园,自己的一座房子,自己的狗,自己的猎枪。当然了,还要雇用一些园艺工人。每天在园子里边走,计划工作,有时也要亲手干一会儿。如果有时间,还会拿起笔来写写画画,不过那时候落在纸上的东西就会完全不同了。这是艺术的奥秘。我知道会是这样。可惜一个人要获得这种机会,付出的代价是太大太大了。这需要一种勇气。这其实也是一种试验,人的一生来上一次也就足够了;当然了,最好一开始就把家迁过去,这样也就完整了。人活着总有一种残缺感,它让人心底发凉……”
  阳子咕哝着,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我说,“我只能一点一点修复自己,就像我尽力修复残败的葡萄园一样。先自己干吧,从头开始。也许我会狠狠地赔上一笔。这笔钱够我苦苦还它一辈子。不过赔了钱我也不会逃掉,反过来挣了钱我倒说不定会逃得远远的。我或许会到远处,比如到西部去游荡他半辈子。”
  阳子点点头:“你去吧。等你的葡萄园真搞起来的那天,我会带上小涓,再约上吕擎吴敏他们一伙往海边上跑。我们会帮你去摘葡萄,会好好勒索你一顿。”
  是啊,那一天真要来临该有多好。差不多也就是为了获得这样的一个结局,为了这帮朋友的热望,我也要坚持下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5)
  我正想与他谈谈海边那个老太太,谈谈她怪异的预言,小涓进来了。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年龄比阳子还要小好多。她常常是毫不掩饰地顽皮。她的眼神,缩起的嘴角,都有一种奇怪的顽皮神气。她很尊敬我,可是她表示尊敬的方式总是让人不能接受。她这会儿大大咧咧地放下一个朱红色挎包,扯着腿上套的护膝,胡乱扔到一边。她跳跃着,嘴里哼着一支歌,到另一个屋子里去了;一会儿,她端来大大小小的杯子,像一个家庭主妇那样给我和阳子每人倒了一杯饮料。我们于是一边啜着饮料一边讨论问题。小涓只有这时候才一声不吭,她在听。待她慢慢听出了眉目,就立刻发表意见。她的意见简单明了:“去,怎么不去?傻子才不去!自己有片葡萄园多好哇,随便吃葡萄,到了夏天大家都去乘凉、摘葡萄。我们都帮你摘。去干好了,宁哥。”
  奇怪的是她这样鼓励倒使我犹豫起来。我想,天哪,这可不太妙——在一个孩子眼里的那种好事,那种简简单单就会获得的成功,往往都是极不可靠的事情。不过这种念头只在脑际一闪而过。我对小涓说:
  “那你准备好去吃葡萄吧……”
  小涓拍着手笑了。她转过身去。她的轮廓很美,人长得很苗条。她的体态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不过那个人比她安静多了。
  我与阳子讨论了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比如我们这笔款最后怎么来偿还,具体由谁去处理,等等。后来我们又一块儿找了吕擎商量。我们从头计划,一切都做得很细。
  城里的朋友都看出,我再有不久就真的要动身了。我的事经杂志社一传,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们无一例外地感到吃惊。他们大概以为我成了怪物,再不就是突然在一个早晨疯了。真是的,这个年头儿要拥有一份好的职业,那是比登天还难啊,有人竟然要主动放弃……接连不断有人到我们家来打听虚实,用怪异的眼光看我。他们长时间看着我的脸,好像我已经染上了葡萄汁的颜色。
  2
  梅子脾气越来越躁了,她再也没有我们一开始讨论时的沉着和幽默了。她用一个女人全部的力量来阻止我。连小宁也感到家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并且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母亲一边。他说:
  “爸爸不要走。”
  “儿子应该支持爸爸啊。”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妈妈呢?”
  问得好。问题就在这里。我给他擦去手上的灰渍,试着说:
  “你应该支持爸爸啊,你是个男子汉;你也到葡萄园里去,那里比城里要好上一万倍。我们全家都种葡萄,和叔叔伯伯们一起。你就在那个平原上读书,你会长得很高。你看,这个城里的烟雾把你弄得脸色发白,身上脏脏的。那里有干干净净的沙子,有一片一片的绿树,有大海,各种鸟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难道你不喜欢这些吗?”
  “喜欢!”
  “那就好了,那就该支持爸爸了……”
  小宁又欢快又疑惑地看着我。不过到后来他还是咂着手指到他母亲身边去了。
  “你毁了自己,也毁了我们娘儿俩。”
  她总是重复这句可怕的话。这种重复弄得人心烦。我咬着牙关,手里的一本笔记重重地抛到了桌子上。
  梅子哭了。她哭出了声音。这简直不像她自己。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她哭得毫不出色,只是哭着。当然了,也就是这种哭声把我的心给揉皱了。我不知怎样才好,在外间屋里走来走去。后来我走进里间,想让她安静。可是她越发不能安静。她的胸脯急剧起伏,两手拧着,像要把手指拧断。我想她真的害怕了。作为一个女人,她经不起这种颠簸。不过事情真的要从这里开始了,我无法在这座城市里再待下去。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正在把我淹没,我必须挣扎出来喘一口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可是她在哭泣。这是谁的过错?这座城市的过错,我的过错,或者她的过错?都不是。我不知道。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6)
  我只是知道,在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人走进或走出一座城,城市并不一定使每一个人都感到受用。比如说我,今天一定要背弃它,从而走向那个葡萄园,走向那片原野。我感到自己需要一片土地,它起码可以使我像一棵树那样扎下根来……梅子!我已经疲惫不堪,我脚上已满是裂口——我还要穿过那片平原,走完那么长的路呢。我没有更多的力量了……我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
  “你不该用哭声送我,梅子。你会阻拦我,不过你使用的力气已经太大了……”
  我对她已经不存奢望。我明白这一次远行仍然只会是我自己。我不抱怨什么。我应该忍受,应该倾听。好了,我明白了,继续打点行装吧。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犹疑更迟缓的准备者了,因为我这个决定的确已经很久很久了,直到今天还仍旧不能上路。我只是在四十岁的时候才伸出了手指——那一刻它没有颤抖,只一下就把清晰的指印按在了契约上。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份土地。
  3
  在我一切准备妥当、即将离开的时候,严厉的岳父出现了。
  他像个胸有成竹的将军一样横在我前进的路口上。他的话一开始很简单,只说:“算了,你连想也不要想这事儿。”
  我沉默着,琢磨怎么回应他老人家。
  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活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我。
  我终于吐出一句:“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
  “多久?原来你是蓄谋已久……”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是的!是的!”这会儿我闭上了眼睛,压抑着胸间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的岩浆……蒙冤的父亲在盯着我,这目光让我不敢抬头。我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那一天——岳父又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