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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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1 字数:4851
我走到了园角的一口水井边。这是一口坍塌的水井,井里已经没有水了。我明白,要侍弄这片葡萄园,第一件事也许就是要把井里的淤土掏出来,让它重新涌出清水;接下去还要修理我们的茅屋,再找一条精明强干的狗。当然还要有一支枪。这片荒野上什么东西都有,甚至会有狼,有各种狡诈的野兽。从此我要在这里过起日子来了。
我不知道要留给那个绵软的小巴掌什么东西,我只渴望着把什么至为重要的东西交给他。我得交给他点儿什么。
4
那个夜晚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是我平原上一个了不起的朋友。他就是拐子四哥。我今夜急着要告诉他:我发了一次疯,我的病根很深很深,就是那个病根把我引到了这片荒凉的葡萄园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1)
我相信拐子四哥会帮助我,还有他的老婆万蕙。因为长期以来他们差不多算是一对流浪人了——而如今我和他们算是一样了。我们今后要走在一起,一拐一拐地踏遍这片荒原。我知道跟上拐子四哥就没有做不成的事,他会和我把这里的日子拨弄得红红火火。还有胖乎乎的大老婆万蕙,她的头发上总是扑满了土末。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拐子四哥不会对我追根问底。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个人什么都明白,他的目光可以射入我的心里——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流浪汉,曾经在南南北北的一片阔土上游荡过。我如果成为一个歌手,哪怕是一个蹩脚的歌手,就要为他写一首长歌,那歌的名字就叫《四哥游荡》……
我知道从今夜起,有什么结束了,又有什么开始了。
那个夜晚我久久地蹲在地上,两手攥满了沙土。我觉得它们像金粒一样,滑润光洁,沉甸甸的。我把这片沙土攥得紧紧的,久久不想松开。后来,是一阵风把我吹醒了,我突然想起了离这儿不远的另一个人——我想起了她。一颗心立刻噗噗地跳起来——怎么跟四哥讲起这个人呢?也许他会因她而误解了我,以为我又陷入一个嚼烂了的庸俗故事。
我所要做的那一切当然远比这个故事深奥难解得多。
不错,在这个夜晚里,在这个非常重要的时刻里,我想起了她。她就在离这儿很近的那个园艺场里。我有一段简直把她当成了一个奇异的导师,一想到她就感到有些奇怪的自卑。这会儿,这个夜晚,我真想即刻就跑到那儿,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全告诉她。
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抑了这种冲动。虽然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欲念,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把这个夜晚里的激动留给了自己……
几十年之后,我一定还会想起这个荒凉而又温煦的春天,想起今夜、它的无情的风沙、它偷偷藏起的美意!
那个国营园艺场离我的葡萄园仅一箭之遥。我像一个狡黠的猎人一样小心翼翼四下观望。我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在那个夜晚之前并没有把这一切细节告诉梅子,她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了,小宁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自己签下的契约里并没有掺杂其他东西。我心里清清楚楚:我把全家,也把我的一份滚烫烫的东西,一块儿抵押在这片葡萄园里了。
春天过去风沙就会稀落,那时候我们就要利用这段时光栽树固沙;我们要把残破的枝条重新修剪,让它长得像梅子的浓发……
第二天我就匆匆返城。一脚踏上市区的那会儿,我突然有些胆怯了。我想自己也许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多么莽撞!
我知道一场争执在等待着我们。
我开始只跟最好的几个朋友传递了这一消息——连他们都有点儿惊讶。再后来就是大家伸手帮忙,一声不响地帮我筹集资金。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一点。可我搞到了这笔钱时,却又一次犹豫了。必须告诉梅子了。我没有权利再隐瞒这一切。好在我会非常坦然地告诉她到底为了什么——只怕我讲不清……
记得我筹到了最后的一笔款子,满怀心事又是浑身放松地在拥挤的人流里往前挪动的时候,真想唱上喊上几句什么。我知道这都是那棵老葡萄树向我一笑的结果。
第二章
女教师
1
有时我想,一个人沉迷于心事重重的游荡之中还真不错。人在特殊的时刻里,会觉得除此而外已经没有了别的过法。这大概是一种根性,它或许就是从我童年的朋友——拐子四哥那儿来的。一种不停地在土地上奔走的欲望驱使了我。就这样,我从小走到大,一路看到了崭新的和陈旧的城市,看到了宽宽窄窄的河流,看到了褐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泥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这一派斑驳令我有说不出的愉悦。“又要出去吗?”梅子好像把这句话挂到了嘴边。我点着头,一边熟练利落地整理背囊。我的行装很简单。我的大背囊和旅行用具都是在地质学院和03所那时候用过的,也是我专业行头的一部分。它们已经用得十分陈旧。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2)
那次出发一开始就让我心情激动,步履也有些莫名的慌促。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吗?这在事后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当时恨不能一步就跨到目的地。到了那儿之后,把要做的事情赶紧做完,又萌生了另一个念头:到海滨园艺场去一趟——这会儿好像觉得如果不去那儿,就有什么东西让我放心不下似的。
我就那样匆匆赶去了,住在了园艺场的招待所里。
那是个非常诱人的环境。当时正值深秋,满园的果子都熟了,秋风在园子里吹拂,到处都是扑鼻的香气。我住的招待所正好离果园子弟小学不远。在孩子们的欢歌笑语中,我注意到了一位女教师:她看上去与当地人是完全不同的,大约有二十三四岁,或许再大一点儿;不过她的确很年轻,举止间却透着一股特别的成熟和爽利。她的脸庞有些红,好像总是挂着一层极其细密的汗珠。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这个园艺场里一个奇怪的存在,但是与这个时代里那些美丽而时髦的青年毫不相干。她看上去端庄、矜持,还有一种特别的温柔与随和。她跟园子里的陌生人和熟人一样地点头微笑,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围着她,她抚摸着他们的小手、头发,一脸的恬静。我觉得她在这儿过得不错,正享受着一份从容自信的生活——而这在今天一般而言是极其难得的。我凭直觉就可以明白她不是当地人,而且也不是来自附近的城市。我想她可能是一个刚刚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可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不会像她这样安静和沉着,也不会像她这样热情和练达。
早上我到园子里散步,正好碰上她在一口石砌水井旁洗衣服。她起身提水,倒水,全然没有看到我走过来。那一天她穿着蓝色的条绒长裤,红色的上衣;她的两条腿显得很长,腰那么柔软。她一下一下缓缓地搓洗衣服,像在干着一件最有趣的事。我继续往前走去,踩着满地落叶。果树下面,洁白的沙子上生长着茂盛的千层*。我从那儿走过,看着落叶哗哗地在地上滚动。
秋天正在深入,接着又该是冬天——我在这片田野、这个果园里寻找什么?难道在我来说这是一次次没有终点的游荡吗?我深深期待的又到底是什么?!
我在千层*旁边久久地寻思。
2
我后来时不时地想起她,虽然对她还一无所知。她很美丽,那双漆黑的眼睛当时只是轻轻地瞥过来一次——她还不认识我。日后我才知道她叫肖潇,是从很远的一座城市里主动要求来这儿工作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那个城市里生活,那里还有她的哥哥、弟弟。她的做法令人费解,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当地没有一个亲属,这至少在一开始会招人议论和猜测。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诧异的。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正好属于这个果园,属于大海边的丛林。在这个深秋里,她在浓绿茂盛的树木间活动,构成了多么和谐的一幅图画。
我们后来交谈起来,彼此竟没有像刚刚相识的人那样隔膜。那时只是随便地扯起来。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她对所有的人,比如那些两手老茧的园艺工人,还有到场里来出差的各色各样的人等,都一视同仁。她可以无拘无束地与任何人谈话。不过当她得知我的出生地就在这儿,特别是我作为一个地质工作者曾数次来大山和平原勘察时,当即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甚至让我看了小小的办公室。这个简朴的地方拥有一架破旧的风琴,她为我一边弹琴一边唱歌。老实讲,她的歌喉并不怎么好,却极其质朴,流露出少见的率性。我站在一旁,长时间地伫立。那时候窗外风和鸟的啼鸣、树叶的沙沙响声都混合在了一起。她的歌声好像是为大自然做出的和弦。我注意到她的办公桌上有一本诗集。令我惊讶的是,那正好是一本我喜欢的书。我拾起来翻着,飞快地翻着书页。她笑了:“你找什么?是不是找这个?”说着把书拿到手里,轻轻地翻了两下。一片绿色的树叶掉出来。我把树叶接到手里,一种淡淡的清气立刻飘进肺腑。我发现就在夹放树叶的那一页上,有我要找的那一首。肖潇点头:“我刚来这个果园时随身携带东西很少,可这本书还是带来了。是老师送给我的。他是个大胡子,一个倔犟的好人。”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3)
那一天我们一起到园子里散步。我们沿着一排很大的李子树、迎着晚霞向西走去,一直走到了芦青河边。傍晚的河水十分安详。我们甚至看到了河边苇丛旁一尾一尾小鱼。它们游着,不慌不忙,也是那么从容。在这暮色的河流里,在这不停地奔向大海的一条古老的河流里,我看到水藻也在默默地浮动,等待着黑夜的来临。
西面的云彩烧得暗红。云彩上方已经出现了一两颗星星。太阳就要沉没了,水汽沿着苇棵、荻草和蒲丛弥漫起来;河对岸有水鸟扑扑拍动翅膀的声音;远处,好像有什么小动物跳进水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我们沿着河堤向南走下去。
肖潇说:“我今天过得很愉快。很久没有这么愉快了。这个晚上我才明白,原来我也很想念城里啊。”
“每个人都是这样。在一种环境里过久了,就需要另一种环境。”
肖潇把手抄到做工非常讲究的上衣里,站下了。她看着前边,一会儿又往前走去……月亮出得很早,我们踏着皎洁的月光,直走了很久才返回场部。
夜晚,她一个人又弹起了那架破旧的风琴。她的歌声洋溢着欢乐。我被这声音召唤出来,走出屋子倾听了一会儿,直到风琴的声音消失、夜露打湿了我的衣衫。
这次果园之行留给了我什么暂时还不明白。我只是知道,有一个人更早地告别了什么,又开始了什么。她竟然比我更早地出城而去,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园林。我觉得她眼下的日子令人羡慕。
3
园子里清新的空气和孩子们响亮的笑声,都是我极其需要的。我长途跋涉的疲惫好像一瞬间就被涤荡了。我觉得肖潇是一个聪慧的姑娘。那时我想了很多,也想过她离开那个城市的原因。那里或许有什么深深地刺痛了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年轻姑娘的独自出走很容易让人想得很多,比如说遭遇背叛之类。可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人们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陷进一个俗浅的故事里去,会用那样的思路想问题……实际上关于她的一切都那么平常。她在那个城市里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父亲母亲十分疼爱她。她不在亲人身边,他们牵挂她,思念她。两个老人在她决定离开的那个关键时刻,并没有强烈地挽留她。他们信任自己的孩子。在老一辈人看来,孩子长大了,也就有理由决定自己的一些重大问题,包括出门寻找崭新的生活。他们只是给了她一些适当的提醒。当然肖潇也费了很多周折——从那个城市到这个果园有一段艰难的历程。她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片果园的,然后就萌动了一个想法。她也知道天底下不会有一片绝对安逸的绿色,那里也不会仅仅给人以安慰,甚至会有比蒙昧和寂寞更可怕的东西。那里绝不仅仅只是一份宁静和浪漫。可是那里毕竟有她最需要的东西,有她在那个时期最想要的选择,这就够了。
我曾问:“你离开那座城市很久了,你经常回去看看吗?”
“当然想那样。不过如果这里忙起来,也就顾不得了。”
我讲了一些城里的事情,她听着,好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