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1      字数:4908
  人……战争年代里就是这样,有人在流血、有人在背叛。我们今天的人不应该忘记这些嘛。”
  很显然,他在暗指我的父亲。是的,这一次我没有听错。我刚才一直在想那天见过的警卫员——这个人就在水利工地上当过指挥……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曾多次讲过一个凶狠的工地头儿,那个人的外号也叫“老歪”。这个心比铁硬的家伙往死里折磨做苦役的人,父亲差点儿就死在他的手里……是不是因为他的腿有毛病才叫了那个外号呢?
  这时候我觉得血涌到了头顶,全身发胀。我差不多是一丝一丝从茶几边上站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岳父:“你是在说……我的父亲吗?”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1)
  岳父倦倦地扫我一眼:“我在说战争年代的事儿……”
  “不!你在说我的父亲——你在说他‘背叛’,而只有你才是‘流血’。可我的父亲也在流血,他干得并不坏,他多半辈子都在打仗,后半辈子又花在那座大山里了,他们硬是一凿一凿凿穿了一座大山,整整的一座山哪。这样东边的水就可以穿过山洞流到西边,解救那里几千亩地的干旱。我的父亲他们也实实在在地做了很多事。他也流过血受过伤——流过很多很多的血……”
  我看见岳父额头上的筋脉猛地鼓了起来。他嘴里喷出了一个字:“混……”我知道下面是个“蛋”字。我就等着他的“蛋”弹射出来,可是终于没有。
  他使劲咽了一口,喉结上下活动了一下。我知道他咽进了一个“蛋”。
  岳母喊着:“宁!宁!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梅子从隔壁跑过来,见我冲她父亲面对面地站着,两手吓得抖起来。
  我说:“梅子,走!我们回去……”
  说着我头也不回地穿过客厅向外走。梅子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我回头瞥了她一眼。我看见梅子一瞬间脸色变得蜡黄。岳母碎着步子往外跑,身上一颤一颤的,“好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样就……我做好了山菜稀饭……”
  我丢下了一句:“留给战争年代的人喝吧!”
  4
  我推开院门向前走去。他们追了几步就没了声音。
  后来我停住脚步,站在长长的巷子口,久久地望着远处那棵高大的橡树。多好的一棵橡树啊。我仿佛又看见橡树上吧嗒吧嗒落下了橡子。在那片原野上有多少这样的橡树,每到了秋天,无数的橡子在草地上滚动。我们一边采蘑菇一边捡橡子。那些矮小的橡树灌木的叶片上生了很小很小的黄色圆果,就像时下这座城市流行的那种糖果。我们曾经咬过当年的那种“糖果”,它们也有一种甜甜的香味儿。有一只灵活的小兽在灌木丛中尽情地欢叫奔跑。它竟然能用前爪抓住灌木圆圆的枝条在那儿悠。它每悠动一次,就要换一个灌木枝条。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兽啊,你也有一个大户人家做自己的主人吗?可你千万不要痴痴地依恋他们。你该回到自己的田野上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园……
  这时梅子一步一步沿巷子走出来。她的手紧紧地扭在一块儿,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我就站在巷口盯着她往前走,直到她走近了。
  我说一句:“我们回家去吧。”
  当天晚上我和梅子就和解了。几个小时过去之后,我也不再像白天那么激动了。不过她却在漆黑的夜色里哭起来,哭个不停。这场恸哭真让人难过,大概我以后也不会忘记。她哭过了,擦擦眼睛说:
  “你该知道,他完全是好意,他不这样讲又会怎样讲呢。你知道他流过血,他对那条河、那片大山有感情。他忘不掉自己差点在那儿死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本来已经消气,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她、对不住岳母。可是她的一番话又让我气从心来:“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可是我对那条河、那座大山一点儿也不比他更生疏,也一点儿不比他更薄情。他说那些我全都知道,我从来不敢嘲笑他的历史。可是你听听他在用什么口气谈论我的父亲!”
  梅子眼里又涌出了泪花:“当时我不在场,可妈妈告诉我,他并没有提到你的父亲!”
  “不,相信我好了,他那些话就是指我的父亲,我在这方面决不会弄错的……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风雨把山地血迹都冲刷干净了。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忘掉它,因为它是真的。我在流浪的那些年亲眼看到了很长很长的山洞,风雨要冲刷它们就难得多了。我知道这是父亲他们凿出来的,我一下一下摸着这些凿印,哭不出来。这是一些所谓的‘罪人’一凿一凿弄出来的。这里面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个山洞如今还黑苍苍地在那儿大睁着眼——你去看看吧!”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2)
  梅子低下了头。
  “你难道不觉得你没见过面的那个公爹一定是受了什么冤屈吗?我跟你讲得已经够多了,你应该把这些都告诉你的父亲。”
  “我告诉过……”
  “可是我发现他至今也没有原谅他,一点儿都没有。你如果听到他当时在用什么口气讲他就好了!”
  梅子一声不吭。我又问:“那个老警卫员呢?他大概就因为残酷*做苦役的人才立了功,当了环保局长吧!他的外号是不是叫‘老歪’?”
  梅子摇头,不再说话。我们都没有吃饭,也没有心思做饭。
  已经很晚了,梅子的弟弟提着一个保温铁桶来了。桶盖打开,原来是山菜稀饭。我心里一阵发热。
  小伙子站在那儿,像梧桐苗儿一样,高高细细,爽利得很。他好像一点儿不知道白天家里所发生的冲突,一进门放下盛饭的铁桶,就喊着要听音乐。他自己熟练地打开抽屉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几盘带子,放到了录音机里,然后开到了最大的音量。嗡咚嗡咚的声音把整个屋子给闹得热腾腾的。那是一首火爆的乐曲。
  小伙子旁若无人,一边听一边摇动着身子,后来竟扯着嗓子唱起来。这歌声强烈地感染了我。这是市体工队的一位英俊少年。我扯起他的手、与他比量身高——他比我足足高出半个头。
  我问他:“今天过得愉快吗?”
  “愉快。我们去踢足球,我们赢了。后来我们又到公园里去,去看新来的熊猫。还有一只东北虎,不胖。”
  “那我们下个周末一起去好了……”我让他到时候来我们家。他马上说:“好,我以后每个周末都来,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
  “你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呢?星期天你不是休息吗?”
  梅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有一帮小女孩常常去找小鹿玩。她们的年龄都比他大,可即便是她们也不见得会懂什么恋爱之类的事情。至于这个小伙子,梅子说他纯洁得像一泓清水,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玩:听音乐,打球,游泳,有时也和别人吵几架……梅子告诉我,有一次她亲眼见那一帮女孩中的一个在里间屋和他玩,他们吃葡萄,下棋——那个女孩去吻他,他生气了,擦擦嘴巴说:“干什么你?”梅子说就是这么一个小伙子,什么也不懂;别看他扯着女孩的手在公园里走,其实他什么也不懂。
  我这时候对梅子的话倒怀疑起来。我想这么欢快的一个小伙子不可能什么都不懂。虽然他比我们只差十几岁,但他与我们这一茬人的距离仿佛遥远得多。他是另一种活法,我们可能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因为我们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我真希望他在这里过周末,把他的那一伙朋友全都请过来。不过他们一玩起来就会把我和梅子抛在一边,那是不由自主和不言而喻的。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
  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想到梅子家去度周末了。
  我心里有一种东西,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明白最好谁也别去碰它;他们甚至也不要轻易地用目光去触及它。要小心,要小心翼翼地回避它。连我自己都是这样——我轻易不能触碰到心中的那个东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去亵渎它,更不允许他人不怀好意地去挨近它。它也许在某一天早晨发出啪啦一声,自己碎掉了,变成一片雪粉似的屑末……这屑末飞到空中,飞遍这个世界,那时我就彻底完了。我将不再有血有肉地存在,因为我再也不能将它收集起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3)
  那些不幸的人哪,他们因极度痛苦而死亡……
  “谁也不能伤害你、哪怕是用轻薄的口吻谈论你——深夜里,我曾小心翼翼地面向苍茫,发出了类似的警告……
  而你,我多么爱你。请你稍稍地怜惜一点儿吧,请你保护我心中仅有的这一点点东西吧,不让任何人去触及它、碰撞它,更不允许蹂躏它。让我永远地葆有这一点点——仅此一点,好吗?
  那时我将是安宁的,我会感到幸福。
  在今后的岁月中,让我们变成两只欢快跳跃的动物吧。让我们一起在树丛灌木间蹦跳,就像它一样,发出欢快的吱吱鸣叫声,让天上的鸟儿也羡慕我们。谁都不能伤害我们,谁都不能约束我们,我们要在最宽阔的原野上四处奔跑……
  小鹿还没有吃饭,原来他要和我们一块儿喝山菜稀饭。
  第五章
  我的丛林
  1
  在这片苍茫的海滩丛林中,我们一家的小茅屋显得实在是太孤单了。平时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那些偶尔到林中打猎采药的人、园艺场派来小果园的工人,最常见到的一个人只是卢叔——一个令人如此厌恶和惧怕的人。
  我渐渐讨厌起自己的孤寂和沉默:有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有时会一直站在林子里发怔。妈妈和外祖母为我着急、叹气,其实她们自己也差不多,我发现她们也不像过去那样愿意说话了,几乎不再发出笑声。我知道她们都心事重重,只不过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罢了。
  我大概和她们一样,都在默默地等一个人。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时间真是无情啊。我们一家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对于小茅屋又是绝对重要的。我们不能没有他,无论在记忆中还是现实中,都需要他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强烈的期待也就渐渐逼近了。
  回来吧父亲,你回来的一天,小茅屋的转机也就来了——它将彻底地变个模样。我想,到了那时候,整个的丛林都会变得喜气洋洋的。小茅屋里的欢声笑语会引来无数的动物,它们将和我们一起流下幸福的眼泪。
  可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仍要一天天地等待下去,而在等待的日子里就只有煎磨,只有无所事事。这期间,只有在卢叔捕获雄阿雅的时候,我才算暂时忘记了其他,因为这时最关心的就是这只生灵的生与死。我每天都去看它,为它忧心如焚。如果我不是从一开始就熟悉这个聪明的生灵,简直就不相信它会是从高山和森林、从芦青河两岸密匝匝的灌木丛中跑出来的一个动物。瞧吧,它的皮毛从柔和光顺闪闪发亮到脏乱不堪,再到最后的满身臭气,已经令人目不忍睹。这个可怜的雄阿雅完全是被卢叔给弄成了这样。而我暗暗痛心的还有自己犯下的罪过——我不该帮他去林中找回雌阿雅……
  我晚上开始做噩梦,梦见有人把我关在了一个铁笼子里,我急得四处蹦蹿,用拳头擂着周围的铁栏呼号。大概是我真的在连连喊叫吧,外祖母有好几次在夜里把我抱起:“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啦?”我在她怀里使劲拧动、挣脱,她就用力地把我搂紧。我喊着:我一定要出去、出去!外祖母安慰我,拍打我,好不容易才让我安静下来……
  妈妈平时在园艺场做临时工,挣来的钱不仅要供我和外祖母吃穿,还要余出一部分让人送到南山——那儿有一个可怜的父亲啊,他匍匐在石头上,隐在锤子和凿子中、隆隆的炮声中。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能救他回来,而只能按时接济他。妈妈托人送给他的都是一些食物,因为送钱没有用:那些看守们不允许做苦役的人出山买东西。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4)
  送东西的人从南山回来时,妈妈和外祖母就匆匆忙忙和他关在里屋,两个人焦急地听他诉说……他们不知道我屏住呼吸立在门边,已经把那个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父亲的脸完全变成了蜡黄色,已经满是皱纹了;头发也花白了,人瘦得不成样子,身上的皮肤没有了一点水灵气,整个人远不如上次看到的……
  每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接下来的几天妈妈都无心做活,好像一下子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真该躺到床上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