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1      字数:4745
  安静需要一种不小的特权。这无声无息的地方,所有人似乎一进来就被告知:你可要老老实实。空调机也没有声音,它在什么地方工作还是一个谜。凉意可人,在这种地方待多久都行。这又一次提醒我,这座城市有人一天到晚在苦熬,有人却在没白没黑地享乐。这会儿主人出来了:白白的,不,脸色有点儿灰暗。可能是灯光的关系,这家伙的脸色可真灰,没有一点儿油性。其实在更光亮处可以看得清楚,这人只是一个小伙子,比我要小不少。出了一个青年超级富翁?哪里人氏?姓甚名谁?一系列问号都涌到了脑海里。只是不能询问,这既不礼貌,又违背了来这里的诸多规矩:阳子早就叮嘱我进门后千万不要乱问。没什么寒暄,直接看收藏品。原来这是一个准四层建筑,地下室和阁楼都做得高敞考究,温度湿度及通风样样皆好。一幅幅国画和西画,青铜器、雕塑……有的作品其作者名气大得吓人一跳,大多是死了几百年的人了。当然,一色的珍品。如果不是假的,如果我能稍稍相信一点儿阳子在耳边的咕咕哝哝,那么这些藏品足可以买下我们整个的一座城市——连同这纵横交织的柏油路、楼房、汽车,甚至还有人,全买下来。到处是人,他们挤得满街都是。据说我们这里只有人是最不值钱的。谁知道呢。比如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本人又值多少钱呢?这倒是相当晦涩的一个问题了。
  “我早听说过您了……哦,您的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哦,欢迎您来这里指导工作。您是真正的艺、术、家……”小伙子钱很多,可惜说话并不十分利索。这就使我一瞬间怀疑起来,甚至联想到这小子的钱来路不正。因为连话都说不成句的人要正经赚下这么多钱也很难,即便再开放搞活也不行。更让我发怔的是,他竟然提到了我的岳父,并发出了一个刺耳的古词——“大人”。没有比这个词再让我不舒服的了,因为凭我身为梅子丈夫这一层而言,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的岳父不是什么“大人”,他只是一个离休在家的老人,惟一不同的是如今住在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橡树路上,如此而已。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13)
  看过了艺术品,我的心里虚虚的。我不害怕有钱的小子,可是我害怕艺术。真正的艺术,伟大的艺术,一股脑儿出现了这么多,就扎堆在这座城市里,在一触手就可以摸到的地方,在离我们家不到五六公里之处,说实在的,它们倒让我有点儿惮吁吁了。我的脸一直木着,阳子与我说话,小伙子与我说话,我都答应得不太及时。阳子不得不大着声音对我说道:“先生,请你喝茶呢!”我赶紧点头。
  在旁边的另一座小楼里,一些仿明代的家具摆得满满的。有穿旗袍的小姐——就是高个子白脸俊眉的那些姑娘们,她们一见我们仨进来就无比高兴地围拢过来,说老板啊领导啊辛苦了,想喝点儿什么啊。灰脸小伙子掏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认真地看起了茶品介绍单,好像是第一次光顾似的。他只看了三两眼就递给了我。我递给了阳子。阳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说了一声:“大红袍。”我知道这是一种好茶的名字。我不太在意。因为眼前这个小伙子一旦戴上了金丝眼镜,立刻让我觉得有点儿高深莫测了。
  正饮茶,那个在庭院里见过的稍胖的女领班进来了。所有人一齐向她致意,她也含笑问候在座的所有人。几个小姐对她殷勤到了极点,她们显然十分惧怕这个女人。小伙子叫她“陆姐”,阳子则叫她“阿果”。我发现在安静下来的一刻,这个陆阿果正专注地看我。我全身都一阵刺刺的——不,是一种特别的感受,好像对方的目光具有深度抚摸的功能。我不得不站起来。小伙子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时,我有些尴尬,只好借口去一次洗手间。我把门锁上,在镜子跟前久久地面对自己。这个时刻,我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比陆阿果年轻多了,但她们有同样的带漫洼的鼻子,大眼睛,平肩;还有,另一个戴了一副黄色套袖……我的心在嗵嗵跳动。因为此刻我已经在心里认定:这个女领班就是当年的园艺场女会计!一阵干草的气息涌进了这个逼仄的空间。我迅速搓了一把脸,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3
  原来陆阿果第一眼就盯上了我。她这种职业的人有一种极不寻常的辨析力和记忆力。她比我更早地认出了昨天的那个少年,比我更早地震惊了一下。只是她的职业让其有了不同寻常的掩饰能力,那会儿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一切离今天多么遥远啊,可惜再遥远也没有消逝,没有化为烟尘。这对于我们俩来说,到底是福是祸?我宁可想象成后者。所以我用了很长时间来镇定自己。当着别人的面我们都在掩饰,并没有说什么引人注意的话,只是临分手时她给了我一张名片。她理所当然地索要我的联系方式,比如电话。我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从此忐忑不安的日子就来了。还好,她没有马上找我。
  梅子好像察觉了什么,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没什么,一切如旧。我琢磨着那个女人崭新的名字,更大的惊讶在心底泛开。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女领班,一切都像梦境。我害怕这样的梦境,因为我知道人一旦被模糊的梦境包裹,十有*会遭遇不测和风险的。我准备小心谨慎地应对可能到来的故事和奇遇。令我稍稍安心一点的是,我已经远非当年的那个任人宰割的不幸少年了,这看看我下巴铁青的胡碴就知道。时下我的体重约一百三十余斤,这对一米八左右的个子来说只能算是一副相当单薄的身材。不过人的内在力量并未因此而减弱和缩小。直至今天,回想那个灰蒙蒙的不祥之夜,那个果园草寮中发生的一幕,还让我羞愧难当。我的手指骨节马上胀起来。只是我怀念那种干草的气息,因为这是原野上最好的气味。可惜自从我离开那片海滩平原之后,再就很少闻到它的气味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14)
  她终于约我到自己的领地去了一次,这并没有出乎预料。还是在黑夜,因为她的领地最美的时刻就在黑夜。我即便没有好奇心的促使也不会拒绝,真的,我怀念干草的气味,怀念可悲的少年时代,怀念昨天的一切,包括泪水和血渍。人真是奇怪啊,人总是对昨天的所有事情都入迷,这种情结非把一个人彻底毁掉不可。现在,趁着还没有毁掉的一段头脑清晰的时刻,我不动声色地去了她的地盘。这里有一个不甚明了的名字:阿蕴庄。我想过它的意思,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陆阿果”三个字当中也有一个“阿”字,可能只是一种巧合。南方人干的?东部城市出了一个能干的南方人?不知道也不重要。
  陆阿果今晚单独和我在一起了。这是一种多么尴尬的相遇。好在我们双方都长得更大了——特别是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而她原本就不小了,原本就处在一个足以欺负人的年龄,所以,她就毫不客气地把我欺负了。使我格外难受的是,当年我正处于多么孤单可怜和走投无路的境地,而她肯定是暗中默默观察了许久,然后趁火打劫,稳稳地将我一把擒住。我害怕的心情直到现在还能记得一清二楚。今晚,她把我领到自己的一间办公与居住兼用的大套间,并无丝毫炫耀地啪啪打开一溜灯光,这就使满室富丽一无遗漏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大落地灯,到处金饰触目。一间足有二十个平米的大浴室,令人吃惊的是浴盆的颜色:纯黑,其上缘离地面只有十几厘米高。一些又像沙发又像床的东西,一些吐放芬芳的花草。还好,这里并没有致命的干草。这家伙如果在这里大胆地别出心裁搞出一个干草垛子,那我可就倒了霉。我会不由自主地躺下来,把鼻孔深深地埋进去,贪婪地嗅个不停。
  她开门见山地讲了自己的由来:从园艺场调到了一个城市宾馆做服务员,然后认识了一位首长。首长先是欣赏、后是进一步培养了她的工作能力——这不,远在这里搞起了一处这么重要的接待设施,也就放心地交给了她。她表述清楚,毫无拖泥带水,前后只用了五六分钟就把事情大致说了个明明白白。她如今其实是一个商人,在她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无论干什么都要节省时间,快刀斩乱麻。可惜我这个昔日的旧友远比一团乱麻还要艮得多,我用挑战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问:你想干点儿什么?
  当然她并不想简单地重复我的少年时代那样的把戏,一方面是没有了那么强烈的欲望,另一方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这样的必要。一切对她来说都方便之极。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她已经早就是一个百炼成钢的将军级的人物了,一个把性之类看得像廉价的水一样的女人了。我凭感觉这个阿蕴庄绝不是什么好的场所,它一般来说具有相当特殊的接待功能。这只看它不事声张、遮遮掩掩的样子也就知道了。那些在灯影下挪动的姑娘个个漂亮,风韵动人,一看就知道是从远在东部的城市和乡村挑选来的。这些姑娘的年龄大概没有超过二十岁的,一般都在十*岁的样子,所谓的豆蔻年华。而面前的陆阿果一边吸着烟,一边自嘲说自己算是一个“老豆蔻”了。她说自己不大不少,刚好过了三十五岁的生日——“你也不来为我祝寿!”她吐出一口烟,把烟揉了。我却绝不相信她自报的年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年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了?不,绝不是。那时她就已经是满脸烟味,身上有了蛮横的肌肉。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15)
  这会儿,她很快让我明白,她请我来的目的十分单纯,不过是出于怀旧和惊喜。“你前些天,就是刚走的那天晚上,我哭了。”她说。我对她的话并无怀疑,虽然那天我一点儿都没有哭。她留恋过去的时光,这一点人人一样。她现在可能是一个富婆,钱对她来说完全不是什么问题,但时光和青春这一类东西对她仍然是最大的问题。“我真是老了,看看,你当年吸过的*都拉耷下来了。那时你的小手……”她声音蔫蔫的,眼皮也蔫蔫的,显然并没有什么*的兴致。她不过是在一种特殊的职业中变得更加质朴了而已。不过我的脸却像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照照镜子肯定是红的。看来我仍然不行,在某些方面仍然要处于她的下风。这是迫不得已的一种情形,令我很不舒服,甚至让我因此而厌恶自己。她像是随便地、极不情愿地瞥了我一眼,而后吐出一句:“就那样,我那天晚上糊糊涂涂地被你要了。”
  我心底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反抗,我想大声警告对方一句:不,你那时绝对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是对于一个少年可怕的、一生难忘的伤害……但这句话只是在心里翻腾着,并没有说出来。可是我脖子上的青筋已经暴了起来,这是我完全感觉得到的。我的拳头攥了攥,又张开十指轻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那仿佛在悄声质问:是吗?这是你说的吗?她又重新点上一支烟,声音更加懒散散的了:“你当时怎么知道,我那时还是一个黄花少女啊!”我抬起眼睛看她,她却一直耷着眼皮。我差点跳了起来。但我按捺着,紧咬牙关。我遇到了一个来自老家的、不可战胜的老江湖。
  她让我待下来的理由,真是复杂到了极点。我对这个城市的夜晚有一种忍受的极限,我对她所代表的昨天有一种不可摆脱的依赖。这是毫不夸张的一个说法:依赖。一个人就像一棵树,他真的有根须,很深很深的根须。我的根须扎在那片海滩平原上,那儿关乎我的生死存亡。而面前这个人不管是邪恶的还是庸常的,她确凿无疑地将我一把拉回了昨天,让我不得不品味那个致命的时刻,那个让我心惊肉跳又是无比留恋的少年时代。
  4
  我已经神差鬼使地来了阿蕴庄三次。一切都是瞒着梅子进行的——其实并没有“进行”什么,我来这儿只是与她待一会儿,听她絮叨一会儿往事。她现在竟然有了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虚拟自己的昨天,虚拟一些细节。如果这种虚拟关乎我们两人之间,她的话就不可遏止地多起来。她现在说话的声调永远是懒洋洋的,这不由得使我想到,她的生命激情真的已经在独特的生涯中用尽了,以至于在这种时刻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神来。她身上时刻不离一个步话机,这可以让她随时随地控制整个地盘。这里的一些神秘事情已经无法瞒我,看来她也无心瞒我。对她来说,我是一个城市异数,一个完全不需要提防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