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节
作者:
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0 字数:4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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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夫连连呼叫,他理也不理。没有办法,女大夫就转而去叫旁边另一个男孩:“阿虎!阿虎!”
“阿虎”瘦瘦的,脸色蜡黄,总是咬着下唇。他应也不应,走到仰躺在地上乱滚乱踢的男孩跟前。他只低头看了几眼,那个男孩立刻不滚不叫了,乖乖地站起来。
阿虎咬着下唇,皱着眉头,又低头木木地走开了。
这时曾与我们讨论廖若病情的那个医生也过来了,对廖萦卫说:“这里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这是第六病区……”
廖萦卫不答话,只看着我,脸色惨白。
医生的目光从那个叫“阿虎”的孩子身上扫过,“嗯”了一声,转身对我们说:“其实现在没有孩子了——我是说现在的孩子都在干大人的事儿!说起来简直让人害怕,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孩子了!”
他的话让人一时不解。他这样说时,眼睛一直盯在阿虎身上。
那个孩子总咬着下唇打转,像一直在低头找什么东西。
“有些未成年精神病人能给社会惹出大乱子,不如早些送进来好……”他这样说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但我却觉得这多少也在说给我们听。医生长长叹息:“真是没人相信啊!”一边说一边转脸招呼我们一下,“你们看见了吗?那个叫阿虎的才刚刚十五岁,前几个月还杀过两个人呢!”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5)
廖萦卫身上抖了一下。
“他们那一伙都是孩子,最大的才十七……干得很残忍。最后他们把这个阿虎送来了,原来他脑子有毛病。这下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一开始弄得我们很紧张,让他单独待着,还制定了很多防范措施。不过后来才发现这没多少必要,完全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很平静。其实不要紧,我们有电击棒!”
医生接下去要说那个案子,廖萦卫害怕似的赶紧摆手说知道——平原上很多人都知道这起恶性案件,因为报纸电视都报道过。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平原上亘古未曾发生的一起大案子,最想不到的是案子破了,发现作案的是一些孩子,其主犯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我们的目光一直没离这个低头沉默的孩子。我真的怀疑这个黄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阿虎一伙都是初中生,一伙五个,平时在一块儿抽烟、泡娱乐场所,看暴力片和*片;其中三个有偷窃史,两个强暴过女生——受害者竟然是大他们好几岁的高考插班生……声色犬马一直是他们最喜欢的东西。他们总是逃学,凑在一起弄钱,然后就去“蹦迪”,喝酒,看片子,到大街上找录像厅和酒吧,叼着雪茄闲逛,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内容。
有一天黄昏,大约是七点多钟,他们喝了酒,一块儿摇摇摆摆,走到一个宾馆的南墙根下。这儿有粗粗的法桐树,有常绿灌木,地处近郊,安静,车辆少,是恋人们的好去处。几个少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悄悄摸到正在亲热的男女跟前,先不出声看一会儿,然后猛地吆喝一声,把对方吓个半死……这一次他们走了几圈,很失望,没看到什么。后来“呆子”——他们给阿虎取的外号——发现了一辆车,“呆子”说那车停得位置很怪。
几个人悄悄转过去,端量了一下,都说那车很棒,式样也新,简直没见过。这车停在了路旁法桐树和灌木之间,像是要藏起来。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琢磨一下这辆车。他们很快隐到了大树后面。其中的“老大”十七岁了,长得又黑又壮,满脸疙瘩,总是先下命令让别人干——而这一次有些例外,他自己先摸上去了。他看了一会儿才回来说:“他们在车上正‘忙’呢。男的不像‘大款’,女的三十多岁,有个镶钻石的小提包——里面准有大钱。”
他们都打起了小提包的主意,后来又一块儿认定:这辆车真是馋死人了!
几个人又嘁喳了一会儿,决定劫车——把车开出几百里,先兜几天风痛快痛快,然后再出手:那笔钱能让他们乐上好一阵子!说干就干,其中一个马上从包里掏出一根绳子,说到时候必须把两人捆起来……
他们像猫一样爬过去,五个人一块儿上,竟然没有惊动车上的人。直到离车只有一二尺远了,这才透过摇开一半的车窗看到女人的长发。五个人不动了,他们都大张嘴巴看着,忘记了一切。最后是“老大”忍不住了,呼一下跃起,喊着“逮住了”,扑了上去。
那男子在惊吓中跳起来,让车顶猛地撞了一下头。就在男子慌慌整衣服时,两个男孩早把绳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刚喊出一个字,喉结就被勒住了。他两手空抓,一会儿就蔫下来……女的又喊又叫,正想赤脚跑开,被“老大”一把揪住头发。“‘呆子’,你他妈的刀子呢?”“老大”一吼,“呆子”马上掏出了一把不大的刀子。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6)
女的一见刀子就软了下来。
剩下的时间由“老大”带头,先搜遍了男子身上的口袋,掏空了女人的小手提包,然后又强暴了那个女的。五个人中有一个勉强能开车,就发动起车来。他们把两个人捆好扔下,将车子歪歪扭扭开到路上。车子刚跑了几百米,有一个想起了什么,说:“赶明儿他们把车牌子一报,还不捉住咱们?”
于是他们又返回去。
男子捆在那儿大口喘息,昏迷了。“干脆点吧,‘呆子,’你来!”“老大”把绳子套在他颈上,让“呆子”勒。“呆子”用力勒起来。女人尖声大叫,“老大”和其余三个人就把她的裙子翻上来,遮住脸,然后又把闲下的一截绳子套上去……
破案已是九天之后。
当时这辆车、五个不满十八岁的男孩,已经把车开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港口城市……
这个案件在许多方面都创了历史纪录。
少年的残忍。
望着那个十米之外、脸色阴郁的阿虎,廖萦卫下巴活动着想说什么,可是很长时间说不出来。后来他只是重复了一遍那个医生的话,而且有些口吃:“现在真的已经……没有、没有孩子了……”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两眼里全是恐惧。
阿虎对我们全无察觉,他一直咬着下唇在原地打转,像在寻找东西一样,低头细细地看……
3
回去的路上廖萦卫一声不吭。
离那幢灰色的四层楼不远了,我们都看到妍子站在楼前等候。她有些急了,老远就迎上来。她大概在我们离开的时间里又哭过,眼睛红肿。她看看男人,又看看我,嗓子有些哑了:
“他躺在床上,不说话,总是闭着眼睛。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有时候爬起来,扳着窗子往外看。我叫他,他就像没听见。我以为他失去了听觉,离近些喊一声,他就猛一转脸。他哭着抱住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他一大早就在重复一句话:‘妈妈救救我,救救我……我害怕……’我说不怕,妈妈和你在一起呢……”
妍子嘴唇哆嗦,脸色发青。我们赶紧扶她进屋。
廖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退开时轻轻带门,他却低低叫了一声。我赶紧转回,坐在他的旁边。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食指,脸上浮出了微笑,这时真不像个病人。我想让他坐起来,想引他说点什么,可他没有任何兴致。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色彩斑斓的图画上,他似乎高兴了一点。他坐起来,动作麻利地翻动着。这些画除了墙上贴的,还有床头柜里画夹上的——我们一块儿把它们铺在床上。廖若兴奋异常地睁大了一双眼睛。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这都是什么时候画的、画每一张的具体情形?廖若说当然记得啦。我们一张一张欣赏。
“你最喜欢哪一张呢?”
他指着画了一条狗、一片绿草里挺出一枝浆果的那一张;还有,有一张画了日落黄昏:一片无边的荒原,上面三三两两的脚印;一个很小很小的影子消逝在远方……我觉得它意境深远,表达了一份说不出的孤独和渺茫。如果不是一种临摹的话,那么我敢说这远不该是一个孩子的心境。我问:“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廖若迟疑着,“那个黑影就是我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到海滩上。我想到海的另一边去。”
“哪一边?”
“就是太阳落山的那一边。我有一天走得很远,想走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看一看那里有什么——我知道有一个岛。我迎着它走了很远。爸爸妈妈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们以为我走丢了,到处喊我。那一次他们找了好久,我把他们吓坏了。当时我只盯着落下去的太阳往前走,什么都忘了。这幅画就是画了妈妈和爸爸那会儿站的地方——从他们那里看,我就是这个样子吧。”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7)
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有暗红色的光芒把那个小小的身影勾勒得非常生动。这幅画仿佛在诉说许多东西、蕴含了许多东西。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幅了不起的少年创作,作者小小年纪,就有了一颗深远孤独的灵魂。可惜,这些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它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
廖若沉默着。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叔叔,什么是‘林泉’?”
我心头一怔。因为他这样问让我毫无准备。我不相信他的父母会跟他说这些。我故意问:
“什么‘林泉’?”
“不要骗我了。他们这几天老在谈‘林泉’。他们在商量是不是把我交给那儿!”
看来一件事情要瞒住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困难,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敏锐十倍。可我不能告诉刚刚去过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我想了想,试着对他这样描述:“‘林泉’是一个公园的名字,里面有很多动物;一片很大的树林,有灌木、乔木,有各种各样的野花。林子里有泉水,所以叫‘林泉’。它们汇聚一起就成了河流,成了小溪,流向大海,汇入芦青河……”
“那儿有大河马吗?”
“也许。不过……”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害怕?我们什么时候去那儿?”
我心里扑扑乱跳,说:“不,你错了……‘林泉’很远很远——它简直太远了……”
廖若生硬的目光盯住我:“你在骗人。爸爸和妈妈有一次说:‘林泉反正离这儿也不远’——他们这样说过。”
“那离这儿也有几百里吧……”
廖若的目光暗淡下来:“我想到林泉去。”
“……”
“我们快到林泉去吧!”
我心里非常难过——难道这真的是命中注定?不……正这时我突然听到远远的传来一阵呼喊。我伏到窗前,却什么也看不见。
呼喊声越来越近了。我听清了,是以前在小果园听过的那个疯子的声音。
“发大水了啦——发大水啦——”
我把窗子关上。可是这声音仍旧穿进屋里。
廖若从床上一跃而起,神往地从窗上看着,说:“你听,你听!”
我让他不要理睬,说那是一个疯子在喊。
“疯子?”
廖萦卫和妍子大概在门外听过了我们的谈话,这会儿进了屋子。妍子安慰孩子:“不要听疯子乱喊,到床上去吧……”
廖若怔怔地看着窗外,像是一点也没有发现爸爸妈妈走进来。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疯子终于离得更近了,他扯着嗓子大喊,在街巷上来回奔跑。这一刻我又想起了那个雨神的故事,眼前闪过她苦苦寻觅鲛儿的身影。可恶的旱魃诱骗并掳走了她的儿子,从此她就骑在马上挟风携雨奔跑不息……
第三章
我的初恋
1
我不知道今天园艺场的人会怎样看我。当然这并不重要。我只是在匆匆赶路的间隙、在突然涌上心头的愁绪中,才多多少少想到这个问题。他们也许会对一个中年人的无所事事感到费解,怜惜我在游荡中白白流逝的时光。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心中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却又非常真实的感觉:至今还觉得自己是那个在荒原小路上徘徊的少年。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仍如当年,有着无穷无尽的焦盼、无法言表的向往,以及那样执拗的遥望。那里飘来的一阵琴声还在吸引我、诱惑我。那里贮备了整个童年的幸福,还有一个童话般的想念。在我远离它的遥远的旅途上,我留恋它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我最不能接受的一个事实就是人去巢空,是她们消失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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