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
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0 字数:4870
。越往前走,街道越是好看,因为老房子越来越多,那些显然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建筑式样特异。它们往往有坚固的石头墙、同样厚重敦实的门窗。窗户上大多垂了白色纱帘,有的窗台上还摆放了盆花。走进来才知道,这个区的内里还有一座座围了围墙的大院,院门有穿制服的人持枪站岗。阳子小声说:那才是首长们居住的地方。我问什么首长?他说各种首长。我明白了,所谓闹鬼的凶宅,极有可能就隐在这些大院深处。我从门口望去时惊讶极了:长长的林荫路仿佛没有尽头。这说明在橡树路的内部还有一个核,它就是这些大院,这儿才是整个城市的核心。我想,当年凹眼姑娘要领我进入的,可能就是这些大院。我在心里惊叹:一个多么冒失的姑娘啊,竟然闯到了这里来。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27)
3
我们穿过整个树木蓊郁的城区,来到了它的东部。这儿树木渐渐少了一些,已近边缘。平整的柏油路出现了坑洼,老式石头路也不见了。往东望去,可以看到一幢幢与大多数街巷差不多的平顶水泥楼,一律五层或六层,灰秃秃的十分熟悉。再往东下去,可能就是一般的市区,而更边缘处,比如十几公里之外,大概就是城市郊区了。可以想见早在几百年前,这片童话般的城堡区域刚刚择址时,一定是选在了一座无可救药的城市之郊,只是经过了百年变迁,现在就被包裹在更为阔大的城市之中了。
这一路,令我最为沉迷的不仅是树与草,还有它的静谧。听不到一声小商小贩的叫卖,也没有其他嘈杂,汽车从不高声鸣笛。这里显然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离我们如此切近又如此遥远。这一次,我是一个初来乍到的访客,一个小心翼翼掩藏着满心惊讶的人。对这儿来说,我心里最明白不过的是,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外人。
吕擎家的四合院就坐落在橡树路与一般城区的接合部,只是在理论上仍属于这个城堡区——从过去到现在人们就这样划分,因为这一带仍然是十分讲究的建筑,它们都不太高,是三两层的别墅或平房四合院。但这里也实在是一个过渡带,因为树与草锐减,并遥遥相对了从四面八方隐隐传来的城市轰鸣。
一幢可爱的青砖院落。深棕色的木质院门。浅黑色的门框上方有一个按钮,阳子熟练地按了一下。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戴了眼镜,微黑而美丽的面容令人过目不忘。她看看我们,对阳子亲切招呼。她说了什么,我没有注意听。她转身走在前面,显出颀长的身材。阳子故意落后一点,小声告诉我:“这是吕擎的未婚妻吴敏,学钢琴的,外号叫‘黑牡丹’。她周末才来的。”
那个外号肯定是恰当的。我对吕擎有些羡慕。吴敏敲敲厢房的门,说了句什么就离开了。然后就是吕擎出来,他不太理阳子,只过来握我的手,进门时才拍了一下阳子的肩膀。
我在进门前环顾了一下小院。中间一棵老槐树,四周铺了小石子。厢房东西相对,正北才是宽敞的正房。院子里干净极了,简直是一尘不染。一株石榴结了小小的果实。老槐树的叶子黑乌乌的,不过一些老枝正在枯死。两只麻雀在地上啄食,这会儿飞到树上去了。正房是木格子门窗,典型的中式建筑。
吕擎独占的这栋厢房其实空间不小,大约有近四十个平方,而且没有隔间,所以显得十分宽敞。它的一端是一张大床,然后是一张写字桌。贴墙放了几个书架,其中一半并没有放书,而是一些动植物标本。我注意到这张床上没有叠被子,还放了一些书籍。整个屋子给人的感觉有些零乱无序。看得出主人是一个不修边幅,甚至有些颓唐的人。从屋子里的摆设、翻开的书籍可以看出,吕擎爱好广泛且没有定型,几乎什么都想了解、什么都想研究一番。
阳子在这里随意得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杯子,又递给我一个。他从落满尘土的什么地方搬弄着,在几个坛坛罐罐间摸出一盒咖啡、一盒方糖,笑着说:“这里好东西很多,不过他不知道享用罢了。”他让我选一样,我选了绿茶。
阳子和吕擎都喝浓浓的咖啡。这使我想起两年前和凹眼姑娘在一起的情景——也是在橡树路上,一家咖啡店里。当时的咖啡店在整座城市都找不到几家,还是相当时髦的。多么香的咖啡。可我还是喜欢绿茶。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28)
阳子呷着咖啡,笑吟吟地对我说:“来这儿的,咱俩是仅有的两个艺术家。他的朋友中这种人不多,他基本上讨厌他们。”
我被“艺术家”三个字吓了一跳,赶忙摆手说:“我可不是什么‘艺术家’。”
“你不是也写了许多东西吗?”
阳子是指我闲下来总爱涂抹一些长短句子,并且也喜欢到一些聚会上去——可那算什么啊!我脸上有些红涨,转向吕擎:“我学的是地质,别听他乱扯。”
“我知道你学地质,你在03所嘛。”吕擎沉着脸,“我挺羡慕你的专业,瞧,我这儿还有一套好书。”他说着起身到书架上搬下几本书。
这是几本地质学教科书,我全都熟悉。
“干你们这一行可以到大山里实地勘察,能出去走一走,这多么好!”他拍着手里的几本书,“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一动。我有些沮丧,告诉他:“其实我们并没有多少机会出去,基本上要在室内工作……”我没有说出的就是,我已经十分厌烦这个工作了,已经快要闷死了。我多么想有机会到野外去走走啊。可是时下我所从事的工作,与他所想象的那种浪漫毫不搭界。
“可是多少人眼馋你们的大楼,那个地方有点神秘。我有时想进去看一看,路过时就想:有个朋友在里面工作呢。”吕擎说这些时,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我想谈谈其他,比如谈谈艺术。我就是不想谈地质学,不想谈那个研究所。已经在那座阴森森的大楼里闷了两年,我开始厌恶它的气味、它走廊里半阴半暗的光线。我已经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有个机会,我就会摆脱它。我相信大楼上有类似想法的,肯定不止一两个人。而我内心里对吕擎是多么羡慕啊:住在一个安静的四合院里,拥有独立的一个空间,不必坐在办公室一口气熬上八小时;更主要的是,有为我们开门的那个微黑的、美丽的姑娘。
吕擎啊,连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郁闷?
4
从那个地质学院一毕业,我就被投进了这座巨型蜂巢。当时还傻乎乎地乐呢,以为这一下鲤鱼跳了龙门,走进梦想之地了。可当时就是想不到“蜂巢”和“蠕动”,想不到后来一再出现的这两个可怜的意象。其实蜂子还有机会飞呢,而我们是一群被囚禁的蜂子,死期不远。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坐在屋里。出门就是乱哄哄的街巷,是挤成一团的汽车。这样一辈子要陷入怎样的尴尬和焦苦,不敢去想。我觉得自己正在把宝贵的一生押在这儿。我一定要出去透口气,因为不能总是被囚。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对母校的一位师长说了,说只要能让我走开,干什么都行。他的目光一直盯住我:“怎么,你不干这个又干什么?你学的就是这个,国家要培养一个地质人才多不容易,你要背叛自己的专业吗?”
他使用的字眼很重,噎得我半天没吭声。是的,一般都觉得我能够进这个综合研究所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儿。03所神秘,等级森严,戴眼镜,穿拖鞋,连在资料室工作的都是有些来历的、胸脯蓬松的官太太,或者是他们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儿。其实时间久了才知道,这里的大部分人压根儿就不是做地质工作的……
苦恼的日子里我就不停地在纸上涂涂抹抹。我像一个老人一样不停地回忆过去、写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我把它写在了研究所的专用信笺上,有一次甚至糊糊涂涂写在了一份图表的背面。结果处长把我训斥了一顿,瞪着眼睛。我就是那一次发现:他的眼睛竟然能够长时间不动一下,像羊眼。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29)
失去凹眼姑娘的日子,是我最痛苦、胡乱涂抹最多的日子。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所里的一个姑娘给了我宝贵的安慰。她愿意听我说点什么,而且那像蜂腰似的曲线极像凹眼姑娘。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有人就警告我要离她远一些——她属于这座巨型蜂巢中一只最大的雄蜂……
日子一天天熬下来。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会生病的。我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了这儿,没做任何有意义的事儿。我在心里一问一答:“不设法离开这儿绝对不行。”“不离开又会怎么?”“会死。”
有一次我与同处一室的阿莱讨论这个话题,他也说:会死。
阿莱瘦瘦的,除了那对燃烧的眼睛,其他部位看上去都极为平凡。这双眼睛可不一般,这是一双灼人的眼睛。大概整个研究所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近处看过这双眼睛。我得说,当我凝视它时,我害怕了。
阿莱比我早到所里两年,知道不少事情。可是他不谈什么,从来不谈。即便他不谈我也知道,知道那是一些可怕的事情。这座阴森森的大楼像城堡似的,本来就该有点秘密才对。是的,当我知道了一些什么之后真的害怕了,瞅着一个地方直吸凉气。我才刚刚毕业不久,像一个没有羽毛的小鸟,对严寒特别恐惧。
像所有人一样,我当时特别怕一个人,他就是这个大楼的头儿,外号叫“瓷眼”的家伙。他的一对眼珠真的像陶瓷球,在眼眶里沉着缓慢地转动。他深居简出,平时对人极为和蔼,但会微笑着整人,直到把人整死。我第一次见他的情景总是不忘,因为我被这双泛着陶瓷光亮的眼睛轻轻盯过一次。只有这一次也就够了。我还年轻,受不住。无论怎么说我还是刚刚毕业的学生。是的,这就是最大的一只雄蜂。
这天上午处长脸色不好:一下接一下地搔脸上的红斑。他让我干这干那,口气颇烦;他每隔十天半月皮肤上就要出现一两处红斑。他让我把一份材料快些送到相挨的那个单位去打印。
偌大的研究所竟然没有一个像样的文印室。复印机老出毛病,打字员不是流产就是重感冒。整个处里就数我和阿莱的年纪小,阿莱出奇地执拗,所以一些杂事就常常缠在我一个人身上了。不过我很乐于趁机到外边逛逛,出去透一口气。这座阴森森的大楼啊,它早晚会把人憋疯了。
我到邻近一个单位的文印室,一推门就遇到了一个“小人儿”。
她穿了红白条相间的裙子,正忙着。天多热。她听到有人推门,一对“通圆”的杏眼就转过来——刚一对视,我简直是强抑着才没让心底的惊叹吐出来。老天,无论一个男人多么镇静,他遇到眼前这样一个漂亮姑娘也还是要发怔,要莫名其妙地紧张和羞涩。
但我要尽快把自己调整得放松下来。我在心里说:你真像一只小麻雀啊。不过她丝毫没有嘁嘁喳喳的毛病,而是异常沉静,说话最多的只是那双眸子:明亮精细,含蓄安稳。
接下来,至为宝贵的一点时间很快就要溜走了。我拿来的一沓材料几乎是一眨眼就印好了,而我就不得不快些滚开。一路上我发现自己竟如此急切,身上开始了莫名的烦躁,并且很快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整个一天我都被崭新的心事缠住。我想她就这么出现了,真的……
可是,我们这就算结识了吗?我不知道。
第二章
捉仙女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30)
1
好像只一晃,一年就过去了。我知道,新的一年里将要发生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事儿简直可以说性命攸关——当然,那就是爱情/婚姻的确立。是时候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这是那天我从文印室一出门就想到的。如果说这几年我一直生活在虚幻的童话中,那么真正的小仙女算是在这个夏末出现了。我的心长时间怦怦乱跳,这种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它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它很快就会令人无法招架。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她与那个让我迷惑难解的凹眼姑娘不同,长了一对杏眼。我的一个朋友后来曾经用一个好词儿形容过,说这叫“杏眼通圆”。
这些日子不好对付,因为忘不掉,又没有过多的理由去文印室。与另一个姑娘不同,她可没有待在糖果店里啊。
我希望更多地去她那儿复印资料什么的,可惜这样的机会一个月里也不过一两次。不过这种弥足?